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打破了室内多時的沉寂,蔡元培忍不住微微打了個哆嗦。就在宋教仁準備請求延長會面時間的時候,蔡元培擡起了頭,“若是煥卿沒死在蔣志清手中,那隻怕……,要麽我死在他手中,要麽就是他死在我手中。這件事想來是不會錯的。”
黃興大吃一驚,他直直的瞪着蔡元培,仿佛第一次認識蔡元培一樣。宋教仁也沒有吭聲,他的臉上同樣有震驚的神色。
“爲何?”宋教仁過了好幾瞬之後終于問道。
“道不相同而已。我所想建立的中華與聘卿所想建立的中華大不相同。另外我當時的确害怕洋人幹涉。”蔡元培回答的聲音極爲平淡。
“爲何?”仿佛沒有聽到蔡元培方才說的話,宋教仁追問般繼續說道。
蔡元培慘然一笑,“不管陳克想用什麽罪名殺我,我都不在乎了。我這些日子也在想,我到底有什麽必死之罪,想來想去,因爲怕了洋人就在浙江清黨,就是我該死的理由。不管洋人如何威脅,人民黨始終是奮起而戰。若是我當時也能不顧生死,爲了中華奮起而戰就好了。隻是我已沒有這個機會。兩位,多謝你們念着舊情前來探監,今天就散了。”
見蔡元培準備起身,宋教仁忍不住站起身來,“蔡先生,請留步。不管你當時是不是怕了洋人,那都不是什麽大事。我隻想問你,你爲何一定要清黨?”
蔡元培原本就沒有想繼續與宋教仁說話,聽宋教仁語氣中甚是激動,這才稍微停頓了一下,“對于清黨之事,我絕無後悔。”說完,蔡元培已經在獄卒的左右押解下向着會見室通往監獄的那扇門走去。
宋教仁與黃興都想攔住蔡元培,但是獄警立刻揪住了他們兩人,掙紮不開,宋教仁隻能一次次的高喊,“蔡先生,你爲何一定要那麽做?”
蔡元培對宋教仁的質疑與詢問始終一言不發,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後,關閉後微微晃動的牢門徹底遮斷了黃興與宋教仁的視線。
槍斃蔡元培那天的杭州城是真正的萬人空巷,圍觀群衆數量之大創下了杭州城的記錄。會場以及沿途上有超過三十萬人參與了圍觀。
圍觀者不僅僅是杭州本地人,很多人是從外地趕來的。工農革命軍派出了一萬名官兵負責維持秩序,即便如此也沒有能夠完全控制局面。大批的浙西遺屬披麻帶孝前來參加處決大會。與蔡元培同時處決的還有包括馮國璋、王子鳴等二十幾名浙西大屠殺的元兇罪首。
早已經流幹了淚的浙西遺屬們在這樣的日子裏面終于再次放聲痛哭起來。在每一個街角都有披麻帶孝的遺屬等着看自己的死敵自己的大仇人插着死刑牌繩捆索綁的從面前經過,同時前來給蔡元培等人送行的也有不少人,各地士紳準備了花紅美酒,準備給蔡元培最後的送行。遺屬們看到這幫人如此作派,哪裏肯放得過。在遊街示衆前,杭州已經擠擠滿人的街道上就發生了幾十起民間鬥毆。戰士們費了好大勁才把那些士紳給救出來。雙方的人數完全不成比例,士紳文人們被從人堆裏面拽出來的時候,一般都是鼻青臉腫頭破血流。
從死刑大會的會場上一陣陣的怒吼聲足以證明,群衆人到底是如何看待那些被押上台子示衆的家夥。就在怒吼聲終于平息下來沒多久,會場上突然傳出一陣驚天動地的歡呼聲。伴随着歡呼聲,從會場跑出來很多人,他們加入了等着看遊街示衆的群衆行列中。
