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州大人的父親是個頭發灰白的老者,他對衆人的态度十分和藹友好,他這次還帶來了兩位好友,一個是跟他一樣的老者,就是身材有些胖,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線。
另外一個很年輕,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跟在兩位老人身後,仿佛是他們家的小輩。
不過陳知許知道,那個年輕人也是這次的評委之一,陳知許甚至認識他,是京城來的孫維陽。
他的父親在戶部任職,而他沒有入仕,但是經常到各個州府去查探糧草的價格,以及各地糧食收成。
因爲皇帝這幾年正在大肆招兵買馬,雖然邊關無戰事,但賢王可是個勁敵,皇帝很害怕自己會被賢王逼宮。
兵馬多了,财政上壓力就會很大,孫維陽表面上是在收集糧草信息,暗地裏是在做什麽,那也沒人知道。
不過陳知許的外祖父很喜歡他,曾經還撮合過他們倆。
陳知許看着跟在祖父身後的孫維陽,心想當初若是沒有王琦風,這個孫維陽也是不錯的,或許她們家也不至于落到如今的地步了。
外祖家也姓祁,人家稱他爲祁老先生,他身邊的老者是他在這兒的好友,是周家的老先生。
他們三人坐下後,便有丫鬟們拿着一個竹筒,給所有前來鬥茶的人的桌上放了一個。
那竹筒差不多有碗口粗,兩尺高,有些重,陳知許看到這個竹筒,就有些詫異,然後看了祖父一眼,笑了。
負責此事的主管說道:“這是我們南陵州秋嶺坳的山泉水,爲了公平起見,大家就都用這個水來煮茶就好,不夠的話再找丫鬟要就行。”
衆人:“......”
祁劉氏都震驚了,往年并沒有這一出啊!
陳知許看着前面祁劉氏的表情,搖了搖頭。
秋嶺坳的山泉水,彙聚成溪,幾乎繞了大半個州城,這裏的人基本上都在飲用這個山泉的水,祁老先生不過是不想大家把茶弄的那麽複雜罷了。
說到底,茶是給人喝的,弄的那麽複雜,連一般的人都喝不起了,那不是祁老先生認爲的茶道。
鬥茶會的第一步,是看看色聞香,大家把自己帶來的茶葉裝好了放在桌子上,祁老先生要一個個的看過,隻有他覺得這茶葉炒的不錯,香味不錯,那才能拿去煮。
陳知許把自己的炒好的茶葉放在瓷白的碟子裏,一邊的祁歲安是什麽也看不出來的。
在他眼裏,所有的茶葉都長一個樣,除了有些黑點,有些白點,基本沒差别。
祁歲安看着陳知許的茶葉,‘咦’了一聲,低聲問:“姐,你的茶葉怎麽揉成圓球了?”
他記得有種茶葉叫‘霧白龍珠’的,是貢茶,就是揉成圓球的,他姐該不會是在模仿人家吧?
祁歲安看來看去,都沒看出來這茶跟‘附鳳’這個名字有什麽關系。
陳知許低聲說:“揉成團,方便攜帶嘛。”
祁歲安點頭,姐姐的有理!
陳知許從小包裏拿出一個細長的便箋,放在裝着茶葉的碟子旁邊,祁歲安看去,認得那兩個字,上面寫的是‘添花’,不是附鳳。
祁歲安驚訝:“姐你怎麽改名字了?”
陳知許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看了最前面的祁劉氏她們一眼。
祁歲安撓頭,雖然不知道爲什麽,但到底沒敢說話了。
這第一輪,祁老先生沒有下來,倒是孫維陽下來看,周老先生也饒有興緻的跟在孫維陽身後,看各家的茶葉品質。
看了不到三家,就到了祁劉氏那了。
孫維陽眉眼一挑,看了祁劉氏一眼,意味不明的說:“這是,祁家茶行?”
祁劉氏點頭:“是的,大人。”
孫維陽問:“爲何會想到取名叫‘附鳳’?”
祁歲安在後面瞪大眼睛。
太過分了簡直!
竟然模仿他姐姐!
