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雲城中,虎太歲欣喜若狂。
他的狂笑聲響徹夜空,幾乎覆蓋天息荒原。
此刻坐在那處圍牆豁口的他,再無半分平日的深沉威嚴。
太暢快了!
當初花費巨大代價,真是在戰場撿了一塊至寶……太值得!
他無法不歡喜。
多少年的籌謀,多少年的苦功。他懷揣着不會被理解的理想,放着好好的紫蕪丘陵之主的好日子不過,獨自走了多遠的路?
而今能成矣!
創造一個全新的種族,究竟有多難?
此爲近道之舉,雖超凡絕巅亦難以企及。
不妨翻翻曆史隐秘,看看遠古先賢爲了創造人族,費了怎樣的苦功。
妖族極盛之時,天庭橫壓八方,統禦諸天萬界。
爲了鞏固統治,妖族先賢上窮天道之妙,下究自然之理,以完美妖族爲藍本,創造了撐天立地的“人”。作爲妖族之仆從,輔助妖族天庭,統禦諸天。
後來被人族所反噬,當然是一場巨大的事故。
妖族爲自己的狂妄輕率,付出了最爲慘烈的代價。
但誰也不能否認,創造一個全新種族的偉大。誰也不能忽視,一個全新種族的潛力。
在妖族被困鎖了幾個大時代的現在,靈族的誕生,是能夠帶來翻盤的可能的!
而他在橫跨幾個大時代之後的今天,在妖族已經被困鎖于天獄的窘境中,依然完成了這樣的壯舉!
雖然經曆過無數次的失敗,雖然耗費了難以計算的巨大代價,但隻需要這一次成功,一切就都值得。
要創造一個全新的種族,尤其是如現在的“靈族”這般完美,需要什麽?
妖之妖征、魔之魔氣、人之血肉、神之神嬰?
還有什麽?
需要意志!
要扛過七百多個日夜的屈辱和折磨,打造具備完美可能的體魄。
還需要一顆在任何時候絕不放棄自我,努力尋找機會,勇于抗争的心!
如靈熙華那般,早早地屈服于力量,爲一具尚隻是拼湊狀态的肉身而沾沾自喜,坐在充滿裂隙、随時會崩塌的大廈頂端,而竟早早地自榮自享。
那麽一輩子也就是如此了。
就算再強大,走得再遠,也隻是一個拼湊的怪物。
熊三思說的沒錯……不過是雜種。
但熊三思成功了!
熊三思是世界上第一個靈族,但絕不是最後一個。
因爲在他燃燒一切所創造的生命奇迹中,虎太歲已經看到了靈族成型的最後一塊拼圖。
這個種族真正誕生,到達可以自行繁衍發展的地步,隻是時間的問題。
他虎太歲亦随之升華,通往絕巅之上的道路,已經被打通!
他感謝熊三思!
旁觀者如蟬法緣,表情相當複雜。這神霄一局各有落子,各憑本事,勝負如何也不必多說。可怎奈何他丢了知聞鍾,虎太歲卻見了通天途!
尤其是對鹿西鳴來說,作爲鄰居,她與蛛懿早就互通情報,對虎太歲的極孽妖魔心有一定的了解。
且她們猜測虎太歲的布局,應該落在羽信或者蛛猙身上。
現在蛛懿早早出局,獨她留在這裏驗證結果……不盡如意。
虎太歲在蛛猙身上的确有落子,但被行念禅師借用,最後于他寸功未建。
他在羽信身上有沒有落子,無法再确認,因爲羽信連那片林子都沒走出來。
同樣經曆了改造的犬熙華,隻是虎太歲以策萬全的重要手段。
而他最重要的布局,竟還是落在疑似幌子的熊三思身上。
假作真時真亦假。
不得不承認虎太歲籌算深遠。
誰又能想到,虎太歲此局的最後一步,是來自熊三思的自發燃燒呢?
同弈此局者,即便有針對性的算計,也會選擇幫助熊三思,用極少的資源,發揮極大的效果。就好像麂性空給予熊三思的信蟲……但這恰恰幫助的是虎太歲!
各懷心思的天妖沒誰出聲,便看他狂笑。
而神霄局,還在繼續。
……
血肉萬神窟中。
虎太歲通往絕巅之上的道路已經打開,他喜悅的聲音穿透了時空,他的廣闊未來,與靈族的誕生共振。這個神霄世界,仿佛也在爲他慶賀。
密密麻麻的神龛,一座一座的黯下去。
像是漫漫長夜,熄滅了萬家燈火。
鹿七郎懸立在飄散的神光網之下,不再出劍,和他的複雜表情一起,慢慢籠上晦暗。
神嬰已死,神元逸散。
就連八卦神台下的神力金海,也在迅速退潮。
熊三思跪倒在半空,痛苦地閉上眼睛,連槍都已經不能再緊握!
