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上尊,您看我演得怎麽樣?”
偉大古神的心中,還響着柴阿四嘚瑟的聲音。
這小子一邊在猿夢極面前迎前奉後、極盡吹捧之能事,一邊偷偷在偉大古神面前肆意嘲笑。
說猿夢極蠢,說猿夢極天真,說這些個貴族公子哥,都隻是生得好……除了命好哪兒都不好。
話茬密得似雨點。
他其實習慣了有事沒事跟偉大古神說兩句,求問修行上、生活中的困惑,炫耀自己的成長進步,分享自己的奇思妙想。
大約是因爲需要通過沉睡來恢複神力,偉大古神經常是不回應的。
他也自說自話,自得其樂。
從記事起就沒有見過父母。年紀還很小的時候,爺爺就被馬車活生生撞死在面前。一直以來,都是孤獨地在那個老房子裏長大……所以他不太知道,這是很多正常家庭的孩子,向父母炫耀成長、期待得到誇獎的心情。
“你說的這些……全部是演的嗎?”沉默了許久偉大古神忽然問道。
“當然啊哈哈。”得到回應的柴阿四更開心了:“我還能真服這個傻大個啊?盲目自信,不知所謂,都不知道哪來的勇氣。他還以爲他恩威并施,禦下有術呢!”
“那就好。”偉大古神道。
“啊不對,有一句是真的。”柴阿四笑嘻嘻地道:“跟猿小青成親是真的。”
偉大古神沒有聲音。柴阿四又道:“也不知道您什麽時候恢複道軀,重返巅峰,來不來得及爲我們主婚呢!”
“你這小妖!怎麽敢像哄猿夢極一樣,來哄本座?!”
偉大古神的聲音好像是真的生了氣。
但相處這麽久,柴阿四早已不似當初那樣誠惶誠恐,沒皮沒臉地笑道:“我的上尊爺爺喲,小妖哪敢哄您!猿夢極是什麽東西,也能跟您比?到時我若成婚,您若複原,來賀的賓客怎有俗輩,起步怎麽不得是小蜘蛛小猴子他們?區區一個猿夢極,還奢求長席呢,遞帖的資格恐也未有!”
“你以前不是喜歡蛛蘭若嗎?”偉大古神道:“正好都在此間探索,我幫伱追求她,怎麽樣?”
“還是算了吧!”柴阿四倒是對古神的本事深信不疑,但隻是笑道:“那女妖心思忒深!今天一瞧,就覺着不是一路哩。小妖以前啊,是沒見着好,沒腦子瞎想,就想那最有名氣最漂亮的。真跟小青妹妹在一塊了,哪還顧得上七想八想,心裏滿當當的都是她哩。每天嘬上她一嘴兒,滋味美得很!上尊您是過來妖,您肯定懂!”
偉大古神最後隻能道:“看着路吧,别想太多。”
柴阿四倒還有些不習慣,偉大古神的聲音,今天怎的這般溫柔?但他也不會特意去讨罵,便又同猿夢極說笑起來。左一句英明神武,右一句天命貴胄,哄得猿夢極眉開眼笑。
整個神霄之地的六支探索隊伍裏,他們這隊的氣氛,反而是最融洽的。因爲都認爲自己能吃定對方,不把隊友當威脅。故是極能容忍,很願意配合。
……
……
摩雲城中,虎太歲輕聲而問:“妖族地獄,有誰聽聞?”
他的腳下,匍匐着猿老西的殘軀。身前不遠處,是香消玉殒的猿小青。此外還有瑟瑟發抖的花果會衆喽啰,噤若寒蟬的犬壽曾、猿甲征。
都是些,不值一提的蝼蟻。
臉上總是帶笑的蟬法緣道:“撮爾小教,左道旁門,編造些傳說隐秘,四六不着。這有什麽值得在意?”
“那也未見得!”麂性空的聲音疊疊回響:“有的歪理邪說,編着編着,信的人多了,竟就成了真,也得了‘正’,這事不也常有?”
鹿西鳴倒是認真地讨論了一下:“生死是永恒的命題,職死之神的傳說一直都有。記死者、黑鐮刀、靈之界、食魂巨犬……諸如此類,屢見不鮮。不過說到地獄,在人族那邊神道大昌的時候,倒是很盛行此等說法。”
“這個無面毛神卞城王,還學貫妖人兩界啊。”蟬法緣笑道:“可見悟性不俗,興許與我佛有緣!”
“人族神道時代流行的地獄之說,是不是還有牛頭馬面那些?”蛛懿微微擡眉。
鹿西鳴溫聲道:“可不是麽!”
這兩位絕美女妖,一者在天,一者在地,一者繞花,一者照月,倒是相映成趣,美不勝收。
唯獨一個風輕雲淡,一個郁結難解。
“又是将妖族獸化的那一套,毀文淆史,其心可誅!”蛛懿恨聲道。
虎太歲也不理會她這惱意是對誰,隻将大手一擡,便通過冥冥中的某種聯系,捕捉到了事物根本,五指合握,遂是握住了一個神光環繞的神塑!