還好姐姐聰明,提前做好了準備,否則遇到這種情況,可不是臨時改個名字就可以的。
祁劉氏倒是給出了合理的解釋,因爲他們的茶葉裏加入了忍冬花,泡出來的茶葉纏繞着修長的忍冬花枝,像是鳳尾一樣漂亮,故而得名。
陳知許面無表情的看着祁劉氏的側臉。
連她用忍冬花都查到了,看來下了不少的功夫。
如果她沒有提前做好準備,與她撞上了,到時候祁劉氏就會以她是祁家人爲理由,取消她的資格,把她趕出去了。
孫維陽沒有發表意見,倒是周老先生笑眯眯的說:“有意思,忍冬苦涼,茶葉甘澀,這兩種混在一起,口感先苦後甘,韻味悠長啊,不錯。”
祁劉氏大喜,十分高興:“多謝老先生。”
周老先生拜拜手,又補充了一句:“就是可惜了,皇後娘娘她不愛喝苦茶,罷了。”
祁劉氏:“......”
陳知許捂嘴笑了一下。
皇後喝不喝苦茶不知道,但是祁劉氏給茶葉命名‘附鳳’,本身就是錯誤的。
她既然奔着皇商的位置而來,那她的茶就應該是供給所有皇族的,往大了說,也是供給天下人的,她取名‘附鳳’誰還敢往宮裏帶,世家貴府們,誰又敢光明正大的喝。
這麽淺顯的道理都搞不明白,祁劉氏也不過如此。
周老先生和孫維陽很快下一家走去,祁劉氏站在那,臉色幾經變幻,恍然間她仿佛想到了什麽,回頭狠狠瞪了陳知許一眼。
陳知許連一個眼神都懶得給她,就端坐在那裏,認真的聽孫維陽和周老先生對他人的點評。
他們很快來到陳知許的位置前,陳知許也是最後一家了,陳知許帶着祁歲安站起身,對他們行了一禮。
他們來到這裏,沒有看到茶行的标記,孫維陽看着眼前端正站着的年輕女子,今日跟随家族前來的年輕女子很多,無疑這是最引人注目的一個。
而且,其他這個年紀的年輕女子,都是跟在長輩身後的,而眼前這個,自己就站在最前面,身後還帶着個半大的孩子。
周老先生也好奇的打量了陳知許幾眼,好看的小姑娘總是惹人喜愛的。
周老先生聲音都溫和起來了:“小姑娘是哪家茶行的?”
陳知許回道:“回老先生,我們沒有所屬的茶行,我們是祁縣烏石村的人。”
周老先生點頭:“哦,是村裏茶山派來的人。”
陳知許點頭。
孫維陽看向她的茶葉,挑眉:“‘添花’?這個名字不錯。”
周老先生點頭:“錦上添花,吉利。”
祁劉氏母女在前面自然也聽到了,頓時氣的不行。
祁劉氏低聲道:“這次咱們可真是被擺了一道了,這個丫頭看不出來,這麽有心機。”
祁歲枝低聲道:“我早就跟你說過,她不是什麽好對付的人,你還說她逞兇鬥勇好拿捏呢,哪裏好拿捏了!”
祁劉氏也深覺自己看走了眼。
這個‘祁歲榕’,平時那麽沒心沒肺的樣子,果然都是裝出來的,就在這裏等着她呢!這個耍心機的臭丫頭。
祁老先生看着站在角落裏的陳知許,隔的有點遠,他有些看不清楚模樣,但是這孩子端莊挺直的站姿,以及有些微小的動作,還是讓他想到了自己的外孫女。
他心生好感,對孫維陽說:“什麽‘添花’?拿過來看看。”
說是第一輪要看茶的品相,其實基本上他們都不會真的趕人走,即使品相再差,也會讓他們把茶泡出來,品了再說。
祁老先生發話了,那當然第一個上前泡茶的,就是陳知許了。
陳知許拿着自己的茶葉,祁歲安帶着茶具,來到祁老先生的面前。
祁老先生坐在那裏,看着走到近前的陳知許,越看越覺得跟自己的外孫女像。
但是走進了一看,就會發現外表相差甚遠,雖然年齡差不多,但到底是不同的兩個人。
祁老先生對她多了些耐心,語氣也溫和許多。
“叫什麽名字?”祁老先生問。
陳知許恭敬的站在那,看到自己的外祖父,聽到他這和藹的問詢,她眼眶一紅,微微垂了頭,說:“我姓祁,名歲榕。”
祁老先生笑了:“那就是我們祁氏本家人了。”
祁縣多是祁家人,祁老先生的祖籍就是在祁縣的,所以嚴格說起來,他們家往上數幾十年,或許跟祁家茶行還是親戚呢。
祁老先生又笑着打趣了一句:“歲榕歲榕,一歲一枯榮嗎?”
陳知許:“......”
