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詞、說書、戲曲裏面從來不缺乏關于審判的内容,不過那些大衆喜聞樂見的玩意并非宣傳公正的審判,而是宣傳特權以及個人傳奇。人民黨審判馮國璋蔡元培,是浙江百姓第一次見識到什麽叫做法律,什麽叫做審判。甚至沒有聽完公訴内容,所有人都已經知道馮國璋與蔡元培他們死定了。殺了這麽多人,又被人民黨抓到,哪裏有不死的理由。
這審判更是向江浙百姓傳遞着一個信息,原來身份高的人殺戮百姓也是要賠命的。至少在人民黨的治下,殺戮百姓的行爲需要用那些“大人們”的腦袋作爲償還。雖然不知道爲什麽高興,大部分聽到審判的百姓都感到一種揚眉吐氣。有人在高聲說話,表明自己的立場或者先見之明。更多的百姓則是靜靜站在那裏,支愣着耳朵傾聽法庭裏面到底發生了什麽。
法庭裏面的情況并沒有外面那麽凝重,馮國璋、王子鳴等人都是官場出來的,按照他們的經驗,被敵人抓住已經就是必死的理由,是不是曾經殺戮人民反倒是末節。滿清與北洋的官場上,判刑的理由隻是給處決找到合理的借口,敵對勢力在确保能夠弄死對方的狀态下,喝口涼水都是可以判敵人死罪的理由。當下的唯一辦法就是盡可能表示自己本人對人民黨毫敵意。局面已經如此惡劣,這辦法成功的幾率微乎其微。不過什麽都不幹已經确定必死疑的時候,論做什麽都不可能讓事情變得更糟糕。這些人一例外的都把責任倒了蔡元培頭上。
蔡元培沒有憤怒,面對所有人都把責任到自己身上,蔡元培反倒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可理解。他從來都沒有看得起北洋的這幫人,卑劣膽怯的行爲完全符合蔡元培對北洋的判斷。等馮國璋等人盡情表演一番之後,蔡元培這才開口了,“人民黨自稱革命,然後大肆殺戮反革命。就我所知,死在你們手裏的人有幾十萬上百萬。我作爲浙江議會議長,光複會的會長,怎麽處理光複會的事情是我份内的事情。既然我落到諸位手中自然沒什麽好說,你們想怎麽殺我就可以怎麽殺我。隻是我有個疑問,諸位到底是憑借什麽道理來殺我的。”[
這話即便不是铿锵有力擲地有聲,也算是坦坦『蕩』『蕩』。法官早就與同事們商談過各種可能遇到的情況,包括蔡元培等人的反應。在革命上的分歧并不是蔡元培的罪行,能擊潰蔡元培的心理防線,讓蔡元培承認自己是一個反革命,這的确是大快人心的事情。然而駁倒蔡元培與審判蔡元培之間其實一絲關系都沒有。前者針對的是個人想法,後者針對的則是實際行動。個人想法并非是把蔡元培抓到法庭上的理由。更不是需要在法庭上要讨論的理由。若是在法庭上讨論起思想問題,那就隻能用“不務正業”來形容。
法官問道:“蔡元培,你認爲公訴人對你所作所爲的指控不正确麽?如果你認爲你沒有幹這些事情,你有權力進行質疑與反駁。”
蔡元培滿腹的想法本來如滔滔江河,要用語言的方式噴湧而出,可法官一提“幹過什麽”,他立刻就語塞了。想過什麽,說過什麽,這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事情,蔡元培有自信與任何人據理力争。但是幹過什麽的話,除非是拒不承認,或者指望别人沒有發現,否則事情肯定法抹滅。
見蔡元培不再吭聲,法官繼續開始庭審進程。
範愛農幹過教育工作,跟着浙西分部投奔人民黨後,他對人民黨态度十分積極,現在已經脫離光複會。作爲人民黨的預備黨員,作爲浙江教育局代理局長,也作爲大屠殺的見證者之一,範愛農出現在證人席位上。
