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望同虞禮陽“把臂同遊”,享受了一場衍道層次的風馳電掣。
“嗯?”姜某人睜開乾陽赤瞳,才勉強看清一掠而過的風景:“這好像不是去龍禅嶺的方向?”
“打仗當然要先觀察地形,此所謂‘磨刀不誤砍柴工’。”虞禮陽理所當然地道。
姜望想了想,道:“有曹帥在,這些都不必擔心。”
虞禮陽踏步高穹,目巡山河:“這娑婆龍域平時可是不會開放,好容易來一次,怎能不一賞全景?呃,我是說,我爲笃侯查缺補漏。”
姜望頗是認真地道:“笃侯用兵,号稱‘無漏’,從不出錯。”
曹皆用兵有沒有缺漏,他這個前大夏岷王能不知道嗎?
大夏滿朝文武,恨不得在鋼闆上盯出一條縫隙,但卻隻能眼睜睜地看着齊軍推進。那種毫無喘氣空間的窒息感,任誰也不想再體驗第二次。
“你看。”虞禮陽擡手指着下方:“看到‘香檀樹海’了嗎?你覺得它像什麽?”
在如此高處俯瞰蒼茫大地,高大挺拔的龍息香檀樹,也隻如木簽一般。所謂“香檀樹海”,也是微縮的一團。
倒是翠色尤顯,未散盡的血氣斑斑,嵌在盆地之中,于龍域大地上,有相當清晰的标識。
姜望的注意力被轉移了,認真地看了看:“像一隻碗?”
虞禮陽沉默了一下,帶着姜望又走一步:“那裏就是龍禅嶺了,從這裏看,你說它像什麽?”
深入龍域數千裏,方見龍禅嶺。
此嶺并不顯高,但本在高原上。
山脊曲回,恍似龍伏。而石刻嚴整,瞧來莊嚴肅穆。整個龍禅嶺都被兵煞所籠罩,竟不知其中藏了多少海族精銳,也因此這座嶺上的具體情況,并不能被視線捕捉。
姜望喃喃道:“像一尊巨大的龍形神像,卧在供案上。”
高原如供案,山嶺如塑像。恍惚有一種神性的威嚴。
虞禮陽回身遙指:“你再看香檀樹海,現在像什麽?”
姜望一時動容:“像一個巨大的香爐!”
若香檀樹海所在的盆地如香爐,那直幹葉薄的龍息香檀樹,當然就是香爐裏奉神的檀香。
“在事實上它們也的确能勾勒整體的天地之陣,遙相呼應。所以從壬午界域那一路過來,香檀樹海是必經之路,也是必破之陣地。”虞禮陽語帶贊歎:“我方才望氣,發現你兩次率軍經行這裏,還用血煞打破了香檀樹海的格局,不可謂不敏銳。”
倒不曾想虞禮陽還有望氣的功夫,可謂多才多藝。
姜望誠實地道:“其實我沒有想那麽多。第一次經行香檀樹海,純粹是誤打誤撞,急于逃生,到處亂闖。第二次則是因循舊路,習慣使然。另外領軍在香檀樹海血戰的,是旸谷的商鳳臣,并不是我。我隻是提了建議。”
虞禮陽若有所思:“那你的運氣很不錯。”
說話間他拽着姜望一轉身:“走,風景已看過,咱們去找曹帥。”
姜望沒覺得自己看了什麽風景,也不太能理解這時候轉身:“我們都已經快到龍禅嶺,何必再倒轉回去?不如先爲前鋒試陣——”
“太年輕!”虞禮陽打斷道:“主帥無令,你我巡行。龍禅嶺皇主壓陣,屯駐大軍。你我碰上去,勝難得功,敗則有過,更甚者,傷肢體、殘肺腑,何其不智——”
說到這裏,他看了看姜望的表情,便又換了一套說辭:“此行以笃侯爵最高、位最重,掌控全局。吾不願貪功冒進,恐傷笃侯部署!”