這個,估計得問祁歲榕她爹。
祁老先生笑了笑,見小姑娘一時不知道如何作答,便讓她們坐下,說:“這是你弟弟?”
陳知許點頭:“家裏沒有長輩,我們姐弟二人相依爲命,所以這次便帶着他一起過來。”
祁老先生聽到她說家中沒有長輩,就愣了一下。
祁縣那麽多祁家人,就算沒有了父母,總有旁支的親戚,莫非那些親戚并不願意接受他們姐弟兩個。
祁老先生也就是這麽随便想一想,他并沒有想要多管閑事。
自己那兩個外孫的事他都操心的不行了,沒有閑心管别人了。
他點點頭,沒在多問,說:“泡茶吧,讓我們嘗嘗你的‘添花’。”
陳知許便開始煮水,準備茶具。
在别人眼裏,這麽簡單的交談其實并沒有什麽。
但是在祁劉氏的眼裏,心裏的震驚卻是難以形容的。
陳知許竟然和祁老先生搭上話了,看她那不卑不亢,進退有度的模樣,肯定不是第一次和祁老先生見面說話了。
如果她的茶得到了祁老年生的青睐,那她們祁家茶行怎麽辦?
如果‘祁歲榕’摘得魁首,以目前祁家茶行的情況,說不定回去之後,真的就要被‘祁歲榮’接手了。
祁劉氏開始着急起來。
陳知許的‘添花’很簡單,就是把在茶葉的裏加入了菊花,小小的圓球放入滾水中,随着熱水的浸入,茶葉慢慢軟化,膨脹,伸展。
圓球吸滿了熱水,緩慢散開,仿佛綠色的嫩芽在快速生長一般,慢慢的,它們的中間,有一團橘色的小花出現,在水中慢慢綻放開來。
視覺上很好看,祁老先生盯着中間的小雛菊看,茶水是淺綠色的,濃郁的茶香攜裹着清淡的菊花香氣,很清新。
菊花的香氣很淡,若有似無的,周老先生低頭,往茶壺裏湊。
祁老先生盯着他:“老周,你做什麽呢?這水滾燙,你再厚的臉皮也禁不住啊。”
周先生擡起頭笑着說:“我就是想聞聞菊花的香氣,可是這太淡,捉不住。”
祁老先生搖頭:“若是捉的住,那還叫‘添花’麽?那該叫添茶啊。”
陳知許抿唇笑了。
她給兩位老先生,以及孫微陽斟了一杯,請他們品茶。
祁老先生抿了一口,沒什麽反映,倒是孫維陽點頭,說:“甘而不澀,香而不濃,後調反甜,餘味悠長,很不錯。”
祁老先生笑着說:“小孫評價這麽高,看來這皇商有望啊。”
孫維陽倒也幹脆,直接對陳知許說:“可以幫你引薦,即使不成貢茶,帶到北方和海外,也能賣到不菲的價格。”
周老先生擺手:“小孫啊,你改改你那見錢眼開的毛病,今日咱們就喝茶,别談錢。”
孫維陽笑了笑,看了陳知許一眼,倒是沒在說話。
陳知許決的這個孫維陽有些奇怪,總是看她。
難道她的茶果真有那麽好,他想跟自己談生意?
她這茶完全是按照祖父的喜好研制的,所以祁老先生會喜歡很正常,但是别人會不會喜歡,就難說了。
畢竟人很多,陳知許也沒有耽誤太久。
祁老先生喝完後,陳知許便帶着祁歲安去一邊等着去了。
不多久,就見孫維陽走了過來,沖她笑了笑。
“祁小姐,”孫維陽道:“你這茶,可是自己研制的?”
有些人的茶是家族裏的茶師炒的,他會這麽問,無可厚非。
陳知許點頭:“正是,孫公子不去品茶嗎?”
孫維陽端着手裏的茶杯,那裏正是陳知許的‘添花’。
他道:“正在品。”
陳知許看着他。
孫維陽又喝了一口茶,然後低聲說:“陳小姐年紀輕輕,茶藝卻很了不得。”
“我也認識一個這樣的人,她的茶藝也很精益。”
孫維陽說這話的時候,回頭看了祁老先生一眼。
估計祁老先生也想到了,所以在陳知許泡完茶後,便有些悶悶不樂。
别人不知道,孫維陽跟了祁老先生這麽久,一眼就看出來了。
祁老先生想念自己的外孫了,但是一個在密州,一個在京城,還與夫家和離了,這事鬧的大,老先生已經很久沒有笑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