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要攆你們走,隻是讓你們護送浙西群衆到更安全的地方去。”李壽顯解釋道。
“你就别騙我了,把我們送到安徽和江西交界,擺明是把我們從前線攆走。”學會了看地圖的技能之後,姬晔發現很多事情根本不用親自去做,隻要看了地圖就知道不少事情的本來面目。
李壽顯見姬晔已經有了相對正确的想法,他也幹脆實話實說,“馬上就要打仗了,讓你們留在距離浙西這麽近的地方。保不準你們今天要反攻,明天要倒算。把你們遷到江西那邊,對大家都好。”
姬晔萬萬沒想到李壽顯這麽看不起人,她臉上登時就有了着急的神se。李壽顯舉起手阻止了姬晔說話的沖動,“你别解釋,你别解釋!打仗要服從紀律,你們可以說你們自己不怕死,可我們還把你們的命當回事呢。”
即便李壽顯表達了充分的善意,姬晔明顯不領情,等李壽顯說完,姬晔就氣沖沖的說道:“你這是信不過我們!”
面對姬晔的憤怒與委屈,李壽顯絲毫不爲所動,他嚴肅的說道:“姬晔同志,你也是在黨校軍校裏面接受過教育的,咱們能不能别說信賴這種傷感情的話。我們這是要打仗,你們滿心是要報仇。大家抱持着完全不同的兩種出發點和态度,這能合作麽?”
“實事求是”乃是人民黨的核心理念,如果不牽扯自己的話,姬晔倒是可以做到一定程度的“就事論事”,不過一旦與自己有了牽連,即便知道李壽顯說的完全正确,姬晔依舊不能接受人民黨的安排,“我們好好打仗就是了,請一定不要攆我們走。”
李壽顯怎麽可能看不出姬晔的心情,對此他也隻能嚴肅對待,“姬晔同志,我希望你們能夠服從紀律。加強紀律xing,革命無不勝。姬晔同志,這裏馬上就要變成戰場。我們人民黨爲什麽能夠一直在軍事上獲得勝利?因爲我們在戰場上隻要戰士。戰士們讓前進就前進,讓撤退就撤退。把你們留在這裏,把你們派上戰場,你們能夠全身心從事軍事工作麽?我不相信。你們的目的也好手段也好,都是爲了報仇,而不是僅僅爲完成了戰鬥任務。把你們這些人派上戰場,對你們不負責任,對戰争也不負責任。而且如果你們想證明自己有紀律的,那麽當下安排你們護送群衆到安全的地方去,這也是革命任務。”
在人民黨裏面,組織建設,人員安排與其他政治勢力大不相同。人民黨考慮問題的角度在于能否完成工作,爲了更好的完成工作,這才有對個人情緒的考慮。如果個人情緒對完成工作有害的話,人民黨就會毫不猶豫的将這些人調離這些崗位。“信賴”這個次在人民黨中是一個極爲鄭重的話題,如果有同志能被公認爲“可信”,那就意味着他所說的一切話都能兌現。最起碼,這樣的同志在做事情的時候絕對不會把自己個人想法與意志當作做事目的。
光複會浙西分部的這些同志距離人民黨的要求無疑差的很遠。
姬晔好歹在黨校與幹校中接受過系統培訓,加上有大量實際工作經驗,即便是情緒激動的當下,她總算是保持了一定程度的冷靜,爲了能不被趕走,姬晔強忍住心中的不滿,盡可能認真的說道:“我們不提報仇就是了!”
“你們嘴上不提,心裏頭可是一直在想。而且既然你們認爲自己是服從紀律的,那麽組織上讓你們護送浙西群衆撤退,請你們服從組織安排。”李壽顯态度十分堅定。
“……,李書記,組織不能不講人情!”姬晔被李壽顯給氣到了。
李壽顯冷靜的答道:“組織本來不是講人情的地方,建立組織,健全制度,目的是爲了幹事。爲什麽讓你們護送?我并不是爲了刁難你們才讓你們護送群衆的。因爲你們也是浙西出身的同志,浙西群衆到了安徽這心裏面肯定會感到不安!有你們這些熟人在,大家自然會覺得放心。大家不能隻在吆喝的時候才想起群衆利益至上,到了實際工作中自己的情緒就主導行動,這就是無組織無紀律的表現。”
姬晔沒想到李壽顯居然來了這麽一通“上綱上線”,自己一心求戰的結果竟然成了“無組織無紀律”。她正想繼續辯駁幾句,就聽到李壽顯嚴肅的說道:“姬晔同志,我再強調一次,我們是在幹工作,我們的目的是爲了完成工作。是服從組織安排還是執意報仇,你先回去把這件事想明白再給我說。我現在很忙,你先出去。”
