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師長如此人才,何不留在我這裏?”張鎮芳勸道。
周鎮濤絲毫不爲所動,“張都督,前幾ri接到家信,您給的賞錢已經送到了家裏,在下的父母很是感激。隻是父母催促在下一定要趕緊回家。在下也急着見父母,今天這就告辭了。”
張鎮芳知道留不住周鎮濤,卻還是忍不住繼續勸道:“周師長,這稅收之事甚是緊急,何不多留幾ri?”
對于張鎮芳的心态周鎮濤自然是明白的,他正se說道:“張都督,我該說的早都說了。臨别之時我再廢話幾句。收稅這等事不是看百姓交了多少,而是看官府能收到多少。都督府想把稅收到都督府手中,隻能靠都督府親自cao辦稅收,指望那幫稅吏是絕對不行的。張都督當前建成的稅收體系與人民黨的稅收體系完全一緻。人民黨爲何總是能收到稅?因爲定下三成稅,人民黨就真的能把三成稅全部收進人民黨的庫房。”
張鎮芳很不習慣周鎮濤的“直白”,若是以前别人敢這麽說,張鎮芳重則斥之“酷吏”,輕則冷臉相對。面對面前的周鎮濤,張鎮芳臉上一點不滿的神se都沒有帶出來。即便是自幼讀聖賢書,也在官場上混了這麽久。張鎮芳自知現在他能坐在河南都督的位置上,完全是因爲有袁世凱的北洋zhong yang當靠山,人民黨現在專注内部争鬥,暫時無暇他顧。如果收不上來稅,養不了軍隊,張鎮芳不是被撤職就是被人民黨輕松幹掉。
話說道這裏也就盡了,周鎮濤站起身,“張都督,在下出來九年始終未能孝順父母,反倒讓父母爲在下擔心。還是靠張都督賞的五千兩銀子才能給父母一點交代,在下這裏再次謝過了。”
張鎮芳知道周鎮濤這是在正式辭行,許官,許賞,他都試過多次,周鎮濤始終不爲所動。知道留不住周鎮濤,張鎮芳也起身答道:“周師長出謀劃策,倒是在下受益匪淺。既然周師長一定要走,在下也不挽留。祝周師長一路順風。來人,送周師長到火車站。”
命人送走周鎮濤之後,張鎮芳本想再研究一下整套計劃,花費了好大心思整理出來的成套方案厚厚一本,可拿在手中無論如何都看不下去。這對于張鎮芳來講是很罕見的事情,他自幼讀書的時候訓練的非常規矩,背誦詩文時,向來不許點燈,隻準燃兩隻香火。這是爲了讓他集思靜心,慢慢養成勤學強記的習慣。看不下去書,對于張鎮芳是極爲罕見的事情。
眼下這等心境,張鎮芳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是看不下去書的。他幹脆起身讓親随備車去開封稅jing學校視察。
稅jing學校說是jing察學校,實際上是一所準軍事院校。張鎮芳自己就愛辦學,周鎮濤一提出辦一所稅jing學校,目的是培養合格的稅jing骨幹,張鎮芳當時就表示了支持。各地人員魚龍混雜,隻有靠信得過的核心人員才能在稅收這等事上有所建樹。
稅jing學校分設初、中、高,三級稅jing學習班。初級班共二十四個班,每個班正好招收一個排50人的編制。一年辦四期,每期三個月。按照計劃,三萬餘人的稅jing部隊兩年内全部都要到稅jing學校接受培訓。凡是培訓不合格的稅jing,都要取消其稅jing資格。
一進校門,立刻就能感受到一股森嚴之氣。跑cao的,隊列訓練的,以及訓練喊口号的,讓好大一片場地上熱鬧非凡。
“反對胡亂收稅!”
“國家稅務乃是國家根本!”
“杜絕勒索!”
“科學稅收!”
