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政治軍事上,段祺瑞是内行,隻用一看他就能知道門道在哪裏。人民黨要求對北洋軍進行整編這等過于直白的問題根本不用提。人民黨要求接管進入新疆等地的道路,道路一旦通暢,人民黨随時都能收拾北洋軍。如果接受了人民黨的建議,與投降基本沒有區别。
“幾道先生,你提出這條件是不是太小看我了。”段祺瑞好不容易找出了一個比較合适當下局面的措辭來。
嚴複笑着搖搖頭,“芝泉老弟,我若是真的小看你,那大可給你封官許願,背地裏弄一番手段出來。我們人民黨雖然決不允許在黨内搞這些東西,可不等于我們自己不懂用這些手段。芝泉老弟你是個聰明人,這又何必呢?”
“那人民黨到底想把我怎麽樣?”段祺瑞倒是能夠理解嚴複的話,背地裏面捅刀子的手段多得很,不過越是想背地裏捅刀子,表面上就要掩飾的越好。
嚴複答道:“我們現在不想把你怎麽樣,我們現在隻想解決收複舊土的問題。在這過程中,你要選擇什麽樣的道路那是你的事情。你現在就可以拒絕我們,那我們就走内蒙,走外蒙。不過是多流血多流汗的事情。等那時候我們再回頭說你的事情,那就是另外一碼事了。”
段祺瑞微微搖搖頭,“幾道先生,你說來說去,還是要我們投降。”
“芝泉老弟,收複舊土是整個中國的事情,你要不要向我們投降,那是你的事情。這兩件事本來就不是一碼事,你爲何要混爲一談呢?”嚴複對段祺瑞提出了疑問。
站在國家的高度上,嚴複的話給了段祺瑞極大的壓力。陳克威脅段祺瑞,要讓段祺瑞成爲“石敬瑭第二”,段祺瑞原本就當了個笑話,随着談話不斷深入,段祺瑞越來越覺得陳克的威脅真的不能當個笑話來看。
現在的事實是段祺瑞絕對不可能打赢人民黨,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人民黨收複舊土的時候給人民黨添點麻煩。人民黨已經态度鮮明的表示,絕對不會對此沒有任何報複。當然,段祺瑞還有一個辦法,那就是乖乖投降,然後徹底退出曆史舞台。可段祺瑞今年不過53歲,對一個從政的大人物來說,正是黃金年齡。讓他乖乖退出曆史舞台,段祺瑞覺得還不如死了更好。
種種糾葛,都讓段祺瑞無法決定自己到底該怎麽辦。最後他與嚴複約定第二天繼續談判後,先送嚴複住下。段祺瑞就找到了王士珍。“老哥,人民黨這是一定要消滅我們北洋的路數。卻不知道您有什麽建議。”
王士珍坦然答道:“我覺得降了。”
“什麽?!”段祺瑞登時激動起來,“就這麽降了?”
王士珍早就知道段祺瑞會有這等反應,他皺着眉對段祺瑞說道:“芝泉,我知道你很看重哥哥我。不過你每次都是局面不可收拾的時候請哥哥我出面幫你解決事情。隻要局面好轉起來,你說你什麽時候聽過哥哥我的話?”
段祺瑞知道王士珍沒說錯,其實不僅是段祺瑞,所有北洋諸将對王士珍都是如此。段祺瑞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老哥,你是不是生氣了?”
王士珍笑道:“我不生氣,你們都是這個樣子。我氣什麽呢?芝泉,大夥都覺得我很能幹,很聰明。我卻從來不這麽想,若是論能幹,論聰明,芝泉你們比我強出去太多。”
段祺瑞也不知道王士珍這話是稱贊還是嘲諷,他有些喏喏的說道:“老哥,你還是直說好了。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打這個啞謎做什麽。”
王士珍也沒準備客氣,他說道:“你還有大夥都是想要那個結果,你們隻是想要那個結果,于是就想方設法往那個結果奔。袁公在世的時候定下的練兵法子,你們這些人都是出了大力的。什麽偶語者殺,違令者殺。想這些法子是你們的能耐。不過我想問一句,若是沒有每月定時發的軍饷,單憑你們的那些法子,北洋新軍能練出來麽?”
