李蟬騎着從山澗旁尋回的馬,五色鹿緊随其後,大庸皇帝領着群臣過來,快要接近時,他便下馬叉手行禮。
李胤到了近前,衆臣子議論紛紛,啧啧稱奇。去歲聖人秋狩獲一雄鹿,李澹帶來的,一定就是那雌鹿了。
李胤笑道:“李學士不必多禮,你這五色鹿是從哪獵到的?”
李蟬道:“微臣一路追入山中,也不知地名,隻知道這鹿兒的老巢就在一處山崖上。”
李胤點點頭,他早聽說,有不少人在雁蕩嶺中見到了這五色鹿,隻是對付這種祥瑞之獸不可輕易殺傷,加之五色鹿又靈敏異常,于是被它逃入深山,沒想竟被李蟬捕獲,他又奇道:“這雌鹿未受束縛,怎麽乖乖跟在你後邊?”
李蟬還沒說話,五色鹿已上前俯首道:“妾身芎芝氏,見過人皇。”
五色鹿口吐人言,驚得一些臣子輕呼。李胤見這母鹿表露出臣服之态,與宮禁中的雄鹿截然不同,問道:“哦?你有什麽要說的?”
五色鹿道:“妾身出身芎芝氏,我族自上古時便在嶺南大明山侍奉龍母,自人祖絕地天通後,龍母亦離去,我族孱弱,唯有太平盛世方敢現身。聽聞今世聖人明并日月,文治武功,妾身早有來投之意,這才與夫君來到玉京。本想再觀望幾年,夫君卻被捕獲,妾身受了驚吓,隻好藏身山中。今日又見聖人駕臨,妾身本欲逃避,卻經李學士點撥,遙觀聖人之氣象,果真是萬古千秋之明君,這才敢現身相見。”
傳說這瑞獸身上五色對應仁義禮智信五德,它拍的馬屁,就算說得再浮誇些,也不會令人覺得油滑。李蟬看了五色鹿一眼,不動聲色,心裏卻很訝異。本來五色鹿隻答應跟他走,這番說辭卻是自作主張。一轉念,便想明白,五色鹿送出這個人情,無非是舐犢情深,希望他好生對待那小鹿罷了。
有臣子贊道:“去歲聖人獲得雄鹿,已是祥瑞之兆,今日仁獸主動來投,牝牡成雙,更是祥瑞中的祥瑞。”
李胤連說三聲好,對母鹿道:“伱與尊夫分别日久,如今正好可以重逢,既然你深明大義,朕也不會虧待祥瑞之獸,日後你們便在禁苑中生活,二十四亭自可随意來去。”
太極宮北的禁苑雖不如外界山高水長,卻也周回百裏,景色之明麗堪比玄門洞天福地,五色鹿本以爲此去将受困于槽枥之間,結果卻比它料想的好很多,當即跪地謝恩,不舍地看了一眼李蟬的袖子,跟到李胤身側。
李胤龍顔大悅,又看向李蟬,贊許道:“卿真乃朕之肱骨。”
這話有些意味深長,似乎不單在說今日的五色鹿,令李蟬想起初入玉京城時在合璧巷神咤司司所裏的那道密旨,又聽李胤說:“卿想要什麽賞賜?”
李蟬道:“五色鹿本是欽慕聖人明德,主動來投,微臣既無功勞,無顔請賞。”
李胤呵呵一笑,“得此祥瑞,若無赍賞,豈不顯得朕小氣了?”
賞賜之物,無非錢帛、章服、土地、宅第、物件之類,得獲祥瑞,賜以章服要合理些。但當初褒獎李蟬修畫抵禦虞淵之功,賜下的龍韬符書,已是章服之賜,再賜章服的話,李蟬作爲乾元學士,已無需绯衣,魚袋、革帶之類,又與龍韬符書重複了。李胤打量着李蟬,心中又浮現出那故人的身影,這後生入玉京城後,便住在陰勝邪的故居裏,
他略一沉吟,“卿在光宅坊裏可住的習慣,是否物色了其他住處?”
此話一出,衆臣子神情驚訝。這位李學士以丹青技藝揚名玉京,聖人自然也有所耳聞,卻沒人知道,聖人竟連他的住處都記得清楚。原來這位李學士不聲不響,早已簡在帝心了。禮部員外郎道:“禀聖人,禦街東營新造的宅第至立夏已落成一百五十間,可賜給李學士一區。”
李蟬卻道:“微臣住得習慣,暫無移居之意。”
李胤點點頭,“既然住得習慣,朕便将那宅子賜你永充居止,如何?”
玉京帝阙寸土寸金,多少高士往來于此,住房是最大的難題。人皇爲使臣子安居,對看重的人才常有宅第之賜,然而賜第多爲暫時居住,譬如禮部員外郎口中的宅第,便是大臣暫居的官寓。而永充居止,卻是永久居住之意。
李蟬在那宅子裏住了接近一年,又快要到了向戶部續交租金的時候。他流離奔波多年,直到進了玉京城,才安定下來。無論窗下筆君曾潑墨處、晴娘曾忙活的庖廚、紅藥精心維護的花圃亦或是那棋亭,都不是能輕易割舍的。然而租來的屋子,終究不是歸宿。眼下得了人皇賜第,那宅子才真算得上他的家了。
這賞賜無疑最合李蟬心意,他叉手一揖,“謝主隆恩。”
李胤哈哈一笑,這時金吾衛左将軍道:“聖人今日得獲五色鹿,方才魏将軍獵來的那頭玉角倉光,亦是古時瑞獸,一日有兩種祥瑞現身,真乃盛世之兆也!”