“要出來了!”“要出來了!”不少加入隊伍的人對旁邊的人興奮的喊道。
在軍隊的包圍下,從會場開出幾輛卡車。爲首的兩輛車上滿滿站着荷槍實彈,頭戴鋼盔的法警。從第三輛車上,蔡元培、馮國璋等人雙手被捆在背後,腦袋後面插着“處斬牌”,黑色的毛筆寫着“xxx,死刑犯”的字樣。名字上已經被紅筆打上了紅x。
卡車上同樣站着法警戰士,除了左右壓着死刑犯的人之外,兩邊列隊的都在維持秩序。
一些隐藏的比較好的士紳文人拿着紅緞子,端着酒剛擠出隊列,想攔住車隊給蔡元培披紅挂彩,再給他送上“上路酒”。早就嚴陣以待的戰士立刻把這些家夥給拉倒一邊按倒在地。
也有些遺屬用随身攜帶的石頭向蔡元培等死刑犯猛砸,法警們連忙護住了蔡元培等人。維持秩序的工農革命軍官兵也立刻制止了這種行爲。整個車隊沒有受到外面的影響,按照計劃抵達了處刑地。
蔡元培被架下汽車的時候已經是臉色慘白,他環視周圍,除了同樣要被處死的那些人之外,并無熟人在場。特别是沒有陳克這個勝利者在場。這不能不讓蔡元培感到十分遺憾,他其實一直等着陳克親自探監,等着陳克用一種高高在上的勝利姿态說些什麽。那時候,蔡元培就有機會把他對人民黨所推行的所有革命行動的看法全部酣暢淋漓的說出來。
但是陳克并沒有給蔡元培這個機會,甚至人民黨上下都沒有給蔡元培這個機會。每一個人民黨與蔡元培的交談,都隻是遵循與一個殺人犯交談的理念。蔡元培也不想如同陳克寫過的《祝福》中的祥林嫂一樣自言自語絮絮叨叨。蔡元培感覺那樣做,就跟自己真的做了需要别人寬容的錯事一樣。結果直到被槍斃的當下,蔡元培也沒有找到給自己行動辯解的機會。更沒有找到痛斥人民黨的機會。
所以蔡元培的死刑執行過程并沒有任何特别的地方,一排人被抽出背後的“處斬牌”,露出後腦勺。行刑隊把手槍槍口對準死刑犯的後腦勺,命令一下之後就開槍。蔡元培倒是沒有任何死前的掙紮,所以一顆子彈就解決了他的性命。
馮國璋的表現也比較英勇。倒是浙江都督王子鳴緊張過度,開槍的瞬間歪了一下腦袋,子彈沒有能夠順利切斷延髓。負責行刑的戰士隻好用步槍對着王子鳴心髒位置開了幾槍,總算是擊斃了這個家夥。
圍觀者中響起了一陣驚呼聲,而浙西遺屬們則是歡呼聲中夾雜着痛苦的聲音。
處決了所有412大屠殺中的主謀,他們的屍體被拉去屍檢解剖後,确認了犯人已經死亡,以及犯人的死因。公告随即派人貼上了杭州的重要場所。在那些位置上,一年多前曾經貼過無數處決公告。處決施暴者的告示貼在這裏,引起了一些人不由自主的唏噓,更多的人則是感到真正的輕松。
餘波并沒有簡單的結束,浙西遺屬們又是歡慶,又是祭奠。還有人要求人民黨把蔡元培等人的屍體交出來,大家要把他們碎屍萬段。浙江方面立刻公布了告示,上面寫明了人民黨法律中是不允許侮辱屍體。中國老百姓能接受不允許侮辱屍體的法律,而且遺屬們也不可能長時間離開自己分到的農田留在杭州。
無論是激動、喜悅、震驚、還是悲傷,一日不勞作,一日不得食,這對中國勞動者而言是再正常不過的生活。幾天後,杭州城内終于暫時恢複了平靜。
不過餘波總是存在的,人民黨的法院簽發了釋放令,一度在湖南無助的抵抗過人民黨的華興會首領黃興與宋教仁得到了釋放。在監獄門外迎接宋教仁的前光複會浙西分部的姬晔。
将兩人帶到住處,姬晔問道:“不知兩位到底對将來有什麽打算?”