這些标語在稅jing學校教學樓牆上、學校圍牆上、訓話台子的影壁牆上随處可見。不僅到處有标語,學員們還要專門訓練呼喊這些口号。
張鎮芳一行從正在喊口号的稅jing方陣前經過的時候,聽到稅jing們高呼這些口号的時候都是神se嚴肅,絲毫不許有一丁點的輕佻。那些覺得不好意思這麽高呼的學員,或者覺得口号内容比較“可笑”,臉上露出絲毫抵觸的,都會被教官立刻拎出來,命令他們先正se把口号喊好,然後再罰站,罰跑圈,或者做俯卧撐。周鎮濤在制定稅jing學校制度的時候,堅決要求一點,絕對不許毆打學員,也絕對不許人格侮辱。張鎮芳倒也覺得能夠接受,現在看這些制度倒也真的起到了效果,即便被處罰,即便被教官臉紅脖子粗的一通亂吼,學員們更多的是羞愧,是委屈,卻不是惱怒。
但人心隔肚皮,張鎮芳并不真心相信這些學員們能夠理解。稅jing學校的文化課與軍事訓練并行,他前往教室前去聽文化課教育。
老師聲音高亢,“我們是稅jing,負責國家稅收的大事。同學們家裏面都遇到過收稅的事情,知道稅吏下鄉如狼似虎。前面的課程裏面,我們都學習了曆來的稅收定額。大家現在總算是知道朝廷和省裏面其實定下了多少稅,可這麽多稅到了下頭又變了多少。我們都計算過,同學們知道稅吏在裏面到底玩弄了什麽花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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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員們都是各地良家子弟,原本大家在各地隻能任由稅吏盤剝,在課堂上學習了很多文獻資料之後,才知道自己家裏面被坑的很慘。教官這麽一說,學員自然是群情激奮。“俺知道了!”“等俺們收稅的時候,俺們絕對不會亂收!”“怪不得滿清倒了!這就是坑害百姓啊!”
張鎮芳好歹也是滿清的官員出身,聽着稅jing學員們對滿清不遜的發言,他心裏面一陣不安。其實單從稅收上,張鎮芳現在制定的稅率一點都不低。滿清有一個“永不加賦”的口号,不過田賦名義上不加,各種苛捐雜稅則是從來不少的。等到厘金制度興起,這口号就徹底消亡。
在當年喊出這個“永不加賦”口号的時候,定下的是一成田稅。現在新的稅收制度經過周鎮濤領頭的一番計算,定下的是五成稅。在張鎮芳質疑這個稅是不是過重的時候,周鎮濤笑道:“上次我們一起計算過,按照張都督現在定下的稅額,滿打滿算不過五成稅,怎麽都談不上重。張都督原先定下的稅額折算之後也不過是三成,由稅吏負責收稅的時候就能收到八成。要點就在人民黨完全杜絕了中間盤剝,不管征收後怎麽分,可征收的時候人民黨上下一緻。以前的稅收,大部分都肥了地方上收稅的小吏。隻要能讓百姓把稅從八成交到五成,百姓頭幾年稱贊張都督還來不及,怎麽會感到過重?”
也就是在這次談話之後,張鎮芳認爲周鎮濤的本xing就是個“酷吏”,重手段,重實踐,輕倫理,更是從來不提聖人之言。即便是離開了人民黨,周鎮濤對于政務的考慮中,還是不時提到陳克。這點讓張鎮芳頗爲意外。看來在周鎮濤的心中,陳克依舊是他的導師。
學員們的熱情好歹不錯,盡管幹的是小吏的工作,不過這份熱情卻遠不是小吏可比的。旁聽了課程,張鎮芳覺得放心了不少。
他就去了校長室,準備和稅jing學校的校長朱丹陛談談此事。剛進了校長室,就見朱丹陛正在呵斥教務長,即便見到張鎮芳進來也隻是稍微怔了怔。張鎮芳連忙說道:“我先去裏屋等着,你繼續忙你的。”
屋子不太隔音,朱丹陛的怒氣沖沖的聲音穿透了房門傳了進來,“爲了公平稅收,本來制定的規矩裏面就不許托人進稅jing部隊,現在不僅有人托人進來,更自己覺得自己是個少爺,就敢頂撞教員。他這膽子也太大了!你怕什麽,你是教務長,這學校裏面你說話總是要算數的。你若是不敢,你和他一起走好了!”
朱丹陛是袁世凱與張鎮芳的老鄉,也是項城人。自幼好學,是項城當地公認未來大有前途的人才。袁世凱在天津建立北洋軍校,張鎮芳将凡屬陳州(淮陽)所轄區縣(淮陽、西華、項城、沈丘、太康、扶溝、商水)學子去保師上學的,食宿及學習費用全部由張鎮芳負擔。每期項城縣的學生皆10名,他們畢業後有的從軍,有的從政,多數從教,爲min zhu共和的革命建設作出了貢獻。朱丹陛就是其中之一。,
民國成立後,朱丹陛被項城人民推選爲河南省臨時參議院議員。1912年(共和二年)朱丹陛發表了很多抨擊時弊的文章。時張鎮芳任河南督軍,朱丹陛發動群衆張貼标語并遊行示威,反對張鎮芳督豫。爲此,張鎮芳非常惱恨朱丹陛。在一次參議員會上,張鎮芳公開提出朱丹陛隻是一名秀才,功名低下,沒有資格當參議員。朱丹陛說我的參議員是項城人民依法選舉的,你對民國寸功未建,有什麽資格督豫?這更激怒了張鎮芳,揚言要罷免朱丹陛的參議員,朱丹陛毫不示弱,并說張鎮芳無權罷免他,雙方已達到針鋒相對劍拔弩張的地步。
實際上張鎮芳并不是真的恨朱丹陛,隻是覺得朱丹陛實在是“忘本”,按照傳統規矩,張鎮芳作爲朱丹陛的老師兼學資資助人,朱丹陛好歹也得投到張鎮芳門下,怎麽能當上議員之後就公然與張鎮芳對着幹呢?