這話提醒了李胤,他又帶着群臣返回,來到金吾衛的軍陣前。
金吾衛郎将魏承剛乃将門之後,勇武過人,卻憾生于太平盛世,沒有建功立業的機會。他年方二十,已是金吾衛郎将,在旁人眼裏年少有爲,他卻并不滿足。今日魏承剛在軍演中力壓群雄,又獵獲一頭倉兕,本以爲自己已是獨領風騷,卻不料,半路殺出個李澹,帶回了一頭五色鹿。他既佩服,卻并不覺得自己輸了陣,那五色鹿雖靈敏,又哪比得上倉兕那一身巨力?
眼看聖人來到軍陣前,魏承剛便讓部曲退下,自己獨力拽着那倉兕上前,單膝跪地道:“卑職魏承剛,見過聖人。”
這年輕将士如此威武,在李胤眼中,比那倉兕更加喜人,“魏将軍當真勇猛過人,好,好!”
随群臣歸來的李澹,回到衆學士中,姜濡笑道:“厲害!”
李蟬微微一笑,“不負所望。”
邊上的王孝恭看見皇帝身邊的五色鹿,不動聲色道:“李學士果真好手段,不過下回王某可不會疏忽了。”
李蟬笑道:“承讓,承讓。”
不遠處的李沛節歡喜地喚了一聲老師,衆學士亦紛紛圍過來,向李蟬詢問追捕五色鹿的細節,李蟬隐去那小鹿的事,一邊說着,一邊遠遠打量那蒼兕,心想,那蒼兕頭上玉角,倒跟白狐額上獨角有些相似。隻是塗山兕那角兒要小巧别緻多了。她已離家兩月,也不知何時才回來。
出神之際,丹眼又一動,那蒼兕身上,竟不止一道妖氣。
李胤來到蒼兕邊,打量那粗壯玉角,又看見蒼兕腹部微微鼓脹,問道:“哦?魏将軍,這蒼兕竟懷胎了麽?”
魏承剛一怔,看向蒼兕腹部,恍然道:“聖人明鑒,末将方才就覺得這蒼兕異常兇猛,原來是懷了幼子。”
邊上又有臣子說聖人那五色鹿成雙,蒼兕竟也成雙爲吉兆,李胤卻眉頭一皺。這樣的異獸出現在京畿,不止于半點風聲都沒有,就拿那一對五色鹿來說,早幾年就有樵人窺見其蹤迹,這蒼兕卻像是憑空冒出來的。
若說這蒼兕是最近來的,倒也說得過去,可這蒼兕竟然懷胎了,爲母者懷胎時最脆弱,該躲在常居之處避人耳目才合乎常理,又怎會輕易遷徙?
不遠處,李蟬察覺到那蒼兕身上的妖氣不止一道,另有一道妖氣藏在腹中。這蒼兕莫非懷胎了?剛這麽想,又覺得不對。這蒼兕腹中妖氣,與它不似同類。他眯起眼,看得更仔細,卻分辨不清。
自記事以來,他看過不知多少妖物,卻鮮有看不出底細的情況,除卻筆君晴娘,龍遊湯裏那道龍魂算一個,眼下蒼兕腹中妖氣又算一個,他隐隐覺得心悸,忽而,便見到那蒼兕肚腹吹氣似的鼓脹起來!
“留心!”李蟬一驚,懸心劍離袖飛出。
蒼兕身邊,李胤勃然色變,濃眉緊鎖,冷哼一聲。
那年輕郎将亦覺出不對,飛撲向蒼兕,擋到李胤面前。
霎時間,那蒼兕腹部片片開裂,露出一枚小鼓,大如嬰兒頭顱,紅漆斑駁,皮面暗青。
就在這小鼓顯形的一刹那,似乎有無形之手在那鼓上輕輕一拍。
咚!
雷光乍現,竟映得天色一暗!
雷霆炸響帶起的大風從蒼兕處卷向四周,李蟬的懸心劍剛飛出十餘丈,便被沛然巨力席卷回來,那雷音貫耳,直讓他眼前一花,用力眯起眼睛,才能勉強再度看清身前景象,隻是耳中仍嗡鳴着,身邊的驚叫、慘呼、馬嘶、刀劍斷裂聲不絕于耳,卻像是隔了一層膜,從極遠處傳來。
便連種道修行者都如此,凡人兵将更不用說,離那蒼兕頗遠的甲士,都被震得口鼻流血。大風呼嘯,李蟬勉力看向蒼兕近前,隻見那位勇武的年輕郎将,已沒了蹤影,連帶着金吾衛數十将士,都變成了一灘混雜着血肉碎骨的破碎甲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