爲什麽他如此絕望?
因爲他親手幫虎太歲走完了最後一步,讓虎太歲看到了通往絕巅之上的路。就算他立刻殺了自己,都不可以改變這個事實!
所有内心的堅守和指望。
支撐他熬過那些屈辱和煎熬的,那一點點的光明。
仿佛也随着那些神龛的晦滅,漸次地黯淡下去了。
這血肉萬神窟,如此幽暗!
哈哈大笑的靈熙華,沒有趁他之危,隻将自己拔出凹坑,燃着一身黑色靈焱,搖搖晃晃地往外走。嘴角笑未止,眼中淚未幹。
不必殺熊三思,這家夥已死去。
不必再去争取什麽,三惡劫君的道路已出現了。
可是他靈熙華,難道不是世間第一個靈族嗎?
從來不是?
……
……
卻說,鏡中世界的姜望,一次次被神火點燃,又一次次撲滅神火。
在萬神海仍未止歇的呼喚中,他現在幾乎是半蹲在隻能遮住腳踝的草叢裏,雖然已經努力地躲藏了,但随便誰一回頭,就能将他揪出藏身地。
回家的路仍未清晰,卻再也不能夠躲藏下去。
最糟糕的局面已經來臨。
他抓緊最後的時間,在心中不斷地推演可能。
當然他看到了羊愈的憤怒,鼠伽藍的愉快,蛛蘭若的從容……把握了整個戰場環境。
也聽到了血肉萬神窟裏的動靜。
聽到那聲“紫蕪丘陵未有雪,我未執槍已十三年!”。
聽到那句“原來如此!吾道成矣!”
十三年這個數字有些故事在,但不知是什麽故事。
虎太歲成了道,成的是什麽道?
靈族已成?
這一刻他也關心不了太多。
不老泉,蜃龍,飛光,萬神海,巨猿神相,天妖法壇,青銅巨鼎……無數線索在腦海中飛速掠過。
他模模糊糊感知到了一條隐約的路線,但在此之前,他要趁着“天外無邪”,趁着血肉萬神窟裏的激烈動靜,吸引了衆妖的注意力……盡可能地清除威脅。
縱觀此間衆妖,最危險的當是蛛蘭若。兼具神通與智慧,又收獲了不老泉,實在不可小觑……若要厮殺起來,必要先殺此女!
此後是羊愈,若要發揮知聞鍾的力量,先殺掉這個了解知聞鍾、且可能有法子控制知聞鍾的和尚。
再之後,就看局勢演變,看誰的運道更好。
心中一念起,姜望正要引導豬大力靠近,果斷出擊,打蛛蘭若一個出其不意,一舉襲殺最麻煩的對手,抹掉蘭因絮果的威脅。
耳中已聽得尖嘯聲起。
一根斷弦已然嘯破空間,跨越整個山台,自山下之階至山上之階,直抵豬大力之心口!
姜姓古神的襲殺計劃,還未開始,就已結束。
竟是蛛蘭若更先出手!
或許在羊愈敲響心頭鍾的時候,這個結果就已經注定。
不,或許更早。在猿老西父女身死,無面神的行蹤被虎太歲把握到的時候。
冥冥之中自有因果。
他姜望何曾擺脫?
天外固然無邪,可蛛蘭若她們,都自“天外”來。
蛛蘭若的心中,其實也有疑慮。
已經赢得不老泉,在場最具心理優勢的她,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從容地觀察每一位競争者。更别說她還身懷如此可怕的神通,有那樣敏銳的眼睛。
所以她早早就察覺了不對。
應神之力被不斷吞噬,怎可能瞞得過她的眼睛?
隻是……萬神海在呼喚遲雲山神,那是與疾風殺劍柴阿四息息相關的存在。
爲何産生反應的源頭,卻在太平鬼差身上?
她之所以不動聲色,是因爲更多的注意力在血肉萬神窟中,心中在揣摩關于神嬰的布局,在思索太古皇城封神台的布置。同時也是不願意以身涉險,她更希望靜待一陣,等其他妖王去探底。
但心中也早已把太平鬼差和柴阿四,一并劃歸警惕名單裏。
就在剛才,她布置的因果線被觸動了。
她的反應,先于惡意産生!
