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正準備上日程呢,陳克的秘書卻給陳克透露了一個私下的消息,“尚遠同志的秘書打電話過來,說尚遠同志準備來鄭州一趟。可他現在身體很不好……”
陳克的秘書覺得尚遠同志的秘書實在是夠大膽,可這件事呢他也不敢不向陳克彙報。尚遠同志的身份地位無人敢挑戰,萬一尚遠同志經不住路途颠簸出點什麽事情,陳克絕對不會感到高興,他肯定會相當自責。
“這樣的話……,那麽把接見裕仁安排到北京去。”陳克很快就下了決定。
“是,我馬上去安排。”秘書如釋重負,他快步離開了陳克的辦公室。
1940年1月,陳克坐飛機到了北京。
這座古都現在變化很大,城市規劃部門很注意保護北京的城牆,隻是該打通的就打通,那些城門的木質大門也存在,現在完全作爲一個文物古迹保存着。
尚遠的家在距離原國家大資料館很近的地方,即便是解放北京這麽久,浩如煙海的資料數據也沒有完全整理完畢。尚遠住的離這裏近,也方便每天去資料館。
一進尚遠住的院子,陳克就聞到一股淡淡的中藥味道。他事先命人不要打攪尚遠,此時一衆人靜悄悄的進去之後,陳克見到尚遠那位臉上露出欣喜的秘書正端了藥罐子從廚房出來,他上前結果藥罐,端着就進了尚遠的房間。
坐在病床上的尚遠卻沒有想到陳克會親自出現在這裏,隻是一轉念他就明白了怎麽回事。正想叫秘書進來,陳克出聲打斷了尚遠的意圖,“望山兄,我覺得那孩子幹的不錯呢。你身體不好,如果在路上颠簸出點什麽來,你準備讓那孩子或者其他人員怎麽謝罪?”
“生死有命,真的出了什麽事情,也是我命該如此。但是文青你這麽親自來,就算不耽誤工作,别人會怎麽看?”尚遠一面在陳克的幫助下坐好,一面說道。
“不管怎麽做都有人說,那就随他們說去。”陳克倒是滿不在乎。他在尚遠的指導下,用紗布濾出了一碗藥湯。
尚遠端起來就給喝了。然後接過原本就在托盤裏面的一杯溫水,把嘴的苦味給漱了漱。這才說道:“文青,輝天給我寫了一封信,說起了對現在很多政策的看法。”
“哦。”陳克平靜的答道,“那望山兄你是準備和我讨論這個政策,還是準備和我讨論路輝天同志這麽做事情本身呢?”
“都有。”尚遠有些疲憊的說道,“輝天這麽做我覺得不合适,但是仔細想想,以前他在湖北的時候,衆人都說他有問題,那時候你支持了他,我現在回想起來,就覺得你當時做得很對。對待同志,必須夠寬容。”
“我現在也沒有準備把他怎麽樣啊,寫封信而已麽,我們是講言論自由的。”陳克對此倒是完全不在乎。晶體管技術進步的很快,中國現在已經開始批量生産晶體管,最初的集成電路闆開發的也頗爲順利。陳克曾經覺得自己未必能夠看到信息化時代,現在看這個擔心稍微有些多餘。有了這些,中國很快就能開始開發最初的軍用網絡,至少聊個天什麽的還是能做到的。在進入信息時代之後,每個人發言的渠道将達到一個空前的程度。和那時候一比,路輝天這點子事情算個蛋。
“那咱們就接着談一下這個内容。路輝天同志的想法我比較贊成,我們不能把其他國家不當人看。文青,你這麽做真的太傲慢了。”尚遠說道。
“傲慢麽?”陳克忍不住苦笑起來,“望山兄,我真的很傲慢麽?那我現在問你一個問題,拔苗助長對麽?你必須給人自由選擇的權力,咱們給東南亞國家強行規定一套玩意,你覺得這合适東南亞國家麽?”
