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暫時應付了北一輝的熱情講解之後,岡村甯次問道:“北君,現在人民黨的日籍黨員都如同相樂赤這樣麽?”
“這些人現在分成兩種,一種是如同相樂赤這般,一種則是根本不願意再考慮日本,試圖加入中國國籍,從此做個中國人。”北一輝給了岡村甯次一個相當确切的答案。
既然北一輝對蔡元培很感興趣,岡村甯次也采取了就坡下驢的模式,他問道:“這些人對于處死蔡元培先生的态度如何?”
“要麽是認爲這是革命過程中的遇到的一件事。要麽就是漠不關心。”北一輝對的語氣中對此相當的失望,“革命要講理想,人民黨建立起屬于自己的全國政權後,就不談理想,隻談制度以及執行。我原本以爲陳克是不會支持所謂分權理念,而是以國家上下統一理念爲目的。可最近的執行中,人民黨僅僅在統一自己的理念,對于國家層面的革命,他們居然提出承認各種思想乃至多種所有制同時存在的觀點。”
北一輝說的很是激昂,岡村甯次聽的也是饒有興趣。這不是岡村甯次裝出來的,他作爲日本陸軍中相當有學識的一個人,從來不反對學習。尤其是經曆了那可可怕的東北冬季撤退之後,岡村甯次對人民黨的主張,尤其是陳克的軍事思想更有興趣了。
隻有先進與正确的才能勝利,岡村甯次堅信這點。人民黨的裝備并不比日本超前多少,岡村甯次通過戰争了解了這點。既然日軍的失敗并非是擁有代差的武器造成的,剩下的就是軍事指揮方面的差距。工農革命軍的具體戰役執行中也沒有特别精彩的地方,這是岡村甯次對戰争的反思。巧妙的技戰術結合完全來自平日的訓練,經曆戰火之後的日本軍隊并沒有活着回來的,隻用分析之後就可以學習人民黨的戰術。實際上日本也正在學習這些。
岡村甯次真正感到難以學習的則是人民黨的戰略,日軍在戰争進行到實際交火之前就已經陷入了絕境。除非日軍能夠以不斷積累戰術上的勝利來最終達到扭轉戰略勝利的地步,或者人民黨在執行戰術的過程中犯下了極大的錯誤,否則的話東北戰局根本不會有其他結局。這是岡村甯次對中日東北戰争複盤後的真正感想。但是他不能把這話說出來。
十九師團師團長回到國内之後就自殺了,但是臨死之前他還是想方設法的保護了岡村甯次。陸軍部調查之後,認爲岡村甯次在戰役過程中表現的相當出色。如果不是他力主撤退,十九師團根本無法返回朝鮮。所以陸軍部把岡村甯次例如了斥責名單中,卻沒有對他實施降職處分。即便把岡村甯次調回國内擔任聯絡官,也瞅到機會後給他升了軍銜。
崗村甯次并沒有因爲戰敗而心灰意冷,聯絡官的工作很清閑,他就把更多時間投入學習之中。這次被委任爲使者前,岡村甯次也認真研讀了北一輝的《日本國家改造大綱》全文。
本質上講,岡村甯次很認同北一輝的觀點,日本這個國家必須被納于一個強有力的體制之内,多種理念共存的思想對日本極爲有害。陸軍部反對政黨政治的原因也不全部是因爲自己的利益不能無限擴大,有這種想法的多數是上層。對于中下陸軍少壯派,特别是下層軍官。他們痛恨大資本家對國家的壓榨與剝削。無論政黨政治到底提出了多少口号,表決了多少議案,日本國家利益基本都是大資本家所攫取,日本人民并沒有得到利益。
日本上層當然知道人民中積累的不滿和反對,甚至在人民黨崛起之前,日本就全力打擊社會主義理念。人民黨崛起之後,日本上層更是嚴密封鎖人民黨思想傳播到日本,特别是人民革命,土地革命,社會主義。就算是達不到“偶語者族誅”的地步,至少也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就岡村甯次聽說過的消息中,凡是帶有“社會”兩個字的東西,在日本都被禁止;連一個生物學家寫的一本《昆蟲社會》的書,也因爲使用“社會”兩字而被禁止發行;長野縣有一個警官,有一天看見人家門口挂着某某會社(日文稱公司爲會社)的牌子,他把會社倒過來讀成“社會”,就拔出刀來闖進辦事處去,要執行他的職務!日本在中國東北戰敗之後,這種情況就愈發激烈起來。
上層強力鎮壓“非國民思想”,日本國民卻被殘酷的剝削壓迫的喘不過氣來。既然得不到别的思想,日本現有的思想就開始被重新組合,重新诠釋。各方都試圖從中找到未來的道路。陸軍軍部中自然支持擴張主義。即便是打不過人民黨,日本軍部也努力培育複仇情緒。人民黨的崛起,人民黨的建設,讓日本陸軍部深刻感受到,如果能吞并中國的話,日本也可以有同樣光輝的未來。
