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電不是個能完全把事情藏在心裏面的類型,隻談了一會兒他就露出了想說些與《教育法》無關内容的神色。陳克立刻鼓勵的說道:“粉飾太平本來就不對,有什麽想說的就大膽說,咱們當下工作不到位的地方這麽多,遇到問題藏着掖着可不行。”
徐電歎了口氣,“刑法裏面有殺人罪,故意殺人罪是要判死刑的。但是……”說到這裏徐電忍不住又歎了口氣。
陳克也沉下了表情,“殺人者死,傷人者刑。”這是中國傳統的司法理念,也是人民普遍認同的理念。能讓徐電難爲成這樣,看來事情相當棘手。
徐電卻沒有直接說什麽,他連着歎了好幾口氣,最後才咬牙說出了他遇到的問題,“陳主席,溺嬰在刑法中屬于故意殺人罪。但是群衆在這些事情上的看法和咱們不一樣。你一提《教育法》的制定,要保護婦女兒童的權益,我就想起了這些事情。”
陳克原本已經陰沉的臉色變的更加難看了,“情況很嚴重麽?”
徐電的臉色也不比陳克好到哪裏,他沉聲說道:“就已經收集到的情況,去年一年根據地裏面有案可查的溺嬰事件就超過了兩千起。這不是我們特别收集,隻是在各地法院和流動法院的彙報中要求提供有關于這方面的情況。有人說,現在生活變好了,溺嬰事件被當回事了,所以才會被上報。也有人說溺嬰事件很多都沒有上報,實際發生的隻會更多。我已經要求各級司法部門禁止公開談論此事。司法部門的同志們都反對溺嬰。對怎麽解決溺嬰問題,看法主要分爲兩類。一類要求狠狠打擊出現溺嬰事件的家庭,一類認爲要從根子上解決對待人命的看法。畢竟在普通群衆的觀念裏面,父母有權全權處置孩子。”
陳克靜靜的聽着徐電的講述,他覺得自己的視線找不到焦點,反倒是清清楚楚的聽到了自己粗重的呼吸聲。若是平時,陳克早就開動腦筋開始考慮解決辦法,可此時他的注意力怎麽都集中不起來。陳克很清楚的感覺到,他此時的心情并不是憤怒,而是一種悲哀。這已經是陳克好久沒有體會到的情緒了。
稍一分神,徐電中間說的幾句話就過去了,陳克好不容易集中起注意力的時候,隻聽徐電說道,“若是把溺嬰的家長按照故意殺人罪除以死刑,隻怕群衆也不能接受。這件事我也想不出什麽解決辦法。”
“你先别繼續說,我這會兒注意力集中不起來。”陳克無力的擺擺手。
徐電也看着意氣消沉,可是看得出徐電這會兒也想傾訴一下,所以沉默了沒多久,徐電又說道:“我最初看到這些情報的時候,也覺得那些家長就是禽獸,殺之不可惜。現在我倒覺得誰喜歡殺自己的孩子呢?日子過不下去了,隻能如此。”
陳克覺得徐電不是要故意這麽說的,不過“日子過不下去了”這幾個字強烈的刺激着陳克的神經,根據地的生活這得多慘才能讓群衆靠溺嬰來把日子過下去呢?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陳克自己首先就難辭其咎。這說明陳克制定的政策有問題。
羞愧的站起身,陳克覺得背上汗毛直豎。人民黨有諸多政策,但是偏偏沒有明确反對溺嬰的公開政策。,陳克用沉痛的語氣說道:“哪怕是亡羊補牢,我現在就去主席令,要求根據地禁止溺嬰。”
倒是徐電勸道:“陳主席,你也不要太自責。這等事就算是明确制定政策也不可能說令行禁止的。首先是行政成本問題,另外說服教育用處其實有限。咱們若是處罰重了,老百姓隻怕還會同情那些溺嬰的家庭。我相信,從整體上來講,在根據地的溺嬰事件是越來越少的。”
陳克認爲徐電說的是有道理的,人民在苦難中會幹很多事情,不等于人民就喜愛幹這等事情。隻是溺嬰這等事情給陳克帶來的消息實在是太強烈了,他一時半會兒無法從這種對自己厭惡的心情中解脫出來。
也許是看到了陳克那種自怨的情緒,徐電突然說道:“陳主席,我們人民黨緻力于救國救民。矢志不渝,問心無愧。不能說社會上有任何醜惡現象存在,這都是我們的責任。”
“到現在還沒有制定出《婦女兒童保護法》這的确是我們的責任。”陳克答道,“這說明我們态度不明,立場不清。”
徐電苦笑起來,“陳主席,以前我認爲法律就是絕對的,就是至高無上的。那時候你批評我說法律是統治階級意志的體現,而不是制訂了法律之後所有人就該無條件的遵守。這幾年我終于想明白那時候我錯了。如果法律本身至高無上,滿清就不會被推翻。滿清的法律中明确規定,謀逆是淩遲處死的大罪。可有法律條文又能如何,我們當下沒有把滿清統治階級株連九族,淩遲處死,僅僅是因爲我們認爲我們的革命不是爲了屠戮。不是我們幹不了,隻是我們不想這麽幹而已。”
徐電發出這等感慨,陳克倒真心覺得有些意外。要知道當年徐電那種法律至上的态度可是強烈的很。“出什麽事情了?”陳克問。