尚遠沒想到陳克其實已經想的這麽多,他思忖了片刻才說道:“但是你也不能坐視不理,我覺得這不合适。”
陳克問:“望山兄,黨内的關鍵文件都有抄件給你送來。李潤石同志寫的那個報告你看過?”
“那個我到看了,那同志真的是了不起。”尚遠答道。
陳克笑道:“既然你已經看了,東南亞現在處于一個争權奪利的階段。咱們人民黨在這個階段的經驗很不充足,而且就算是黨内的那些野心家曾經幹的事情,檔次也比他們高。咱們現在不觀察,直接摻乎進去,那算是什麽?”
“但是現在這麽放任自流,隻怕要出不可收拾的事情。”尚遠對此倒是不支持。
“呵呵!”陳克有點無奈的笑道,“夫以銅爲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爲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爲鏡,可以明得失。我曾經說過無數的話,說過很多理論,到現在黨内同志的理論水平估計很多人在辯論的時候都能超過我呢。但是這有什麽用,再讨論一個完美無缺的理論,不能和實際聯系的話照樣沒用。真正的現實什麽時候完美過呢?真正的實際與光鮮體面光芒萬丈有什麽關系?同志們真的是忘記了革命艱苦麽?”
尚遠這下不吭聲了,這種觀點無法駁斥,天上或許可以掉餡餅,但是天上掉餡餅帶來的大部分都是悲劇。
陳克本想從椅子上站起身,想了想他心一軟還是坐了回去,“望山兄,我從來沒有看不起人。我若是看不起人,那就不會給他們任何自由選擇的權力。我很尊重每一個人,所以我認同他們應該有自由選擇的權力。我要真的看不起他們,我用權術或者政府的手段讓他們表面上都得聽話,我做不到麽?但是我認爲中國幾千年的文明積累,又遇到三千年未嘗見的大變門檻上,或者革命能把中國推過這個門檻呢?我真的希望能夠讓中國的人民覺醒,認識到世界的本質,認識到科學以及民主的本質,那麽中國幾千年流過的血,就都有了價值。”
尚遠聽到這些陳克的真心話,忍不住苦笑起來。到了他這個境界,他已經知道這是多麽艱難的事情,如果尚遠年輕的時候曾經有過這等幻想的話,現在他已經明顯放棄了。在這個時候,尚遠也不想再隐瞞什麽,對陳克其實沒有什麽好隐瞞的,他說道:“文青,我問你,若天下人都如你一樣,你覺得這天下會是一個什麽模樣?”
“望山兄,我就這麽可怕,就這麽讨人厭麽?”陳克故意裝出一種受傷害的模樣。
尚遠可不會被陳克的表象給騙了“文青,黨内真正了解你的同志,你以爲有幾個人不怕你的?那些不怕你的同志,都是那些不相信有絕對正确理論存在的人,都是相信這個世界的真理是相對的,都是真正唯物主義者。”
陳克很準确的抓住了尚遠的本來意思,他問道:“望山兄,你是想說咱們現在的社會在思想水平上還是比較低麽?”
“是的,你現在要強行把中國拉到一個空前的高度,我認爲很有空中樓閣的感覺。”尚遠答道。
陳克聽完之後大笑起來,“望山兄,你這麽說就邏輯不通。從中國的立場來說,如果沒有别的國家把錯誤給我們表演一遍,如果沒有别的國家通過自己的渠道開拓了很多全新的領域,我們總不能把中國當成試驗品。那麽換一個角度,如果強行把那些東南亞國家給拉進所謂的社會主義階段,你覺得他們就不是空中樓閣了?”