岡村甯次對于日本軍部的觀點也未必完全支持,隻是一味的叫嚣“七生報國”“爲天皇效忠”,是絕對不可能獲得勝利的。僵化的思想到底有多可怕,岡村甯次在實施撤退之前就完全理解了。人民黨從不向人民喊什麽“**”“社會主義”的口号,他們直說“土地革命”“人民解放”“階級鬥争”,僅僅這三點以及各種執行政策就讓人民黨戰無不勝。
北一輝的《日本國家改造大綱》中,岡村甯次并不太在意北一輝對社會主義制度的理解,岡村甯次在乎的是北一輝提出的那套實踐方法。畢竟是在中國待了很久,北一輝把人民黨的實踐與他心中的日本局面相結合,提出了一整套的實踐措施。取消掉打擊壓制大資本以及地主那部分内容的話,單單是日本社會重新組織模式上,岡村甯次認爲北一輝的觀點十分靠譜。
岡村甯次認爲,日本當下的問題在于資本擁有者奪取了一切利益,北一輝認爲一個強勢政府來實施票據制,給日本國民以最起碼的保障,同時獎勤罰懶,配合了國家主義的教育,能夠純淨日本國民的思想,讓日本國民認清到底誰是敵人,并且團結一緻打倒對内對外的所有敵人。
結合了人民黨的實踐以及理論,岡村甯次認爲陸軍部最大的問題就在于他們忽視了人民。他們這些人太習慣命令乃至壓迫人民,卻從沒有想過把整個日本人民都納入到一個理念之下。岡村甯次從小就學習漢語,漢語造詣很高。他看人民黨近期批判蔡元培的時候有一句很有趣的話,“所有人一律平等,然而有些人比别人更平等。”他讀完之後突然覺得對政治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陸軍部不用說做到精妙的“有些人比别人更平等”的地步,甚至連第一步,“所有人一律平等”的口号都喊不出來。在這方面,北一輝的《日本國家改造大綱》中好歹系統提出了如何在日本喊出“所有人一律平等”的口号,并且系統闡述了如何在“一個理念下”來解釋“所有人一律平等”的口号。
這種執行方法才是岡村甯次認爲陸軍部真正需要的。
所以認真的聽完了北一輝抨擊人民黨這種“漸進革命,但是不斷革命”的一番話,岡村甯次抽空問道:“北君,你就沒有去給蔡元培送行的打算麽?畢竟再過三天他就要被槍決。”
“我對蔡元培本人一點好感都沒有,爲何要去給他送行?”北一輝大感奇怪的問道。
“如果您對他沒興趣的話,那麽我倒想和您談談關于您的書。”岡村甯次說道。
北一輝并沒有想到岡村甯次居然對自己的書很感興趣,僅僅遲疑了片刻,他的目光就變得熱情起來。
就在崗村甯次與北一輝就《日本國家改造大綱》進行深入讨論的時候,一場生離死别的聚會正在關押蔡元培的杭州監獄裏面進行。
黃興與宋教仁坐在蔡元培對面,兩人神色複雜,情緒也頗爲激動。他們對面的蔡元培即便帶着手铐腳鏈,手铐與腳鐐之間由一根鐵鏈系住,蔡元培倒是依舊頗爲鎮定。他甚至能帶着慘笑對兩人道:“見到兩位依舊安好,我心裏面的一塊大石頭就落下了。兩位曾經支持過蔡某,蔡某十分感謝。”
黃興性子直率,他的兩撇髭須微微顫抖着,“蔡先生,我這次來想問一件事,刺殺陶公的人果然是蔣志清麽?”
聽了這話,宋教仁呼吸微微粗重了一些,同時銳利的目光落在蔡元培臉上。刺殺陶成章是這次412浙西大清黨的前奏。如果陶成章不死的話,蔡元培投鼠忌器,還真的未必敢這麽大肆實施清黨。畢竟陶成章的聲望在那裏,如果陶成章鐵了心反對,光複會裏面大批人隻怕在陶成章的積威之下未必敢真正的跳出來。
聽了這個問題,蔡元培的神色黯淡下來,“煥卿之死的确與我毫無關系。就這次審判中得到的證詞,好像陳其美與煥卿之死關系極大。其他的我也并不知情。”
沉默了片刻,蔡元培又繼續說道,“兩位若是不信我蔡某,那自可以不信。現在想來,煥卿之死我蔡某人的确是有偌大的責任。”
其實黃興與宋教仁也并不真的完全相信蔡元培會對陶成章下手,不過他們自從公開宣稱願與蔡元培同死,不少前來探監的人都說起了此事。即便達不到衆口铄金的地步,兩人心中也不能不生出疑慮來。
宋教仁遲疑了片刻後終于忍不住問道:“蔡先生,我想鬥膽問你一句。若是煥卿沒有被蔣志清刺殺,他可在你的清黨名單之上?”
黃興聽完之後身子微微一震,也目光灼灼的盯着蔡元培。然而蔡元培的表現不能不讓黃興感到不安,因爲蔡元培垂下了視線,竟然半晌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