黃興與宋教仁知道人民黨不會輕易放過自己,不過他們還是沒有想到,人民黨居然派遣了一名女性來和自己談話。即便聽姬晔自我介紹,她也是光複會的老成員,參加了光複會大部分戰争。但是嘴上吆喝婦女解放,與面對地位對等的女性時候依舊能夠保持平靜與平等的心态是兩碼事。更不用說姬晔現在是以居高臨下的身份與兩人說話。
黃興與宋教仁頗爲冷淡的看着姬晔,宋教仁說道:“卻不知道人民黨準備怎麽安排我們?在下把話說在頭裏,想讓我們對人民黨跪拜是絕無可能的事情。”
“我就知道你們會這麽說。”姬晔冷笑道,“當下三條路,第一條,兩位回到故鄉,辦了戶口,然後種地或者在城市工作。”
聽人民黨居然要把自己給“貶爲庶民”,黃興宋教仁的臉色更加難看起來。
姬晔等了片刻,見兩人都沒吭聲,就繼續說道:“第二條,兩位可以去江蘇王有宏那裏。或者幹脆去投奔段祺瑞。”
這話更加引發了黃興與宋教仁的敵意。他們兩個都不肯向人民黨屈服,怎麽可能屈服在更弱的王有宏和段祺瑞之下。
“第三條路,兩位可以去日本投奔孫文。正好日本派了使者到杭州,我們可以讓你們和日本的使者一起回日本。”姬晔繼續陳述着人民黨提供的第三條路。
這個建議倒是頗令黃興與宋教仁心動。同盟會最後的殘餘就在日本,孫中山也在日本。如果能夠和同志們彙合,至少在心理上感覺好了很多。
“卻不知人民黨爲何要這麽做?”黃興性急,他率先問道。
“你是們革命前輩,對你們這些革命前輩,我們好歹是要給政策給出路的。”姬晔說完前半段之後,不顧黃興與宋教仁的愕然表情,她繼續說道:“但是我們人民黨從來不會向任何人封官許願,現在提供的一切,我們人民黨隻能夠做到這些。還望兩位見諒。”
黃興與宋教仁也是“老革命”,他們自然知道人民黨這麽做到底有多麽狠毒。按照蔡元培的處理方式,兩人雖然也采取軍事抵抗的手段,那卻隻是兩股勢力之間的戰争。不适用刑法與民法。對人民黨來說,與其一直防備兩人重新聚集支持者,反倒不如把兩人趕走。無論是王有宏那裏,段祺瑞那裏,或者是孫中山那裏。人民黨都能夠擺脫很大的麻煩,還能樹立起人民黨“寬宏大量”的形象,下次人民黨再與黃興與宋教仁見面的時候,根本不用再手下留情。
明白了這點之後,兩人更明白了爲什麽人民黨要派一個小女娃娃和這兩位革命前輩說此事。看來人民黨很希望黃興宋教仁在感受到屈辱之後自己走人。
“可否容我們再商量一下?”宋教仁冷冷的說道。
“可以。在兩位做出決斷之前,你們的所有生活費用都由我們人民黨負責。”姬晔禮貌的說道。
這麽惡毒的話讓黃興與宋教仁感到了極大的屈辱,等姬晔出去之後,黃興騰的站起身,在屋裏面來回走了幾圈,差點忍不住破口大罵起來。然而宋教仁卻阻止了黃興,“競武兄,你覺得蔣志清果真是陳其美派去的麽?”
被提及這個問題,黃興登時也說不出什麽。他又走了幾圈,這才坐回位置上問道:“陳其美爲什麽要這麽做?”
宋教仁重重的說道:“不知道!”
這下黃興隻能沉默下來,陳其美是孫中山的心腹。如果一定要追究陳其美的責任,孫中山隻怕也難逃幹系。不過蔡元培已經坦承自己發動的清黨不會放過陶成章,現在陳其美倒也身陷其中。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麽,黃興一點都不想弄明白。
“競武兄,不若我們去日本?”宋教仁說道。
“呃?”黃興愣住了。
“我們這些革命黨之所以輸給陳克,不團結隻怕是主因。陳克在人民黨裏面一言九鼎,說一不二。下面的人都完全聽從他的安排。所以十幾年的時間他就一鳴驚人,有了如此成就。想那人民黨起家的時候才多少人?不到十個人。我們到日本與孫先生彙合,如果能重整旗鼓的話,我們也不會比陳克差多少。他們能十幾年有如此成就,我們爲何不能?”宋教仁最初的語氣很緩和,到了後面就變得激昂起來。
“不行!”在這些大事上,黃興一般還是很聽宋教仁的主意,他這次卻幹淨利落的給出了反對,“人民黨當下趕走我們的心思如此明顯,想來我們留在他們的地盤上,定然讓這些人感到難受。所以他們逼迫我們離開。我們若是走了,隻是順了人民黨的心思。”
黃興這麽一說,宋教仁倒是感覺也有道理,“那競武兄準備如何?”
“我們先去上海,上海那裏我們親朋故舊比較多。到了上海之後我們一面聯系在日本的孫先生,一面聯系以前的老朋友。先靜觀其變,再說以後的事情。”黃興答道。
宋教仁思索再三,點頭說道:“就依競武兄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