姜望一不留神就成了貪功冒進之徒,卻也沒什麽辯駁的餘地。畢竟方向都掌在人家手裏,而且一個眨眼的工夫,視野中就再也看不到龍禅嶺。
虞禮陽目标明确,也不管姜望如何想,拽着他繞了很大一圈,才從後面追上了引軍疾行的曹皆。
因爲還要不斷地調整軍隊,磨合兵陣。大軍雖是在曹皆的統禦下追星趕月,速度也遠不能跟一身輕松的虞禮陽相比。
及至陣前,虞禮陽随手一放,便如種樹一般,把姜望“種”到了釣海樓的那名女弟子左側,不多不少,一個拳頭的距離。
這是一個非常微妙的距離,近一分遠一分都是完全不同的心理防線,很能測試對方的心意。
瞥見那小女子一愣又一羞,他哈哈一笑,潇灑從容地走到曹皆身邊。
曹皆雖斷臂殘甲,行于高空,卻像腳下的蒼茫大地一樣,有種格外叫人安心的氣質。
“如何?”他随口問。
虞禮陽淡聲道:“山川形勝,的确萬古基業。”
曹皆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在他看來,萬古之基業,不在山川。
但這話不便跟虞禮陽講。畢竟千年之夏國,轟然倒塌,也不是多久遠的事情。他随口一句,就怕聽者有心,愈生嫌隙。
說到底,虞禮陽可以同姜望言笑晏晏,是因爲姜望在齊夏戰争裏,隻是一柄劍,頂多鋒利了些。而與他曹皆,是斷然做不成朋友的。
同朝爲臣,也不需要做朋友。
祁笑爲帥時,他亦爲卒子。他來掌軍時,諸兵可調用。在戰場上,隻要求這一點就夠了。
燭歲則是慢吞吞地道:“不再休息一下麽?”
“老人家說笑了。”虞禮陽負手前行,燦然有神光:“我是自願帶傷上陣。您老當益壯,我窮且益堅!”
燭歲理了理自己的破襖,把悄然從姜望身上摘下來的棉花塞回原處,并不說話。
你喊窮,我更窮,穿的都是武帝時期的衣服哩。
誰與你轉述?
……
……
這支混編了諸方勢力的軍隊一路開到龍禅嶺下,耗時足足五個時辰。
在這段時間裏,嶽節已經對龍禅嶺發動了不知多少次沖鋒。
仲熹他們知曉人族真君随時可以輕身前來支援,故也不打什麽斬将奪旗的主意,以免反被嶽節拖住。就是堂堂正正地擺開架勢,利用龍禅嶺上經營了不知多少年的布置,不間斷地消耗人族力量。
他們在等,等東海龍宮騰出手來。
嶽節亦在等,用不計生死的沖鋒等曹皆。
五個時辰絕不算很短的時間。尤其在前線急需支援,戰局非常緊迫的情況下。甚至參曹皆一本,說他浪費時間、贻誤戰機,也絕對找得到依據。
但姜望身在軍中,身爲一名将領,已然發現了這支軍隊的不同。此刻放眼望去,随便盯住哪一個戰士,其人身上某宗某島的烙印,幾乎已經看不到。
環顧四周,沒有什麽人說話。但他們好像已經認識了很久,一直在一起訓練、打仗,從來都是一個整體,此刻也很有默契地行動着。
而這種變化,在不知不覺間就已發生。
軍隊接手就能戰,士卒招募就能打,散兵遊勇一趟行軍下來就能凝成一股繩……這是何等恐怖的馭兵能力!
尤其是對“将三千兵”之才的姜望來說,這簡直高山仰止。
前方的龍禅嶺,雲深霧重不可測。
怪誕的獸吼不斷響起,有一種肅穆和恐怖并行的氣氛。
旸谷的将主嶽節亦是兵道大家,幾番攻嶺,未得寸功。赤眉皇主希陽且戰且退,且退且守,退到龍禅嶺之後,則一改先前頹勢,豎起了銅牆鐵壁。不許人族再進一步。
此後仲熹和泰永回防,也不做别的事情,一個全力養傷,一個盡起大陣,不斷加強陣地防禦。
姜望第一次看到号稱“日出之地守門人”的嶽節,就是在這樣一個波瀾壯闊的午後,在攻防激烈的血腥戰場裏。
彼時的嶽節,剛剛從鋒線上撤下來。與仲熹或者泰永交過手,氣息的波動已然攪覆一路行來的天地元力。
他的陣地在龍禅嶺的另一邊,似是才意識到曹皆的來援,于是大步向這邊走來。
他披着甲。
不是今日才披。
在過往的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都是如此。
從未有人見過他卸下甲胄的樣子,好似他生來就與戰甲一體。
那是一副形制古老的甲胄,現在早不時興這樣的制式。肩甲有猙獰的倒刺,胸甲是挫有暗紋的一整塊。頭盔上則豎着一支槍頭!