但是周鎮濤對朱丹陛卻大爲贊賞,他習慣xing的引用了陳克的話,“陳主席說過,就是一條毒蛇,也是能來守衛财寶的。朱丹陛此人既然年輕氣盛,自己覺得嫉惡如仇,那就不妨讓他來管這個稅jing之事。幹稅務,不得罪人是不可能的,這時候就得有人站出來才行!”
周鎮濤懷着一種惡意的快感,讓朱丹陛出任了稅jing學校的校長。可實際工作證明,張鎮芳沒能看透朱丹陛,而周鎮濤無疑是看透了,而且把朱丹陛放到了适合的位置上。自打上任以來,朱丹陛盡心竭力,兢兢業業。在實際工作中,他既然幹了事物工作,體會了做事的辛苦,這批評張鎮芳的話倒是再也沒有公開提出過。
周鎮濤對此的評價是:“人民黨雖然是革命黨,可黨内講的完全是利益二字。陳克主席說過一句話,官僚體系隻效忠于給與他們權力的對象。現在的稅金當然要讓稅jing部隊分到一部分,可是稅jing拿到的錢則是張都督給的。把握住這點,張都督當可治理的好河南。”
當時聽完這話,張鎮芳是忍不住苦笑了,他身爲北洋zheng fu的堂堂河南都督,可治理河南卻要借用人民黨的辦法,這實在是莫名的滑稽。爲了擺脫這種壓力,張鎮芳心裏面試圖把人民黨的做法與北洋袁世凱的做法聯系起來。
袁世凱練兵的要訣就是“一手槍,一手錢”。發饷的那天,每一個士兵領饷的時候,發放饷銀的軍官都高喊“大家吃的都是袁宮保的飯,拿的袁宮保的錢。”平ri裏軍紀那是反複強調的,官兵稍有逾規,立刻軍法從事。根據周鎮濤的介紹,人民黨比袁世凱的北洋軍更狠。工農革命軍中專門設置了政委從事思想工作,任何一件大小事情都要開會與士兵商讨。一定要得到士兵的認同,說服士兵們理解這些事情。
在張鎮芳看來,朱丹陛的做法無疑符合了當下中國最強的兩個軍事組織的模式,無論是北洋軍還是人民黨,做法看似不同,實則内裏的辦法一脈相承。都是紀律二字。在稅jing學校内部紀律上,稅jing是河南都督的直屬軍武裝力量,自然隻服從河南都督。各地的大戶都想法設法把自己的子弟送入稅jing部隊,要的就是最先得到内部消息,朱丹陛針對這種人毫不留情,固然是極大的得罪了地方豪強,可這完全是忠于張鎮芳的。即便是朱丹陛心裏面或許不這麽認爲,可實際上完全是講張鎮芳本人的利益最大化。
想到這裏,張鎮芳感到有些失落。與周鎮濤這個人民黨老叛匪相處的時候,他事實加着小心。等周鎮濤真的離開了,他又感覺心裏面空蕩蕩的。這種矛盾的心态對張鎮芳來說是很少見的。他這輩子除了袁世凱等豪傑之外,并沒有和周鎮濤這種擁有世紀解決問題能力的人相處過。幾個月來一起工作中建立的這種認知竟然不知不覺變成了某種信賴。
長長歎口氣,張鎮芳又感到了一陣不安。周鎮濤這等人物,放到滿清,放到北洋,都可以說是出類拔萃的幹将。但是按照周鎮濤所說,在人民黨中,周鎮濤這等人物少說也得有四五百。水平能力在周鎮濤之上的,也得有百餘人。這些極爲少見的人才現在都聚集在袁世凱都不得不甘拜下風的人民黨主席陳克的手下,這不能不讓周鎮濤感到強烈的不安。
正思量間,房門一開,朱丹陛推門進來,“張都督,方才怠慢了。”
聽着這禮貌的話,張鎮芳起身微笑着答道:“朱校長忙于公務,我這突然來訪,才是打攪了。”
兩人稍微客氣了幾句,朱丹陛問:“這夏收馬上就要結束,想來稅jing部隊也該正式開始收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