爲了軍饷的事情,段祺瑞腸子都快愁斷了。聽王士珍這麽一問,他幹脆什麽都不說。
王士珍不管段祺瑞說不說話,他繼續說道:“芝泉你還記得榮祿二十年前第二次到小站閱兵的事情麽?”
段祺瑞微微點頭,1898年二月,榮祿再次到小站檢閱,路過海河,河面不寬,尚有冰凍。王士珍用特制的帆布做橋,搭于冰上。榮祿的步兵、騎兵、炮兵從橋上通過,行如坦途。這種帆布橋稍加整理後即爲小舟,可供遊渡,若拆卸折疊,極易收藏攜帶,榮祿看後更爲高興。等到檢閱完畢回去再過海河時,王士珍仍爲他架設帆布橋,榮祿擔心天已漸暖,冰河解凍,存有危險。王士珍禀告說:“不用擔心,三天後冰凍方解。”後果然如此。榮祿深服王士珍料事精确。
王士珍冷笑道:“榮祿以爲我了事如神,其實海河每次結冰我都命人記錄,一般都是何時結冰,冰有多厚,何時解凍。我又不會掐算,哪裏有什麽料事如神的能耐。看多了,記多了,在冰上走多了,掉水裏次數掉多了,水喝多了,不想再喝了,于是不能不學看怎麽不掉水裏。我知道你們平日裏說我喜歡到處走走,看着悠閑的很。我那裏是悠閑,若是不能把事情看到,學到,到用的的時候定然是兩眼一抹黑!”
段祺瑞也不是傻瓜,聽了王士珍這麽一說,他已經暗暗感覺到王士珍所說的其實與段祺瑞平日遇到的問題頗爲相似。
王士珍繼續說道:“你們這些人想的是什麽?想的就是平日裏不用走,不用看,頂多随便走幾步。或者認幾個字之後随便讀幾本書,然後人家一問你們,你們就能立刻說出啥時候結冰,啥時候解凍。我和你們不同的就是這點,榮祿問我,也是這麽幹。榮祿不問我,我還是這麽幹。若是依了我的心思,我一點都不想讓榮祿問我。那淨是麻煩事。”
段祺瑞突然明白平日裏找王士珍辦事,看到王士珍總是那種神色冷靜的“仙風道骨”,答應事情之後辦事時的“從容鎮定”。王士珍被稱爲北洋之龍就是因爲他做事那種“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感覺。沒想到聽王士珍吐露心裏話,竟然完全不是如此。
臉皮微紅,段祺瑞有些喏喏的說道:“老哥,你是說我辦事不講規矩,太急功近利麽?”
“不!我是說你們太好事!我是說芝泉你就是個好事之徒。”王士珍極爲少見的近乎發怒了。
被王士珍這麽猛烈抨擊,段祺瑞說話都有點結巴了,“老哥……你何來此言?”
王士珍坦然說道:“當年袁公當着大清的臣子,卻想着更上層樓,要推翻大清。我就極爲反對。不過那時候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袁公不動手,别人就要動手,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袁公當了大總統之後,自己該做的事情卻沒做好。我們不要說人民黨奸詐狡猾,包藏禍心。咱們什麽時候沒想着滅了人民黨?而人民黨緻力民生,兵強馬壯,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他們掙到的那無數的錢,哪一項不是他們一點點幹出來的?打德國,打日本,難道是德國和日本故意輸給人民黨的麽?袁公自己不圖努力辦好自己的事情,卻想着借由外國的幫助,從外國借了大筆的前用來與人民黨打仗,這不就是不務正業麽?”
段祺瑞從來沒聽王士珍如此猛烈的抨擊過袁世凱,整個人都愣住了。
王士珍繼續說道:“你帶着兄弟們到了西北,若是努力整頓民生,現在也大有可爲。我也聽說徐樹铮的事情了,他緻力收複外蒙,所以降了人民黨之後人民黨也對他委以重任。若是你能早日努力,先收複了外蒙。此時人民黨隻怕早就與你商談和談之事了。你身爲對國家有大功之人,人民黨也不敢不敬你。”
對王士珍提出的關于收複外蒙的假設,自打徐樹铮投靠了人民黨之後,段祺瑞也是多次想起。每每想起的時候都忍不住扼腕歎息,深深後悔自己爲什麽不早些動手。人民黨兩年多沒有對北洋動兵,段祺瑞其實有充足的時間。聽王士珍罵完之後,段祺瑞良久後才說道:“老哥,那這與我好事有何關系?”
