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不管是什麽學曆,人民黨實施了同工同酬的政策。畢業之後的收入與學曆并無太大關系,工資薪酬方面技術工人與科技研發者的差距不大。獎勵全部是針對科技突破或者技術創新與改良。大概統稱爲專利。
這件事盡管是李潤石負責的,在進行國有企業調整中,李潤石蹲基層,下車間。做了大量的調研工作,最後提出了“幹部參加勞動,工人參加管理;改革不合理的規章制度;管理者和工人在生産實踐和技術革命中相結合。”
最早的人民黨工業生産部門中是不存在所謂管理崗的職務,所有的單位都隻分一線工人與培訓崗位,這個培訓崗位是由技術精湛的老工人負責。這樣的分配在逐漸遇到抵抗。封建行會體系的支柱之一就是師徒制度,中國與國外相差不多,都是實施了技術封鎖,行會壁壘。不少老師傅根本不想把自己的“絕活”教給其他人。而且不少新工人也未必真是真的抱着提高個人勞動水平的态度參加工作。
爲了對抗傳統的封建,爲了提高效率,培訓崗位逐漸獨立出來,成了管理崗位。這一度解決了當時的問題,可工業發展速度太快,培訓崗位自己因爲脫離一線生産,技術水平更新開始逐漸拖了後腿。所以更加複雜的管理崗位以及技術崗位也逐漸出現。這些崗位在某些方面推動了生産水平提高的同時,在某些方面也在阻礙着生産水平的提高。想在管理與效率中尋求一個平衡,難度大的超乎想象。
章瑜對李潤石的看法非常贊同,陳克的好處之一就是他所建立的制度随着工業發展反倒越靠後越展現出其“先進性”來。這樣的高速發展的後續效果也開始凸顯,人民被越來越深的卷入工業化時代,擺脫了農業化體系,人民開始嘗試對工業化中國産生自己的看法。李潤石發現,哪怕是人民黨内部,對于工業化時代人民的反應也未必是贊同的。
從勞動者中,從基層人員中逐級選拔管理者,這是人民黨的做法。隻是這做法現在還缺乏一個更加系統化的理論做指導。任何人都希望能夠少出力多收益。哪怕自己可以心甘情願的承擔辛苦工作,還是希望自己的親人孩子能夠更安逸舒适一些。哪怕是陳克自打革命開始就非常注重實事求是的态度,從來不對革命做任何不實事求是的描述。如何令人民能夠直面現實依舊是一個大問題。
就如同周樹人寫的《人生論》裏面所幸直白的說道:阿爾志跋綏夫曾經借了他所做的小說,質問過夢想将來的黃金世界的理想家,因爲要造那世界,先喚起許多人們來受苦。他說,“你們将黃金世界預約給他們的子孫了,可是有什麽給他們自己呢?”有是有的,就是将來的希望。但代價也太大了,爲了這希望,要使人練敏了感覺,來更深切的感到自己的苦痛,叫起靈魂來目睹他自己的腐爛的屍骸。惟有說诳和做夢,這些時候便見得偉大。所以我想,假使尋不出路,我們所要的就是夢;但不要将來的夢,隻要目前的夢。
作爲宣傳部長,李潤石自己很清楚周樹人所說的是“不要将來的夢,隻要目前的夢”,可那些反對勞動的人着眼的卻是看似這文章中對人民黨的反對。“你們将黃金世界預約給他們的子孫了,可是有什麽給他們自己呢?”
無疑,這個“他們”是指眼下的中國人民,社會變革的不适、茫然、劇痛,都由這些人承擔着。反倒是更年輕的一代人出生在開始迅猛工業化并且相當程度工業化,未來會更加工業化的時代。他們本身就是工業化所創造的一代人,農業時代對他們來說是過去,甚至是一種故事。對于在農業化時代擁有特權的一批人,對于在工業化時代徹底失去特權的這批人,開創引領不斷推動中國工業化的人民黨,就是邪惡本身。
李潤石與章瑜讨論着這些問題,章瑜很認真的在聽。這是中國不可辯駁的現狀,中國幾年前曾經出現過一個讨論,農業化時代與工業化時代相比,到底哪個時代的人更辛苦。一開始,不少意見都認爲是農業化時代更辛苦。畢竟農業時代農忙時期高強度的體力勞動不是誰都能承擔下來的。可這些比較深化之後,這種觀點就發生了變化。
工業時代的确讓生活更加方便,更多的營養,更多的醫療,更多的知識,農忙時節的體力勞動絕對強度不斷降低。可換一個觀點,以前隻有莊稼把式們才有機會一年忙到頭,現在是整個社會的男女們都要一年忙到頭。随着社會分工,每個人付出的勞動量隻多不少。機器的使用,更多的新産業出現,産業鏈不斷完善。工業社會的勞動者們更加辛苦,能夠成爲勞動者的絕對數量更是有農業時代的數倍之多。
這麽辛苦到底爲了什麽?這個問題擺在了人民大衆面前。
要是憶苦思甜的話,這麽辛苦是爲了革命,是爲了孩子,爲了光宗耀祖……,當然可以找到無數的解釋。然而大家卻不得不反思一件事,“将黃金世界預約給我們的子孫,那麽有什麽給我們自己呢?”難道就是無盡的辛苦麽?難道就是無盡的勞動麽?如果勞動與辛苦就是世界的本質,那麽所謂的黃金時代又是什麽?