此神塑通體慘白,詭異無面目,在那大手中仍自掙紮,如有靈知一般。
“嗯?”
虎太歲隐約感應到了什麽。
天妖之軀,道則自有。在他的手背之上,黑色的筋絡一根根凸出,起伏不定,如同蒼茫大地,翻滾地龍。其間又隐有青芒紅芒,錯雜如織,好似大潮滾滾,江河如流。
見此一幕,周邊幾位天妖各有所思。
但倏然一隻玉手探了過來,蛛懿壓住了他的手背,鳳眸隐煞:“我天息荒原的子民,你還要殺多少?”
在剛才那一瞬間閃過的殺機裏,虎太歲俨然是要通過這無面神塑,将其所勾連的所有信徒,全部抹去!
殺戮本非什麽大事,一個孱弱教派的生滅也不會有誰在乎。
隻是,教宗也殺了,神源也斷了。還殺死這麽多小妖,究竟有什麽必要?
蛛懿傷重之軀,仗着猿仙廷的支持,才得以與這些不速之客并立,本不欲計較太多。但凡事可一可二豈可再三?
虎太歲殺猿老西她看着,殺猿小青她看着,現在一次性要殺這麽多天息荒原出身的小妖,她也能看着?那蛛家還鎮什麽天息荒原,趁早都随她撤走便是了!
赤月映照着古今不變的世情,暗流在長夜湧動。
虎太歲擡眼瞧了這位天蛛娘娘一陣,琥珀般的眼睛清亮無比,忽地嗤道:“也忒小氣!”
手背上黑色的筋絡隻是輕輕一彈,便已将她的手彈開。
“讓我來瞧瞧,這位遠古閻羅神……在哪裏。”
終也是放過了心中一閃而過的煩惡念頭,專注于追索那個很有嫌疑的毛神——他剛才有一個瞬間,對這個無面教産生了厭煩……甚至稱不上厭煩,隻是有些無端生出來的“不太舒服”,便爲這一點不舒服,就打算将整個教派所有信衆都抹去。
克己自制,努力修行,是爲了攀登到修行更高處。如今他已經站在超凡絕巅,還要克己自制,那不是白努力了嗎?
但一瞬間的情緒終是小事,相較而言,倒不如探知蛛懿的情緒底線,從而更進一步了解她的傷勢來得重要。
那無面神塑固是神異之物,卻也無法承受虎太歲的恐怖力量,隻是一個閃念,便已化作齑粉,在指縫間簌簌而落。
“怎麽樣,找到了嗎?”鹿西鳴很有興趣地問道。
在場這麽多巅峰強者,唯獨她對這小小的無面神保持着好奇。
虎太歲若有所思地看向柴家老宅:“事情變得越來越有意思了,方才我反溯信仰通道,跨過香火之牆,找到了這位無面神的軌迹。祂與神塑的聯系非常微弱,甚至有意分割。祂好像并不在意這個教派,不在意這些信仰之力,又或是謹慎得過了頭。祂好像……進入了神霄之地!”
聞聽此言,幾位天妖皆露驚容。
從猿老西這位無面教教宗的實力,以及整個無面教的規模,不斷判斷出那個無面神的實力,理當隻在毛神層次。
可區區一個毛神,怎麽可能瞞過幾個天妖的視線,悄然潛進神霄之地?
那神霄真秘的詳盡細節,知聞鍾可都照得清楚,一衆後生晚輩在争鋒,何曾有什麽毛神在其中!
是誰被代替?
是誰有問題?
柴阿四?太平鬼差?蛛猙?羽信?
雖然說有神霄密室隔絕内外的原因在,他們這些天妖不好動用過多力量去窺探,免得神霄之地自毀……但神霄秘地中,幾個天榜新王層次的俊彥都在,還有靈覺非凡的鹿七郎。如此近距離接觸,一個毛神,怎麽瞞得過他們!?
“現在看來,神霄秘藏這局棋,存在于暗中的布局者,就是這一個了。”鹿西鳴揣測道:“但以祂展現出來的實力,應不能夠。除非……這所謂無面神真是什麽古老神祇,現今正在複蘇的過程裏,所以懂得一些遠超過祂當前層次的手段?如此也解釋得通,祂爲什麽并不在意這部分信仰之力,因爲對一個輝煌過的古老神祇而言,這點信仰之力确實是杯水車薪。隻需要留存一部分,做個助燃死灰的火折子便是。”
其實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這個無面神背後還存在着某個勢力,祂隻是擋在前面的幌子。但參與這一場争奪的,既有古難山和黑蓮寺,還有太古皇城下轄的三個大域領袖,那些隐藏的龐然勢力,反倒是不太可能輕舉妄動了。
虎太歲擡着眼眸:“我現在倒是越發好奇,那是個什麽東西了。什麽古老不古老的,時間帶給弱者的隻有腐朽!從古到今的神,遍手去數,能讓我等忌憚的,又有幾個?”