惡意當然是絮果,而她早啓蘭因,先一步出手,赢得美好的開始!
此時此刻,神嬰已死,猿夢極也早被吞沒,巨猿神相卻還未崩潰。那隻毛茸茸的大手,還覆蓋在山台,将上山之石階和下山之石階,隔爲兩端。
一根斷弦跨越因果,蛛蘭若要弦殺太平鬼差!
豬大力完全搞不懂發生了什麽,不知道好端端地蛛蘭若爲何對他動手,他也根本反應不過來。
但好在有太平道主事先讓他把握的寶鏡在懷中。
好在有太平道高級強者出手。
說時遲,那時快,那根斷弦臨身的瞬間,他懷揣的布包的寶鏡遽然跳出懷中,又從鏡中跳出一個人!
嗯?人?
出手的莫非是太平九差中的人差?
九差者,陰、陽、龍、魔、人、神、鬼、惡、孽。
那人差……是個“人”?
且不提豬大力在那裏暈頭轉向,蛇沽餘在不遠處側目相對。
那人留着锃亮的光頭,穿着一身青衫,體态倒是漂亮,身法也很潇灑,反手收住了那鏡子……一劍長鳴斬斷弦!
此聲之清越,是豬大力生平之僅聞。
而那循因果而至的斷弦,像是一條被斬中了七寸的蛇,在空中怪異地扭曲着。又終于在劍身所挾的傾山之力下,不堪其負,繃地一聲炸斷!
再之後豬大力便見識到了他從未見過的精彩身法。
此身如飛鴻踏雪,渺忽難尋,一瞬間不知折轉了多少次,十八?十九?三十?明明沖向蛛蘭若,長靴一踏,卻落在了萬神海。
铛!
那着青衫之人,此刻已叫豬大力瞧見了側臉,不可否認長得還行。而尾指一勾,小鍾兒響。
那一枚小小的古銅鍾,隻如鈴铛一般,都不夠三根指頭把玩,竟能發出如此恢弘的聲音!
此時此刻,羊愈才将那黑焰骨矛粉碎不久,正在萬神海中跋涉,一尊尊神祇“勸服”過去,想要将萬神海的力量,重新撥回“正途”,幫他尋找知聞鍾。
甚至根本來不及去報複靈熙華。
在知聞鍾的下落之前,一切自身的情緒都要往後放。
無非跌倒又爬起,迷路又前行。
無論經曆怎麽樣的阻礙,他一定不會讓知聞鍾就此離開古難山。他會用盡他全部的努力,付出他的所有!
甯可死在此地,也不要用餘生來追恨。
蓦然間聽到了一聲熟悉的鍾響,他幾乎懷疑是不是自己假想成疾,出現幻覺。
但危險已臨身!
誰要殺我?
發生了什麽?
關我什麽事?
心中接連炸開警鍾,羊愈豎掌于身前,苦海回身!
這一刻他做了他極限反應下所能做到的一切。一掌前推,推出一堵金牆。佛光普照,結成琉璃傘。
口誦神住不壞咒,木槌敲動救世聲。
但他隻看到一片迎面而來的火。
赤紅的火光照透了他的佛眸,他的世界隻剩下火焰!
這是什麽樣的火焰?
竟讓他有一種自身赤裸,無所遁形的感受。
他猛地反應過來,知聞鍾!
自己已被知聞鍾洞察了!
他本能地響應鎮山寶鍾,但古難山的留痕已被業火抹去。
他立即就要再調整防禦姿态,就要先一步避開。
但火海已撲來。
赤紅色的火海中,有一隻展翅而飛的單足神鳥。好像毀滅了一個世界,又燒出了一個世界!
在鏡中世界的長久觀察隻是基礎。
此刻搖響知聞鍾。知見已經豐富到極限。
此時此刻的三昧真火,是完全洞明羊愈之三昧的真正神通火!
了其三昧,自然解之。
何物不焚?
他的佛光,他的木槌,他的神住不壞咒,乃至于他的金身。
全都一觸爲飛灰!
隻有虛空隐隐,留下了他最後的、憤怒的一聲——“須彌山!”
此時鼠伽藍還在樂呵,豬大力還在發愣,靈熙華狂笑着剛剛走出血肉萬神窟。
此時的蛛蘭若,還在山下的石階上,美眸溢彩流光,正溝通了不老泉之力,等待防守反擊。
而羊愈已寂滅。
神海無波瀾。
明天還是晚八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