中國人民是偉大的人民,這些舊時代文人試圖提出的問題在人民中反響不大,人民不喜歡苦難,卻已經習慣了勞動。一句“不幹活你吃啥?天上掉?老鸹屙?”就讓勞動群衆根本不跟随那些舊文人以及舊文人的徒子徒孫。然而這種社會上開始出現的普遍反思,現在隻是開始,而不是結束。
章瑜靜靜聽完李潤石的話,這才笑道:“人民群衆說很對,不幹活你吃啥?天上掉?老鸹屙?李潤石同志,對你個人資質以及品質,同志們絕大多數都沒有任何意見。你的戰略水平也是得到普遍認同的。我唯一擔心隻有一件事,你們這一代人接掌了國家之後,要做的不僅僅是繼續推動中國社會生産力的發展,還要面對很多我們不曾遇到的問題。你們要繼續推動社會主義制度以及**理論本身的發展。你們比我們更辛苦。”
“哈哈。”李潤石也笑起來,那不是謙遜的笑,更不是場面的笑,而是知道道路艱難而繼續勇敢前進的人特有的爽朗的笑。
章瑜繼續說道:“打個比方的話,我們這一代人隻用打下偌大的家業就行,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等我們死了去見馬克思,我們也可以對他說,唯物論告訴我們,沒有物質基礎,一切思想、觀點、文學、藝術都是空談。我們所做的工作就是完成這物質的初步積累。同樣,隻要有強大豐富的物質基礎,一切思想、觀點、文學、藝術便必然會繁榮。到底能有多繁榮,等李潤石同志來了之後我們問他。咱們不要搞中國傳統那套今不如古,咱們作爲唯物主義者,應該相信時代的前進,古不如今才是正常社會。”
有章瑜明确的支持與贊同,李潤石也松了口氣。在理論構架上,特别是在現階段的理論構架上,陳克明顯沒有好辦法。哪怕是這個新時代是由陳克開辟的時代,陳克的理論指導在這個時代仿佛也到了江郎才盡的地步。
與以往一樣,陳克依舊能夠在社會制度上提出相當獨特乃至精妙的觀點,例如扁平化社會,例如信息化時代。然而陳克所提出的一切,都對科技,對生産力水平有着太高的要求。李潤石明顯感受到陳克是在拖延時間,在調整社會矛盾,到底是矛盾先爆發,還是陳克所講的科技進步先完成。這很可能是靠運氣的事情。眼下中國的矛盾,人民黨的矛盾,人民與社會發展的矛盾,都到了一個非常激烈的程度。
李潤石與章瑜談起了生産領域的問題。他本人非常反對坐辦公室的,陳克提出的現代企業管理思路盡管先進,卻存在一個“投資方”與“生産方”的問題,投資方與生産方的主要矛盾是利潤矛盾。資本掌握在國家手中之後,官僚體系很容易就通過權力幹涉分配。人民黨黨員大部分都是各行業的中堅份子,采取了公務員體制之後,官員正在向“政府雇員”方向發展,而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官老爺。隻是舊時代的傳統認知與新時代的各種生産關系之間沖突不斷。
誰控制了資本,誰就控制了一切。這個現實問題已經是中國社會發展中最大的矛盾。進入工業時代之後,所有問題都逐漸與這個主要矛盾聯系起來。
現在再看陳克讓從事貨币業務銀行業獨立于官僚體系之外,這是一個非常有預見性的行動。在官僚體系試圖插手資本營運的時候,這道堤壩擋住了官僚體系的願望。不過這堤壩能擋多久,李潤石也覺得沒有什麽信心。這不是官僚體系的道德問題,而是官僚體系,以及權力在試探着不斷擴大自己的領域。哪怕阻擋他們的是陳克,官僚體系也不會就這麽乖乖的停下試探。
李潤石說道:“除非是人民當家做主,人民對國家事務實施全面的監督。否則的話,我們都沒有辦法阻擋官僚主義奪取權力,官僚主義奪取權力很大意義上意味着封建制度的複辟。”
章瑜笑了,“這樣的話,我們宣傳部門又要面對民粹幾乎永無止境的進攻。隻要人民沒有主動追求科學,人民永遠都會因爲眼前的利益而利用民粹,民粹也會充分利用人民,再有些極端主義者小醜出來蹦達,兩者之間就這麽糾纏不清。而官僚體系更會試圖把這些事情給糾纏到一起,試圖索要更大的權力。大概就是這麽一碼事。”
這麽一個幾乎無解的問題擺在眼前,章瑜的語氣裏面充滿了嘲諷的味道。進入全新的工業時代之後,展現在眼前的不僅僅是壯麗,不僅僅是進步,從章瑜那“陰暗”的視角看出去,倒是大有災難将至,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