這下王士珍徹底失望了,他其實不想說的這麽直白,然而即便說的這麽直白,段祺瑞依舊沒有理解到問題在哪裏,這不能讓王士珍感到一種絕望。他長歎一口氣,“芝泉,何謂好事,就是不考慮自己的本份之事,淨想着本分之外的事情。神器本無主,有德有力者居之……”
這下段祺瑞覺得王士珍這未免太看不起自己,他也變了臉色,“老哥,你這是說我無德無才麽?”
“我若是說你有德有才你就有德有才的話,我當然可以說你有德有才!可現在這局面,你讓我我怎麽說你呢?”王士珍也是針鋒相對毫不相讓。
段祺瑞幾乎給氣糊塗了,他幾乎是下意識的說道:“不就是我敗給人民黨了麽?”
王士珍氣的臉發白,“人民黨十三年前在安徽的時候才幾個人?十年前我們攻打人民黨,敗給他們那次,他們就已經多少人了?你帶了多少人到西北,到西北之後已經幾年了?人民黨都沒有出全力就把你打成這樣。你還想說什麽?”
被這樣一通搶白,段祺瑞已經羞憤的說不出話來。
王士珍其實是個重感情的人,平素裏北洋的老兄弟們找到王士珍門上求他辦事,隻要不是沒事找事,王士珍都會斟酌考慮一番。哪怕是這幫戳事精們自己先戳的漏子,但是事情逼到這幫家夥頭上,讓這幫家夥們走投無路的時候,王士珍還是忍不住能幫一把就去幫一把。可這次他真的夠了。人民黨爲了國家利益奮力拼搏的當下,段祺瑞還是滿腦子自己的小九九,話裏話外還是想給自己撈足最大的好處,王士珍實在不想給段祺瑞再擦屁股。
“芝泉,什麽叫好事。那就是放着自己的路不走,非得走别人的路。隻要邁出這一步,後面出事隻有早出晚出的分别,絕沒有不出事的道理。現在人民黨劃下道來,要怎麽走你自己看着辦好了。”
聽出王士珍這話裏是要徹底放棄,段祺瑞也有些心慌。此時他正是走投無路的時候,無論再怎麽不高興,段祺瑞也不能接受與王士珍恩斷義絕。他連忙起身說道:“老哥,你莫生氣。兄弟我隻是覺得現在還好,若是人民黨在北方打完,立刻翻臉不認人怎麽辦?”
“你要和人民黨走一條道,那你怕什麽人民黨翻臉?”王士珍問。
“人民黨什麽時候和我們北洋出身的人一條道了?”段祺瑞仍然試圖爲自己的行動狡辯。
“嚴複是不是北洋的人?蒲觀水是不是北洋的人?尚遠是不是北洋一派出身?徐電、秦佟仁,他們哪個不是北洋出身的?就算你覺得他們不是,難道徐樹铮還不是北洋出身的?你自己不想和人民黨走一條道,那就别說任何和你不一條心。”王士珍說完就站起身,“芝泉,我今天困了,你先回去。”
“老哥……”段祺瑞還想再說些什麽,卻見王士珍背着手轉過身去。雙拳緊握的站在王士珍背後,段祺瑞心裏掙紮了好一陣子,最終才轉身離去。
等段祺瑞走後,王士珍卻還是站在那裏半晌未動。他發現自己内心深處還是不想對段祺瑞置之不理。不過平素在國内形勢上總是能把握先機的人民黨這次對外戰争卻顯得沒有那麽敏銳。既然戰略上已經慢了,那就隻能在其他環節上把時間給找回來。
段祺瑞現在猶疑不決,頗有待價而沽的味道。可人民黨此時心急如焚,根本不會給段祺瑞太多機會。王士珍幾乎可以肯定,如果嚴複此次沒有能夠勸說段祺瑞成功。隻要嚴複回到人民黨集結兵力的陝縣,他們就會立刻對段祺瑞發起進攻。那時候才是真正的山窮水盡。
所以即便不能讓段祺瑞理解自己的苦心,王士珍認爲還是得逼迫段祺瑞盡快做出決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