把姬晔“攆走”之後,李壽顯覺得很是疲憊。真的是甯和明白人打一架,不和糊塗人說句話。出發點一旦不同,過程中注定會産生各種矛盾。驅動浙西分部的乃是一種個人情緒的東西,指導人民黨的所有行動的則是極爲理xing的科學社會主義綱領。面對正在發生的大屠殺情況不斷彙總而來,李壽顯先是極爲憤怒,然後感到一種疑惑。而現在李壽顯感到的則是一種悲哀。
陳克如同以往一樣,在這場屠殺爆發之前就“預言”過這件事的發生,在屠殺剛開始的時候就給了人民黨的同志們解釋了這場屠殺的本來面目。李壽顯對陳克發下來的文件幾乎能夠全文背誦。
“……同志們,人類的思維模式是要有基點的,面對一個陌生的環境,我們都不免感到手足無措,不免感到惶恐不安。推翻滿清是中國一個巨大的變化,而我們人民黨的出現則是這場變化中最大的變量。我們不僅建立起了新制度,我們更讓中國不可避免的看到一個全新的未來,全新的社會構架。由于我們人民黨是勞動者的聯盟,所以凡是以勞動爲安身立命之道的人都會感到歡欣鼓舞,都會感到朗朗乾坤降臨了……”
“……,而那些認爲擁有土地資本才是一切的人自然無法想像一個純粹勞動者組成的世界是什麽模樣,按照他們那種攫取土地爲最高目标的思路來考慮這些,他們自然感到末ri降臨了……”
“……在世界發生翻天覆地變化的當下,在那些地主士紳們感到末ri來臨的當下,他們的第一反應就是要把周圍世界恢複到他們熟悉的軌道上去。但是這個世界是物質的,即便是最唯心的家夥睜開眼睛,也會看到實際的世界。所以這些人并不是瘋了,他們認爲隻要把他們周圍出現的舊世界沒有的人和事物徹底摧毀,這個世界就會回到以往的老樣子,這個世界就會恢複到以前的軌道上去……”
“……我再強調一次,世界是不斷變化的,在中國發生的一切不是因爲出現了某些人和某些新事物,而是社會制度的徹底變化。是這些制度變化先出現,才出現了新的人和事物,這個先後關系絕對不能搞錯……”
“……給這場大屠殺中,那些屠殺者還有那些面臨屠殺威脅的所有人都被恐懼所籠罩了,他們都被眼前的東西蒙蔽了雙眼,這些人或者認爲瘋狂殺人瘋狂摧毀新東西就可以阻止曆史進步,或者認爲有些人變成了壞人,這世界變了。我們人民黨作爲中國勞動者的先鋒隊,我們必須看清這已經不可逆轉的社會結構變化,而且勇敢的迎上去引領這個變化……”
“……在這樣的瘋狂中,隻有勞動者們沒有瘋,爲什麽?因爲那些看似發瘋的人都是被他們自己腦海中想出來的東西給吓壞了,吓傻了,吓瘋了。而勞動者們ri出而作,ri落而息,吃飯、勞動、睡覺。他們絕不可能發瘋。這就是爲什麽我們人民黨能夠得到這麽多的支持,能得到這麽多的勝利。因爲我們自己本身也是勞動者,我們人民黨就是中國勞動者的先鋒隊,通過勞動我們将獲得更多,建設我們即便在最美好的夢境中都無法想象出的美好未來,那是一個中國曆史上從來沒有能夠達到過的高度……”
“……全中國的勞動者聯合起來!”
回想着發生過的一切,想到已經陷入複仇情緒的姬晔,李壽顯不能不感到悲哀。陳克曾經說過,憎恨這一種東西,是面對悲傷,無法專心一緻的人所逃避的場所。而複仇則是把因血而生鏽的劍插到血池裏去磨得鋒利的事。悲傷則是爲了治愈心靈的崩刃,而将名叫“心”的刀身完全浸在血中。越是磨,刀越是生鏽,因爲生鏽就越要磨。到最後剩下的隻是一團磨碎的鏽粉。
李壽顯很想告訴姬晔,即便是現在把屠殺者株連九族殺得一個不剩,這又有什麽意義呢?這樣的殺戮隻是滿足了個人情緒,甚至連撫平悲傷帶來的傷痛都做不到。如果這麽做了,姬晔等人與那些瘋狂殺戮的地主士紳又有什麽不同,都不過是爲了試圖恢複曾經的世界,然後以正義之名試圖抹殺掉一切改變世界的人和事物。而改變一個投身社會改造的人,他最初的動力也許來自仇恨和正義的激情,但他最終的态度應該是超越仇恨,也超越正義的。正義是社會層面的感情,而從事社會改造的最根本的jing神力量,一定是超社會的,一定是來自某種終極理想。
人民黨的成功從來不是他們更加懂得憎恨與悲傷,或者比其他人更懂複仇,甚至不是比其他人更懂得革命與正義。人民黨隻是比中國其他政治組織更懂得勞動而已。而僅僅是這小小的一步,就是人民黨與其他政治力量之間的天塹鴻溝。
李壽顯發覺自己根本無法向姬晔解釋清楚這件事,這不能不讓他感到極爲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