武家嶺大屠殺罪的目擊者不多,範愛農就是其中之一。蔡元培看到範愛農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時候,眉『毛』微微一抖。範愛農并沒有太注意馮國璋等人,他的視線也落在蔡元培臉上。他們兩個人都曾經很欣賞對方,現在卻作爲勢不兩立的對手出現在法庭上。兩人心情都不太平靜。沒等蔡元培看清楚範愛農的表情,就看到範愛農把頭别過去。
法庭上的流程都是固定的,詢問了證人的姓名等基本情況之後,就是法官詢問範愛農是否知道做假證會導緻被刑法懲處的結果。範愛農表示知道自己完全遵循實事求是的态度,所做證詞都是親眼所見。
最初流程結束後,在公訴人的提問下,範愛農介紹了當時自己的所見所聞。沒有抒情,沒有批評。隻是介紹了什麽情況下到了武家嶺,被鮮血染紅的河流,所見到的行刑過程,幾堆屍體,行刑者的身份,範愛農與他們的交談。然後範愛農就退席了。
蔡元培對這些殺戮過程并不在意,一來是這等場面聽的多了,二來他也并不關心到底殺了多少人。清黨本來就是爲了殺光『亂』黨,不殺人反倒奇怪。唯一令蔡元培注意的是範愛農的舉止。根本沒有再看蔡元培一眼,範愛農就這麽簡單的退席了。蔡元培很欣賞範愛農這個直率富而且有正義心的青年。對範愛農這種冷淡的表現,蔡元培有些不解。
接下來就是公訴人傳喚其他證人,武家嶺民團頭子文思德被擊斃,其他的民團成員倒是俘虜了不少。綽号遊老虎的民團副頭子被帶上來的時候,他的表情就豐富的多。遊老虎在詢問過程中,隻要有任何機會,都會想盡辦法把責任都到已經被擊斃的文思德頭上。如果不聽事實陳述的話,遊老虎的其他話簡直把遊老虎自己形容成了一個純真善良,吃齋念佛,連螞蟻都不敢踩死的小白兔。當然,遊老虎的容貌并不符合他的形容,一道長長的刀疤仿佛是蜈蚣般從上到下貫穿了遊老虎的右邊臉頰。這據說是遊老虎在南方走镖的時候被一夥海南賊寇用刀砍出來的。在遊老虎爲自己激烈的變白中,刀疤不是扭曲起來,又随着遊老虎膚『色』的變化而格外凸顯,仿佛這條蜈蚣活了起來。
法官和公訴人好歹問出了不少具體發生的事情,文思德接受了北洋的指示,由當地士紳地主的出資與指揮下在武家嶺實施了大屠殺。北洋軍的公文也被抄了出來。遊老虎被帶下去之後,指揮此事的北洋軍軍官也被帶上來提供證詞。北洋軍軍官證明這是他簽發的,命令簽發這些文件的是更高級的指揮官。
證據鏈被一環環的拉扯出來,最後人證物證都證明,這是浙江官府根據黎元洪批示的文件,以及文件附帶的由蔡元培制定的清黨名單策劃的行動。其目的是采用**消滅的模式徹底殺光武家嶺一帶的浙西分會成員,以及當地的農會成員。
法官詢問黎元洪與蔡元培是否有此事。黎元洪連忙解釋道:“若是沒有蔡元培的名單,我都不知道武家嶺在什麽地方。蔡元培些名單,袁世凱下令,我簽署文件。我就是個幹活的!”
蔡元培根本不想對這個提問辯解,連名單與公文原件都已經被人民黨給抄出來了,這還有什麽話可說的。
“蔡元培,這名單是你拟定的吧?”法官問。
盡管不情不願,蔡元培答道:“是!”
“你拟定這份名單,是要求按照這份名單去殺人的。是麽?”法官繼續問。
“是!”蔡元培覺得自己的氣勢實在是太弱,他擡起頭用更加響亮的聲音答道。說完這話之後,蔡元培終于補充了一句,“我拟定這份名單是讓他們殺『亂』黨,名單裏面完全沒有『婦』女兒童。”
書記員刷刷點點的記錄下法庭内所有人的發言。黎元洪聽蔡元培這麽一說,連忙『插』話:“我也隻是寫公文附議,也沒有讓下面的人去殺戮那些『婦』女兒童!”[
所有上層的經手者立刻都這麽強調自己的辜,比較底層的犯罪嫌疑幹脆涕淚橫流的嚎叫補充道:“那時候公文那麽多,我當時急着去赴宴,根本就沒看公文上寫了什麽,我隻是随手簽了公文。我真不是有心的。我當時不簽也不行!我若是不簽,我就會被讓黎元洪蔡元培他們當成『亂』黨給殺了!我是被『逼』的!我是被『逼』的!”
