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嚴複與袁世凱的交往經曆而言,除了談及國家衰敗,國事艱難的時候,袁世凱會有愁容,其他時候袁世凱對自家事從來都很看得開。可是爲了袁克定的事情,袁世凱連夜趕來相談,已經不是愁容滿面,而是種萬念俱灰的樣子。袁世凱也是一世豪傑,竟然被弄到這個程度,嚴複不能不感到一種強烈的憐憫。
“文青讓我帶言,請項城你以國事爲重。你畢竟是這中華共和國的大總統。越是在這個時候,你越要看到這事可不是克定這一個人,背後的人太多了。他們才是主謀。”
袁世凱盡管愁容滿面,骨子長久裏頭的那曆煉出來的那份骨氣并沒有被摧毀,他聲音盡管低沉,卻沒有絲毫的怯懦,“文青到底想怎麽處理此事?”
“我們不要你殺他,你也不要殺他,但是克定這孩子必須出國,永遠不能回來。北洋方面也不能和他再聯系。”嚴複說出了人民黨的條件。[
“你們就要這樣放過他了?”袁世凱目光裏面有着強烈的不信賴。
“就算是克定策劃刺殺文青,不過這件事到現在根本沒有動到派出人的地步,至少到現在他罪不當死。文青強調說,你是他父親,你真心還是很愛他的。既然他現在以法來說罪不當死,我們不想也不能動違背人倫的事情,所以我們要求你不能殺他。而且項城你放心,我們以人格擔保,絕對不會拿這件事來要挾你。克定出了國,這件事關于他的這部分就結束了。”
“文青倒是看得開啊。”袁世凱冷笑一聲。
“項城,這件事裏面沒有私仇,參與這件事的各方全部都是利益糾紛。所以隻牽扯理,不牽扯情。這種事情就好利順了。之所以那些人如此熱心的動此事,他們就是想把情理給糾纏在一起,讓你說不清道不明。項城你也是個豪傑,在這件事上絕對不會看不明白。”
袁世凱閉上了眼睛,面表情的深呼吸了幾次。再睜開眼睛的時候,那種灰心喪氣的神色已經消除的差不多了。“文青就不擔心我是真心想稱帝麽?”
“文青說他完全能夠理解你想稱帝的心情,畢竟走到了這一步,再往前半步你就有可能稱帝。風險固然是有,可是對你這等豪傑來說,能稱帝爲何不稱帝。你總得給自己的一個交代。他能理解的。”嚴複正色說道,不過說到後面,他也忍不住微笑了。
“給自己一個交代……,這話說得好。”袁世凱臉上已經有了些光彩。
“但是現在畢竟共和了,帝制那一頁已經翻過去了。以後肯定會有複辟的可能,也會有各種懷着自己心思的人出來幹些什麽。但是曆史向前邁出這步之後,咱們就得跟上這個時代。項城,文青曾和我談起什麽是英雄,什麽是枭雄。你可想聽聽?”
“我現在面臨如此局面,幾道兄你但說妨。”
“英雄,代表的是天下的利益,代表的是大多數人的利益。枭雄,代表的是一小部分人的利益,代表的是他自己那個小團體的利益。至于亂臣賊子,隻代表了自己個人的利益。這天下歸根結底,外乎利益二字。項城,你現在是大總統,當做個英雄。”
“當個英雄?!呵呵。”袁世凱忍不住笑出聲來,笑聲裏面滿是嘲諷。“那文青自認爲代表的是天下的利益,代表的是大多數人的利益了?”
“沒錯。人民黨自認爲代表的是天下勞動人民的利益,耕者有其田,勞者有其食。人民黨若不是這麽做的,怎麽可能幾年内就有如此的局面。項城你統領北洋,當然得考慮北洋的利益。北洋與我們人民黨之間的分歧,這是客觀存在的。但是項城你現在是中國的大總統,你有保衛中國利益義務。就因爲你到現在爲止始終堅持保衛中國的利益,所以才有人處心積慮的要通過挑起事端的方法試圖打倒你。所以我們人民黨在這件事上是堅定支持項城你的。”
袁世凱半晌語,想說話前卻忍不住歎了口氣,“幾道兄,你真的收了個好徒弟啊!”