說着他又看向真妖蛛弦:“治下這麽多稀奇古怪,遍觀妖界也不多見,你真就一點也不知情?”
蛛弦勉強道:“柴阿四往日并無異常,這無面教也是最近興起……”
“行了。”蛛懿淡聲打斷了她的解釋,弱者的解釋也是最無用的事情。
這位天蛛娘娘隻是道:“不管祂是怎麽進去的,怎麽瞞過了神霄大祖的布置,終歸是要出來的。咱們都在這裏,不是嗎?古神也不是沒死過,曾經不能延續輝煌,幾千幾萬年後,反倒有資格崛起?世間恐無這樣道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蟬法緣和麂性空,也是虔信者。對于所謂的古老神祇,還是有一定的敬畏存在。并不摻和這樣的讨論,隻是不鹹不淡地又讨論了一陣佛門正統的歸屬。
而隐秘之中,有這樣的聲音在傳遞——
“看來他的極孽妖魔心已經快要壓制不住,所以才需要拿小妖來洩殺意。”
“未見得,他慣來霸道,拿蛛弦、拿犬應陽不都如此?”
“猿仙廷那才是真霸道,虎太歲心思深着呢。他既然肯停手,紫蕪丘陵于此局所布設的關鍵,應當落在羽信或者那個蛛猙身上。”
“怎麽不是熊三思?”
“熊三思越是神秘,越是個幌子。”
“依你來看,他是要成了?”
“那也說不準。不過成和敗,要看天時地利人和,有時隻在一念間,你說呢?”
虎太歲一直想要結合人、妖、魔三族之長,窮極天地之理,成就世上最完美的道軀……以此跨越絕巅之上。這一點世俗不知,于某些存在而言,卻早已不是秘密。
當然,這一份“知道”,又成了秘密本身。
……
……
“你覺得熊三思手上捏着什麽牌?”
神霄之地裏,同樣有聲音在讨論熊三思。
溫和的聲音,慈悲的眼睛……走在林蔭小道,黑蓮覆蓋腦門的鼠伽藍,竟意外的甯靜祥和。
旁邊是潇灑直行,目不斜視的鹿七郎:“你若想死,就盡管對我出手。”
“鹿公子對貧僧誤解很深啊!休聽那姓羊的胡言,他們古難山慣會騙人……嘿嘿。”在刺骨的寒鋒前,鼠伽藍散去了左手的法印:“公子爲何走得這樣快,路邊也不搜尋一下,不怕錯過什麽線索?”
“我找線索,不靠眼睛。該有自有,無緣不求。”鹿七郎道:“比如你明明不怕我,何必裝得怕我?”
“靈感王嘛,我知曉,知曉。”鼠伽藍道:“你怎麽看熊三思?”
“你好像對他很感興趣……他是你此行的目的之一?”鹿七郎大踏步前行,明明是疑問的語氣,卻有一種笃定的味道。
“怎麽會,虎太歲脾氣那麽臭,誰敢瞎惹?”鼠伽藍打了個哈哈:“剛剛在太平鬼差身上,你好像發現了什麽?”
“不如說說看,你對柴阿四有什麽判斷,或者說,你察覺了什麽?我見你明裏暗裏看了他幾回,他身上總歸是有什麽格外吸引你的。”鹿七郎輕聲道:“你我其實沒有什麽利益沖突,目标應該也并不一緻……就當交換情報咯。”
“柴阿四很自信,他有把握擊敗我們所有。他的那種自信,是裝不出來的,有着非常堅實的底氣。就像羽信,哪怕是站在熊三思旁邊,也總是掩蓋不了心虛。”鼠伽藍也不拒絕,慢條斯理地道:“他在心口那裏藏了什麽東西,或許是一面護心鏡。那東西就是他的倚仗,不管與誰對峙,他總是下意識的以心口要害相對……”
鼠伽藍說着說着,聲音漸漸消失了。
因爲踏在枯枝敗葉漸無聲,長路依然不見盡處。他的佛、他的靈山都很遠,越來越遠,且不可回溯。而在某一個瞬間,他恍惚看到,就走在他旁邊的鹿七郎——
這位來自神香花海的潇灑貴公子,忽然皺紋滿面,青絲成雪,佝偻老邁,就好像……一步跨過了漫長的時光!
感謝書友“華嚴葫蘆”成爲本書盟主,是爲赤心巡天第384盟!
話說我昨天去的佛寺,也屬于華嚴宗,這大概也是一種緣法吧。
朋友們,又再見了!旅行繼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