法院不是抒情的場所,庭審的工作就是确定發生的事情是否屬實。既然這些人都承認這些事情屬實,庭審就繼續下一個事實。
蔡元培覺得人民黨的這些人實在是夠能忍,他們始終不提及爲什麽,隻是詢問發生了什麽。不臆測,不編造,就是拿出所有的證據。而且看這樣子,他們好像是真的準備把所有發生過的事情都給理清楚,若是單純想殺人的話,僅僅已經被證明的事情就足夠把所有犯罪嫌疑人都給拖出去殺掉。即便是判處淩遲處死也足夠。對人民黨葫蘆裏面到底賣什麽『藥』,蔡元培是真的搞不清楚了。
法庭裏面的蔡元培聽不到法庭外面的聲音,而作證後走出法庭的範愛農卻聽的清清楚楚,看得明明白白。通過電喇叭收聽庭審的群衆中掀起了一陣陣的殺聲。人民黨的政治宣傳員們則站在群衆面前大聲的宣講着人民黨的理念,“百姓們,老鄉們!不管誰都不能以别人沒幹過的事情處分别人。我們人民黨把這些人抓起來,并不是因爲他們當了官,而是他們幹了壞事!不放過幹了壞事的壞人,大家說這對不對!”
“對!絕對不能放過壞人!”群衆們熱烈的回應着。
“對于幹了壞事的人絕對不能放過,對于沒幹壞事的人,我們也絕對不能冤枉!大家說對不對!”
“對!”群衆們依舊熱烈的響應着。
範愛農臉『色』陰沉的站在激動的群衆周圍,靜靜的看着群衆們應和着人民黨幹部的宣傳。臉上雖然冷漠,範愛農心裏面卻激動的很。他一度很是崇拜蔡元培,所以對蔡元培幹出這等事,範愛農一半是憤怒,另一半則是痛心。看到那位德行高潔的革命前輩居然淪落到這等地步,範愛農感覺比自己淪落到這等地步還難受。
可這就是事實,是發生過的事情。面對可辯駁的事實,範愛農在法庭上根本不忍心去看蔡元培,因爲他不知道自己一直盯着蔡元培看的話,他到底會說出什麽來。在群衆激憤情緒彙成的熱浪中,範愛農感覺心裏面好受了些。外界的情緒波動足夠強烈,反倒讓範愛農覺得自己内心的激動顯得平靜起來。若是自己一個人獨處,範愛農根本沒辦法處理自己的心情。
而這種冷漠的表現與外界如此格格不入,已經有人注意到範愛農了,越來越多的人看着範愛農,臉上從不解到不忿的各種表情都有。看範愛農若有所思的繼續站在那裏,有些群衆的動作躍躍欲試,大概是想過來質問範愛農。
就在此時,突然有一支手搭在了範愛農肩膀上。範愛農緩緩扭過頭,卻見最高檢察院檢察長徐電帶了兩個法警站在自己背後。徐電的手正搭在範愛農肩膀上。
群衆雖然不認識徐電,卻能看得出徐電是人民黨的高官。制服上的徽章,以及背後跟随的警衛都能證明徐電的身份。又看到徐電親熱的攬住範愛農的肩頭,一起向圈外走去,原本在亢奮中嘗試找範愛農麻煩的群衆立刻放棄了這種打算。
正好人民黨幹部正在呼喊口号,群衆的注意力頃刻就轉回了宣傳彙聚起來激烈群衆情緒之上。
徐電把範愛農拉出去的時候說了些什麽,不過那時候人聲嘈雜,範愛農根本沒有聽清楚。走到遠離群衆聚集地的地方,徐電才再次開口,“範愛農同志,心裏面很不好受吧?”
對這個問題,範愛農隻是用長歎作爲回應。
“走吧,去西湖那邊逛逛。我來杭州也有幾天了,一直沒空去西湖走走。這要是回到武漢,别人問起西湖來,我即便是說不出西湖到底有什麽好。好歹也得說出西湖長什麽樣吧。”徐電笑道。
範愛農知道徐電這是爲了緩和氣氛,隻是他真的心閑聊,又不能了徐電的邀請,他沉默的點點頭,就跟着徐電一起向着西湖方向去了。
到了西湖邊,範愛農卻見到了一位老朋友周樹人已經等在那裏。人民黨掌握了浙江之後,範愛農與周樹人現在又當了同事。範愛農是浙江教育局代理局長,近期主抓政法學院建設。周樹人則是浙江教育局代理副局長,近期主抓醫學院建設。
三人并肩走在西湖邊,徐電開口說道:“我以前聽過一句話,真相永遠不會傷害我們。卻不知二位對此有何想法。”
周樹人素來穩重,所以隻是微微一愣,卻沒有開口。範愛農卻是個激烈的姓子,根本不在乎在級别上與徐電有着極大的差距,他用一種厭惡的眼神狠狠瞪了徐電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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