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樂道:“江湖中真得講究父債子償嗎?”
蘇東來道:“比你想象的更加血腥殘酷。”他擡頭望着天空中的新月,不知自己還能有多少機會欣賞到這樣的月光,不知自己還有沒有可能看到月圓的時候?
蘇樂道:“也許你想得太多,現在對你來說最重要的是去治病。”
蘇東來搖了搖頭:“無法挽回,我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如果我得病的事情傳出去,很快江湖就會陷入一片混亂之中。”
蘇樂道:“你想讓我幫你做什麽?”
蘇東來道:“我尊重你的選擇,如果你仍然想過平靜的生活,我可以安排你出國,換成一個新的身份,變成另外一個人過你想要的生活。”
蘇樂道:“豈不是要背井離鄉?”
蘇東來道:“也比暴屍街頭要好得多。”
蘇樂望着父親沒有說話,端起面前的酒杯默默喝了一口。
蘇東來道:“你還有一個選擇,就是回來接手蘇家的家業,我會在最後的時間内盡力爲你安排好以後的事情。”
“你從未和我一起生活過,你根本不了解我,你怎麽知道我擁有統帥一個家族的能力?”
蘇東來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也沒有把握。”
“我不是還有兩個姐姐嗎?”
蘇東來又搖了搖頭:“她們沒這個能力!”
“你不是還有妻子?”
蘇東來道:“她太過精明,她真正關心的是他們桑家的利益,更何況我的兩個女兒加起來也不是她的對手,所以我的希望全都在你的身上。”
蘇樂道:“留給我财富的同時,也将所有的責任和仇恨留給了我是不是?”
蘇東來深邃的目光靜靜望着兒子的眼睛,兒子的頭腦比他想象中更加清晰,從蘇樂的身上,他仿佛看到了年輕時候的自己,一樣的沉穩,一樣的鎮定,他敢斷定,在兒子平靜目光的背後應該深藏着一顆和自己同樣狂野的内心,這就是血脈傳承!
蘇東來将空杯推到兒子的面前,蘇樂給他倒了一滴酒,蘇東來的唇角不由得浮現出一絲苦笑,他這一生還從未讓人這樣限制過:“至少你可以活得久一點。”
蘇樂道:“你害怕嗎?”
蘇東來點了點頭,這個不可一世的江湖霸主在自己的兒子面前并不需要隐瞞什麽,人在江湖越久,内心深處的恐懼感就越強。蘇東來不怕死,他怕的是自己死後,他的兒女會遭遇到怎樣的命運。
蘇樂端起面前的玻璃杯,将杯中酒一飲而盡,說了一句讓蘇東來永生難忘的話:“不用怕,萬事都有我在!”
蘇東來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兒子,他萬萬沒有想到兒子說出的居然是這樣一句話,過了好一會兒,他忽然笑了起來,蘇樂也笑了,兩人笑得都是如此開心如此暢快。
老莫就守在遠處,他始終警惕着周圍的一切可疑動靜,蘇東來的笑聲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在老莫的記憶裏,在他跟随蘇東來二十年的漫長過程中,他從沒有見到蘇東來笑得這樣開心過。他雖然老了,可是他的視力仍然很好,即使在這深夜裏,仍然可以看清那年輕人臉上的笑容,老莫忽然有種時光倒錯的感覺,他用力眨了眨眼睛,他似乎看到了年輕時候的蘇東來。
蘇東來真正意識到自己老了,在他得病之前還從未有這樣的感覺,他目空一切,他認爲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的事情等待着他去征服,可當他得知自己的生命隻剩下短短一個月的時候,什麽雄心壯志頃刻間就變得蕩然無存,他本以爲死亡并不可怕,可是現在卻發現,可怕的并非是死亡本身,而是自己死後将會帶來怎樣的影響。剛剛平靜的江湖,因爲自己的離去會産生怎樣的動蕩?自己的對手,敵人,他們對自己的仇恨會不會因爲自己的死而消除?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蘇東來望着自己的兒子,在他看來兒子的面孔還帶着稚氣,雖然他已經從不少事情上見證到兒子的堅強,但是将自己一手營造的這個龐大帝國交到兒子的身上,恐怕他的肩膀還無法承受,那又怎樣?自己還有選擇嗎?蘇東來在心中自問,一種極其複雜的滋味籠罩着他的心頭,他這樣做的原因不僅僅是想将家族的财富和榮耀傳承下去,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想保護自己的兒女免受傷害,針對死後有可能發生的一切,蘇東來已經做出了周密的安排。
蘇樂注意到了遠處的老莫,他輕聲道:“那位老伯一直都跟着你,爲什麽不請他過來一起喝一杯。”
蘇東來轉身看了看老莫,他的唇角浮現出溫暖的笑意:“他跟了我二十年,卻始終都不肯和我坐在一起。”
“你身邊的多數人是不是都很怕你?”