聽完這話,尚遠爲之語塞,有時候邏輯這玩意不敢仔細分析,一分析的話,很多邏輯上的前後抵觸就出現了。在尚遠有些愕然的時候,陳克繼續說道:“中國和外國在很多地方都有不同,甚至有很多根本性的不同。但是對于人類這種生物來講,實事求是這種态度是一模一樣的。荀子認爲,一個人從生到死,最終能夠達到的認識境界或許有不同,但是每個人都有機會達成對世界真實的認知。我們不能從一開始就否定他們沒有這種可能性。這麽做的話,我們還不如兩千多年前的老前輩呢。”
尚遠沒有立刻回答,此時他終于明白了路輝天和陳克的沖突到底在哪裏。如果從官僚體系的角度來看,他們要的人民隻是能夠理解并且遵守官僚們所制定的規則的人。而在制定規則方面,陳克水平隻怕是在路輝天之上。但是陳克追求的不是創造一群受過教育的聰明公民,而是試圖讓人民發自内心的理解世界,從而獲得解放。
站在官僚階層的角度來看,這很像是一場可怕的災難。根本沒有本身的覺醒,隻是掌握了很多權力的人民,絕對不會有科學的态度。把權力交給不懂得科學的人民必然是一場真正的災難。而懂得科學,認識了世界的人又會如何?對于官僚體系來說也并非是福音。陳克是個非常實事求是的人,他堅信弱肉強食的道理,而他選擇的道路是試圖讓所有的人民都成爲強者。陳克所期待的未知世界,對現在現在已經是強者的官僚集團來說,看起來并不很美,反倒非常可怕。至少尚遠一點都樂觀。
可尚遠卻不能批評陳克,因爲陳克的理想是一種真正的理想。對于開創功業的人來說,必須樹立起這場功業的理想。一個沒有理想,純粹是現實主義的組織會有什麽結局,這在中國的曆史上有太多的例子。
就如同陳克極爲推崇的荀子,他是儒家中極少到秦國考察的人。當時的秦國國相,權傾朝野的應侯範雎問荀子:“入秦何見?”
荀子從多個角度極力贊美了秦國。
首先是秦國的形勢之利,“其固塞險,形埶便,山林川谷美,天材之利多,是形勝也。”
接着是秦國的人民,“入境,觀其風俗,其百姓樸,其聲樂不流污,其服不佻,甚畏有司而順,古之民也。”
接着是秦國的官吏,“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肅然,莫不恭儉、敦敬、忠信而不楛,古之吏也。入其國,觀其士大夫,出于其門,入于公門;出于公門,歸于其家,無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黨,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古之士大夫也。”
最後是秦國的行政效率,“觀其朝廷,其朝閑,聽決百事不留,恬然如無治者,古之朝也。故四世有勝,非幸也,數也。是所見也。故曰:佚而治,約而詳,不煩而功,治之至也,秦類之矣。”
但是對于秦國的本質與未來,荀子可一點都不看好,他說道:“雖然,則有其諰矣。兼是數具者而盡有之,然而縣之以王者之功名,則倜倜然其不及遠矣!是何也?則其殆無儒邪!故曰粹而王,駁而霸,無一焉而亡。此亦秦之所短也。”
當下的中國,眼看着要成爲西太平洋的霸主,其地利物産都是無與倫比。中國的百姓勤勞肯幹,也知道敬畏服從政府。而中國的政府固然有諸多問題,卻也是訓練有素,有着開國時期的清新氣象。至于中國的效率麽,尚遠這麽謙遜的人,也覺得當可算是世界第一。
更不用說現在有陳克這樣的領導者,以的陳克力量,隻要陳克沒有精神病發作,尚遠不懼怕中國面對的任何挑戰。但是,就如同強如秦國那樣一統天下,有着先進的技術,制度的國家。因爲缺乏終極的政治理想,隻是内部的内亂,整個國家頃刻就土崩瓦解灰飛煙滅。
從這角度而言,陳克甯肯讓其他國家在必須承認中國的強勢的局面下,都選擇自己的道路,并沒有采取秦國那樣強行同質化的模式,這是真正吸取了曆史上的教訓的表現。
陳克試圖樹立“人民當家做主人”的平等理念,試圖建立**讓人類最終解放自己的政治理念,怎麽看都在爲這個國家樹立起自己的靈魂。這絕對不能說是錯誤的。
可不知道爲什麽,哪怕尚遠非常相信陳克沒錯,卻怎麽都沒辦法把陳克與正确聯系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