“李潤石同志,我一直認爲陳克同志不像是人類,我都已經被稱爲很陰暗了,但是我個人認爲,我如果是陰暗,那麽陳克同志就是在無盡深淵中看待這個世界的。他對這個世界從來沒有任何幻想,他對這個世界也沒有任何特别的善意。而你有一個我非常贊賞的地方,你對人太好了。隻要有一線可能,你都會去嘗試拯救别人的靈魂。陳克同志隻是緊抓着不放手而已。改變世界對陳克同志來說更像是一種負擔,一種使命。而對你來說,則是一項你願意爲之奮鬥的事業。在這點上,我倒是希望你能夠堅持自己。在很多時候,我們是需要理想的。”章瑜說完之後,深深的歎了口氣。李潤石有些看不明白章瑜本人到底是把革命當作使命,還是抱持着理想主義的态度加入的革命。在這方面,章瑜是個非常難以看透的家夥。
大概了解了最新的情況,了解了國内主要矛盾之後,章瑜也不再繼續看下去,而是與李潤石一起回了鄭州。
人民黨政治局對于是否全面動員态度相當的不一緻。令人訝異的是,軍委倒是相當保守,他們的計劃僅僅是進軍澳大利亞與新西蘭。反倒是政治局的其他同志更希望能夠徹底解放亞洲,特别是“解放”盛産石油的中東地區。這醉翁之意甚至到了同志們懶得去說的地步。
在這方面,原本矛盾重重的銀行業、工業以及商業部門,此時達成了一個聯盟。他們的态度空前的一緻,都要求盡最大力量親自解放亞洲。他們是最希望實施總體戰的強硬派。
軍委隻贊成擴大海軍,希望能夠與美國把太平洋一分爲二,中國接受美國在菲律賓存在的事實,除此之外的西太平洋、南太平洋與中太平洋諸島都歸中國管理。既然有這樣的計劃,軍委提出的就是一個短期戰略。盡可能在一年内結束這些地區的所有戰争,讓美國人擴軍備戰之後,在這些地區找不到可以參戰的機會。
很明顯,軍委的計劃首先就是“短期戰略”,至于未來的長期戰略,軍委并非沒有自己的态度,隻是此時就扯的那麽遠,對于戰争進程有百害而無一利。
章瑜與李潤石一回到鄭州,就被卷入了這場紛争裏面。如果能夠得到中央顧問委員會成員章瑜的支持,能夠得到中央軍委副主席李潤石的贊同,就大概能夠決定中國在戰争中的定案。在這方面,陳克本人從來會遵守黨委的決議,在黨委會上能夠确定的事情,陳克也沒有辦法扭轉。
章瑜對這些說法的唯一回應就是要求大家堅持在黨委會議上做決定的制度,并沒有提出任何個人的意見。但是這種表态已經證明了章瑜的觀點,越是有私心的人,就越不敢在黨委會上公開否決陳克的意見。否決陳克意見的那幾次,讨論的内容都與陳克本人毫無關系,完全是就事論事。章瑜的态度已經表示了自己的立場,這下那些同志甚至都不敢去遊說李潤石。
處于這場利益糾葛中心的陳克根本不考慮任何利益集團的問題。戰争必須打下去,這點陳克很清楚,開弓沒有回頭箭,現代戰争肯定要打到某一方最後的總崩潰爲止。所以陳克本人是反對實施總動員的方案。這幾年裏面,陳克對官僚體系的膨脹越來越不安。蘇聯就是個例子。鐵人大叔什麽都好,就是沒看透官僚體系的本質。當然這可以說蘇聯的封建時代不夠久,進入工業時代之後社會整體管理水平比較滞後。結果鐵人大叔一死,官僚體系就翻盤,連貝利亞同志都給幹掉了。從此之後,蘇聯就成了一個官僚體系一手遮天的國家。
如果這次利益集團沒有鬧,陳克可能還會有些心存幻想。偏偏利益集團開始鬧起來了,他們不是通過發展生産力的方式先确立更科學的生産模式,而是以争奪更多分配權的途徑獲取各個集團的利益,這算是讓陳克猛然驚醒。
政治局會議上,陳克忍不住好多次看人大副委員長路輝天。路輝天同志無疑在這裏面跳的很歡。
如果再年輕二十歲,陳克也沒有現在的耐性。這也是吸取了曆史經驗的結果。
曆史上有一出悲劇,當年**質疑黨内走資派,結果官僚體系的代表人物就反問,“誰是走資派?!”
**一時沒忍住,就點了幾個名。很快,在武鬥中幾位就被沖擊之後喪命了。**在人事鬥争中吃盡了苦頭,他曆來最反對的就是人事鬥争,一旦把政治鬥争變成人事鬥争注定是要出大事的。很多野心家們立刻就蹦出來要把水攪渾。
陳克知道自己現在還遠沒有到被架空的地步,所以他心中再不滿也得憋住。這就是陳克的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