蘇東來道:“也許你可以理解爲尊重。”他擡起頭望着夜空中的上弦月:“尊重分很多種,有人尊重你是因爲你的财産,有人是因爲你的權勢,隻有少數人尊重的是你本身。”
蘇樂道:“前兩者都不能稱之爲尊重。”
蘇東來點了點頭:“讓别人害怕你比讓别人尊重你要容易得多。”
蘇樂道:“一個人高高在上的感覺一定很孤獨。”
蘇東來端起酒杯,殘存的那點酒水映照出天上的那阙孤月,他低聲道:“高處不勝寒!每個人都懂得這個道理,可每個人卻都拼命向上,如同飛蛾撲火癡心不改至死不渝。”他望着稚氣未脫的兒子:“平平淡淡地過上一生固然悠閑自得,可是真正要這樣過上一輩子,等将來回首這一生的時候,那該有多麽無趣啊!你有句話沒說錯,我現在的心理彷徨、擔憂,但是我不後悔,我的生命或許不長,但是我這輩子活得還算精彩,我轟轟烈烈的活過,我認認真真的愛過,我活過的每一天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他聞了聞酒杯:“人要想有所成就,必須要學會享受孤獨!”
蘇樂道:“我一點都不喜歡孤獨!”
蘇東來道:“對不起!”
蘇樂因爲父親的這句話而露出詫異的目光,父子兩人用不着說這句話。
蘇東來道:“我給了你生命,卻沒有給你一個應有的美好人生,現在我的出現卻是爲了要改變你的人生。”如果自己沒有出現,也許兒子這一生都将從事烹饪事業,或許有一天真的可以成爲一代宗師,可現在一切都被他改變了。
蘇樂道:“沒有人能夠改變我!”
蘇東來道:“在你這樣的年紀,我也曾經這麽認爲,可後來我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将酒杯慢慢落在桌上,站起身輕輕拍了拍兒子的肩頭:“我給你三天,這三天裏,你盡情的去做自己,三天之後,也許你再也找不到這種無憂無慮的日子了。”
蘇東來說完這番話轉身就走了,回到老莫身邊,老莫拉開車門,恭敬地将他請上車。
汽車啓動之後,蘇東來回頭望去,看到蘇樂仍然一個人坐在原地,望着桌上的酒杯呆呆出神。
老莫道:“爲什麽不帶他一起走?”
蘇東來道:“他有權選擇自己的人生,我雖然是他的父親,一樣無權決定他的未來,如果踏入這個家門,後悔就晚了,所以我多給他一個選擇的機會,他可以利用這幾天和自己的過去道别。”
老莫陷入短暫的沉默中去。
蘇東來道:“回申海!”
老莫道:“您難道就把他一個人留在這裏?”
“爲什麽不?他一個人生活了十八年都好好的,隻不過是三天,又有什麽放心不下的?”
老莫鼓起勇氣道:“如果他隻是一個普通人自然不會有事,可是如果他的身份被其他人知道,那麽……”
蘇東來閉上雙目,靠在座椅上,輕聲道:“除了你我之外,知道這件事的不超過五個人,誰敢在其中做文章,我馬上就能夠查出來。”有一點他并沒有說明,之所以留給蘇樂三天的自由時光,目的更是爲了通過這件事來觀察誰會對蘇樂不利,蘇東來擔心這五人之中會有人在自己的背後做文章。
老莫道:“夫人知不知道?”
蘇東來道:“很快就會知道了。”
老莫追随蘇東來已有二十年,從未像今天說過那麽多的話。
蘇東來道:“老莫,我得了肝癌!”
老莫依然穩穩地掌握着方向盤,内心卻因爲這句話而陷入了無盡的黑暗,他忽然明白爲什麽主人這段時間的舉動會有些反常。
蘇東來又道:“我去美國不是爲了生意,而是爲了看病,世界上最頂尖的醫學專家已經給我宣判了死刑。”(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