“我們司法部門的同志,知法犯法,在審判中對法律的理解和應用鬧了無數笑話。說他們知法犯法也不對,他們根本沒有弄清楚法律是要幹什麽的。這些法律條文的目的到底是什麽。”徐電說完,無奈的歎口氣。
“到底怎麽回事?”陳克覺得很是意外。
現在輪到徐電一臉愧疚了,他遺憾的說道:“具體的事情很可怕,很滑稽,我也爲難了很久。不過最近我算看明白了,我們司法部門的同志中,凡是想通過革命改造世界,凡是想通過反對邪惡舊制度舊風俗來創造更好未來的同志,就算是犯點錯,都隻是個人水平。頂多說他們個沖動,判案個人情緒化,絕對不能說他們判案偏離了法律的本意。但是那些和我以前一樣,認爲自己就是法律的化身,手中掌握了法律與公正的大權,認爲自己就是晴天大老爺的同志,這幾年裏頭沒有不犯大錯的。這些事情當中我難辭其咎,那些同志很多都是我曾經很欣賞的,我還對他們進行了諸多思想教育。”
“那你準備怎麽辦?”陳克問道。
“我不準備引咎辭職,至少在把司法系統裏面的這些王八蛋們統統剔除出去之前,我覺得還得在司法系統裏面幹下去。”徐電臉上露出了剛毅的神态。
陳克被這種表現逗得苦笑起來,“那就是說徐電同志你決定當一個有傾向性的革命者,而不是無傾向性的中立官僚了?”
聽了陳克的話,徐電連忙點頭,“對!就是這樣!我現在願意做一個砸碎舊制度的革命者,我不想再當一個裝作公正,隻懂得解釋法律條文的司法者。這個世界上隻有基于不同階級的立場,從沒有對所有人都公正的玩意。”
“徐電同志,你本質上就是個革命者。隻是你原來認爲這世界上有一視同仁的公正而已。”陳克平靜的答道,“我最近也犯了這個錯。你今天和我談了這番話,我知道我錯在哪裏了。婦女解放本身就是場革命,我恰恰把這件事當作了一種自然而然的能夠推進的事情。我是等着婦女自己去革命,等着婦女主動去推翻壓迫她們的舊制度。等着在過程中扶她們一把,這真的是我錯了。”
徐電聽陳克這麽自我批評起來,他想說點什麽,最終卻什麽都沒說。
中央會議再次召開的時候,同志們沒想到陳克暫時不提女生入學率問題,而是提出了溺嬰的事情。溺嬰對陳克造成了極大的刺激,對中央的同志同樣有着極大的刺激。章瑜算是中央委員裏面比較“陰冷”的一位,聽了溺嬰數據,他臉上也露出了不安與不忍的神色。至于華雄茂已經勃然大怒的站起身,在會議室裏面到處走起來。
陳克冷着臉說道:“我給大家說個不是笑話的笑話。我原本是想着同志們很多沒結婚,基層同志還好些,二十多歲居多。咱們這中高層裏面大多都三十歲了。但是結婚之後就得過日子,要是家裏面吵吵鬧鬧的也耽誤工作。我原本是考慮大家的婚事問題,這就找了徐電同志,一來說說《教育法》問題,二來說說《婚姻法》執行問題。這才知道有溺嬰的事情。我真是被吓住了。我想想不明白這到底是爲了什麽,能對自己孩子下手的?”
既然中央在湖北,湖北省委書記路輝天自動就成爲中央常務委員。他答道:“陳主席,我倒是聽說過一點。咱們根據地殺人販子,這是專門發過通告的。以前家裏面養不活的話,家長就盡可能把孩子賣了。賣不掉,這才有溺嬰的事情。後來大殺人販子之後,隻怕也是個原因吧……”
“你放屁!”華雄茂本來就焦躁的很,聽路輝天把指責的矛頭對準了中央的政策,他忍不住破口大罵。
路輝天啪的拍了一下桌子,“華雄茂同志,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你先聽我說完!”
華雄茂别過臉暫時不吭聲了,其他同志雖然沒有罵出來,但是看向路輝天的視線絕對不能稱爲友好。
路輝天陰沉着臉繼續說道:“消滅了人販子體系後,收養體系沒有建成。人民現在生養的多,雖然國家承擔了很大一部分幼兒與少年的生活,可是生活壓力還是很大。當下的政策中一人三畝地,但是我們鼓勵分家。所以單靠父母想養活好幾個孩子還是很難的。在經濟發達地區還好,在經濟不發達地區,這個壓力就太過于沉重了。”
等路輝天說完,華雄茂倒是沒有繼續罵娘,他一屁股坐回到位置上,咬牙切齒的沉默着。
章瑜平素就愛和路輝天“唱反調”,這次倒沒說什麽。雖然緊閉着嘴唇,但是高高鼓起的腮部肌肉,證明章瑜與華雄茂一樣在咬牙切齒。
陳克說道:“同志們,我們還是努力推動婦女解放吧。咱們人民黨的同志都接受過生理衛生教育,知道生孩子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婦女們如果不能反抗,如果不能決定自己要不要生孩子。這就是解放的不夠徹底。”
這話一說,同志們頗爲意外,路輝天愣了愣,“陳主席,你這決定是不是有些草率?”