槍頭甚至開了血槽,系有一道黑纓。
這副甲整體說是暗金色,但那金色太淡。而那“暗”中,浸着血。
在審美意趣上,這副甲或許不被現在的太多人覺得好看。
但穿在他身上,有一種從時光舊處走出來的勇武。
他并不似手下的宣威旗将楊奉那般高大威武,他的身形是較爲普通的。但給人的感覺,是銅心鐵膽,鋼筋鐵骨。
甲胄下的他,比他的甲胄更剛強。
盡管他并沒有揭開面甲,姜望隻看得到他的眼睛,但仿佛已經深刻地認識這個人。
他的眼睛是灰褐色的,其間沒有太多的情感色彩,隻有一種化不開的固執。
“你受傷了。”他看着曹皆。
“是的。”曹皆答。
“軍隊全部交給你。”
“好。”
兩位兵道大家,就這樣輕描淡寫地完成了交接。
并不是說嶽節自認兵略不如曹皆,而是在曹皆受傷斷臂的情況下,他解放自己作爲衍道強者的戰力,才是最合局勢的選擇。
當然,這也是對曹皆兵略的認可。相信他無論在何種狀況下,都能最大程度上展現兵道之威,釋放人族大軍的力量。
在涉及人族大軍的統禦中,嶽節的意志在後退,曹皆的意志在前進。
三軍之志,一意貫之。
曹皆頭頂,頃刻竄起氣血狼煙,一時撐天!他在極短的時間裏,就完成了具體到每一隊的兵煞控制。三軍或爲一體,兵煞彼此勾連。
他可是能掌百萬大軍的帥才,軍隊越多,越能施展。
而嶽節在剝離了軍勢之後,整個人如同礁石露出水面,體現出另外一種不可摧折的力量。
血河真君彭崇簡主動釋放善意:“嶽将主久攻辛苦,可以稍作休養。待到決戰之時,我再叫您。”
在曹皆沒有率軍趕來的時候,嶽節對龍禅嶺的攻勢一直未有停歇。因爲他們作爲先打到龍禅嶺來的軍隊,必須要持續地對這海族重地施加壓力。甚至于他是以“孤軍在此,卻必須要拿下龍禅嶺”的姿态,來展開的攻勢。
迄今沒有一面人族旗幟真正在龍禅嶺上插住,但人族的鮮血已經在嶺上洗了好幾遍地!
千錘無功,而漸鍛形。
這是他和曹皆的默契。
此刻他看了彭崇簡一眼,點了一下頭表示接受善意,但說道:“不必。”
而竟轉身,探手一抓,抓住了一杆丈八之鐵槊,竟然擺出了更拼命的戰鬥姿态,就這樣重甲長槊往前走。
彭崇簡不明所以。
而曹皆道:“現在就是決戰的時刻。”
他亦平靜地往前走,走過大軍肅立的血氣之林,走過一個個炙烈跳動的人族的心:“我的忍耐在路上就已經結束。”
嶽節親爲先鋒,曹皆爲大軍主帥。
砰!砰!砰!
心跳捶成了擂鼓聲。
沖鋒!沖鋒!
戰旗前指。
人族大軍如海潮一般往龍禅嶺上湧。
無論神臨内府抑或未能超凡的壯勇,無論大國公侯名門真傳又或普通的小卒。他們都是這海潮裏的一部分,而混同出如此磅礴的勇氣。
現在就是決戰的時刻!
就如同祁笑在戰前的展望——要于此役畢萬功!
……
……
滴~答!
危尋的一滴血落下去,砸穿了腳下的煞雲,落向那無盡的彼處。
眼前大軍如海,驚濤駭浪。
巨大無朋的福澤戰船,在這等軍勢的包圍下,也隻是一隻搖搖欲墜的小舢闆。船身正中有一道巨大的裂隙,也不知怎麽還能勉強吊連在一起。
祁笑用兵如神,他危尋戰力也不輸于人,但還是陷入了被大軍圍困的境地。
雙方兵力相差太懸殊,虛張聲勢的泡沫一旦被戳破,這樣的結果也隻是早或晚而已。
值得慶幸的是……應該不算太早。
娑婆龍域那邊,大約該有結果了?
爲了營造進攻東海龍宮的真實性,祁笑調了五萬夏屍主力在此,輔以五萬候補,亦稱十萬——她的夏屍軍常常是一半主力征戰,一半輪替休養,故而這就是戰争狀态下的軍勢。
此刻已死得寥寥無幾。
福澤戰船上身穿祥瑞戰甲的祁笑,生命氣息正在急速地墜落。
崇光、楊奉這兩個強真人,在填平月桂海之後,便奔赴娑婆龍域去支援了。也是他危某人的一點私心,不想本宗第一真人也陷在此。
那麽現在呢?
危尋恍惚想起了一年一度的海祭大典,想起天涯台,想起那首海民最爲熟悉的悼歌。
“蒼蒼兮雲蓋,茫茫兮歸來。”
“吾願執長纓,今朝搏怒海……”
去歲何歲,今夕何夕?
他看到了一雙眼睛,一雙不斷變換色彩的眼睛,赤橙黃綠青藍紫,無冤皇主占壽的眼睛!
占壽已近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