陳克斬釘截鐵的答道:“我這不是決定,我現在正式提出這個議題,要和同志們一起讨論。封建那套的族權、夫權,一定要打破。打破不了就解決不了孩子問題。咱們同志們身爲男性,本能的希望對女性有控制權,咱們提及男女平等的時候,大多數都隻是認爲咱們應該對女性好些。但是我們并不真的想解放女性,因爲解放的女性就是完全duli的人,她們有自己的意志,有自己的權力,甚至完全可以和男性們分庭抗禮。她們和男性一樣,都是平等的人。她們有權力拒絕男性強加于她們的一切。如果不到這個程度,女性就談不上真正解放。我同志們一樣身爲男人,我想問問同志們,大家的革命态度有沒有堅定到這個程度。把傳統中必須依賴男性的女性徹底解放出來。讓她們和咱們平等的站在一起。”
沒人立刻回答,方才因爲溺嬰事件沸騰起來的正義感與革命沖動看來消退的很快。同志們看上去有些茫然。
陳克笑道:“怎麽了?大家是理解不了,還是覺得不願意?咱們舉個最簡單的例子,遊缑同志就是一位獲得了解放的女性。你們誰敢把自己的意志強加在遊缑同志之上的,站出來表個态。”
一提遊缑,同志們臉上的神色就變得相當不好看。平素裏大家的确沒人敢對遊缑如何,同樣,也沒人真的和遊缑多麽親近。
過了一陣,路輝天說道:“陳主席,同志們沒人願意和你談理論。我們也知道談不過你。而且在這些方向性的問題上,我們也不想和你争論。既然你這麽說,你應該有具體執行辦法。說出來讨論這些吧。”
“這麽大的事情,等于是把天翻過來。你讓陳主席講具體執行辦法就是胡鬧。我覺得應該是咱們提出解決辦法出來。”章瑜與往常一樣,和路輝天唱起了反調。
不過這次路輝天沒有反駁,同志們也沒有說話。陳克心念一動,章瑜的表态中有着一種相當強烈的暗示。至少陳克覺得這種表态中有着某種令他感到不能忽視的态度。
會議讨論到休會的時候,陳克把章瑜叫到小會議室,他問道:“章瑜同志,你是不是想到地方上工作?”
“沒錯。”章瑜回答的頗爲爽快,“我認爲宣傳部是個很重要的工作,但是我個人希望能夠到地方上工作。如果組織上能夠同意的話,我願意到河南工作。”
以當下河南的局面,章瑜到河南就會正式成爲河南省省委書記。陳克并不認爲章瑜不合格,不過他心裏面感覺到有些不太舒服的感覺。
“章瑜同志,你的工作能力我很認同,不過咱們黨内畢竟是要講團結的。”陳克說道。
“陳主席,你要是指我和路輝天同志的争執,或者是認爲我是想通過與路輝天同志的争執來表現我自己的話,那麽我覺得對我是不公正的。我一直就這樣。而且路輝天同志的一些看法和做法,我并不贊同。既然我不贊同,那我就公開說。我認爲這是符合黨組織原則的。”
陳克對章瑜的表态是很認同的,其實原本章瑜鬥争的對象就是陳克,黨内敢直截了當質疑陳克的,章瑜從來都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我會考慮這個任命的,不過在任命下達之前,章瑜同志你不能放松當下的工作。”
“我明白。”章瑜直率的答道。
婦女解放運動首先就是要徹底打破族權和夫權,雖然章瑜明确的與路輝天“唱反調”,但是在陳克看來,其實這兩人看問題的深度并無二緻。路輝天某些方面很類似徐電這個法律書呆子,都是不太懂革命,都不反對以暴烈的手段推動社會發展。但是兩人本質上都更近乎于官僚,而不是一個革命家。所以路輝天曾經提出“要對已經被打倒的地主士紳進行新一輪的打擊”,這是因爲路輝天的确也看到了在農村中有着繼續反對人民黨的一股子力量。不過他是如同官僚般試圖對反對勢力進行硬性打擊。
讓一群男人真心去解放婦女的确比較強人所難,會議後,解放婦女的事情還是被淡化了不少。中央首先就發文,要求各地開展宣傳,堅定的反對“溺嬰”。而且要宣傳讓女孩子上學的問題。
婦女解放問題在陳克的努力推動下,雖然遭受了一定的影響,卻沒有停頓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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