“在你這等豪傑眼裏,用好壞這詞豈不是降了身份。當前要務,就是把眼前的事情給處理掉,不能再給任何人機會。項城,你是大總統,你自然知道眼前的關鍵在哪裏。”
袁世凱苦笑一聲,“呵呵,我現在方寸已亂,哪裏還能分清關鍵。”
“大總統你不用過謙,直說麽。”嚴複笑道。
想了片刻,袁世凱恢複了平日裏從容的神色,“就現在看,當前要務外乎定額貿易協議之事。此事一旦達成,英國暫時心滿意足,必定全心來将此事落實。中國内戰起來,英國自然不肯眼瞅着煮熟的鴨子飛了。對外國勢力幹涉中國,暫時會全力阻止。眼前要務莫過于抓緊辦成此事。”
嚴複邊聽邊默默點頭,這就是袁世凱與滿清的不同。北洋集團其實是搞洋務出身,隻是更偏向于自建工業。當然,以人民黨的眼光來看,北洋的工業化思路很有問題,可是北洋集團對世界的認識程度的确大大超過其他政治勢力。既沒有滿清那種保守僵化,也沒有買辦那種以個人利益至上的态度。在關鍵問題上,北洋集團還是有能力勉強應對戰争之外的國際局勢的。這就是陳克爲什麽願意和北洋暫時合作的根本原因。在革命形勢進入到解放戰争之前,北洋這種力量,還是合作更加有利。
“但是,幾道兄,文青可知我的困境在哪裏?”袁世凱問道。[
“這定額貿易協議,海關的所得,英國人不肯給你。”嚴複回答的幹淨利落。
聽了這個回答,袁世凱眼睛一亮。
嚴複坦然說道:“英國人想擴大咱們和他們的貿易,所以海關的錢他們扣住,想方設法的用這些錢要挾咱們。大總統你現在手裏沒錢,很多時候不得不受制于英國人。所以當前我們在北京天津等地開辦了不少企業,不管下頭怎麽說,大總統你至少默許這些企業存在。他,這些企業能夠帶來相當的直接稅收,而且這筆稅收是直接能被你直接掌握的。”
“呵呵”袁世凱苦笑了,“幾道兄,你和文青說話都是這麽直啊。”
“項城,我們相交之時,你說話又何時藏着掖着?”嚴複也笑了,他們幾個老兄弟中,嚴複以不通官場著稱。而袁世凱則是以敢作敢當,坦率豪爽跋扈著稱。
兩人笑了一陣,随即把這關鍵問題繼續談了下去。人民黨認爲暫時沒有必要從海關稅收裏面拿錢出來給北洋軍私用。若隻是養活現在的北洋軍,光扶植引導對外貿易企業,靠了國内商稅,就有賺不完的錢。北洋的問題和滿清一樣,都在于“收不上來稅”。現在國内局面很不好,稅收已然極重。再加上各地稅收制度問題,國家增加一文錢的稅,到了下頭就能變成最少十文,甚至一百文的水平。想再開稅源,那就是逼人造反。
而對外貿易是憑空生出的開源,隻要定額貿易協議簽署,北洋與人民黨聯手将貿易把握在手中,稅收不要重,而且提供銀行的支持,那麽等于憑空就生出财源來。
這個設計自然是極好,不過袁世凱沒有那麽幼稚,會認爲人民黨強力動的事情對北洋集團會有什麽大好處。
“幾道兄,既然人民黨對此有信心,那裏頭定然有我當前不知道的極大訣竅。還請幾道兄事先言明。”袁世凱誠懇的問道。
“訣竅很簡單,就是文青曾經說過的這個廣交會,你必須能者上位才行。若是光想着賺錢,就壓制其他各路,隻是允許自己有關的商人和企業介入廣交會,那這定額貿易協議一來絕對達不成效果,貿易額是上不去的。二來隻是激起民憤,那些有能力的商家一定會想法設法的當買辦,借助外國的名義來合資,讓咱們憑白的失去了稅收。三來,銀行支持也找不對對象。”
前兩條袁世凱能理解,最後一條就完全超出了袁世凱的理解範圍之外。“銀行怎麽一個支持?”
“收稅是千難萬難的。但是很多企業想達成外國人要求的産品總量,就得擴大生産,購置設備,租用人力。他們缺錢,所以這銀行的支持,是以訂單換貸款。”嚴複解釋道。
在21世紀,這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有對外的訂單,以這個訂單爲抵押,可以換取銀行的貸款支持。而銀行通過提供金融服務,除了給了需要支持的企業資金支持之外,國家更能有效的控制稅收。雖然也有風險,不過風險總是小了很多。
袁世凱聽完嚴複的解釋,臉上已經徹底有了光彩。在清末這種思路還是頗爲新穎的,更重要的是,北洋集團可以極爲有效的掌握商家的收入,稅收難度大大降低。
“幾道兄,文青讓你來當這個内閣總理,看來就是讓你來管這件事的?”袁世凱笑道。
嚴複也笑道:“若是能如此運行,國家局面當煥然一新。項城,咱們年輕的時候都懷着澄清天下之心,認爲有能者上這才是天下至理。現在有機會能運作這樣的制度,想來你肯定是願意的。”
袁世凱微微點頭,不過臉上的光彩突然間就消失的幹幹淨淨,他聲音低沉的說道:“我回去先處理完袁克定的事情,立刻會全力進此事。”
嚴複知道袁世凱心裏頭不好受,他知道自己再說什麽都是觸痛袁世凱的傷處。所以勉強笑道:“我也困了,在文青那裏我不敢抽鴉片,到了你這裏,我也不用再那麽壓制自己了。”
袁世凱知道嚴複就愛這口,當年李鴻章不是很喜歡嚴複,因爲李鴻章本人是極力反對吸食鴉片的。可是嚴複從英國海軍學的那東西裏面,吸食鴉片也是其中之一。聽嚴複這麽說,袁世凱也不再多話,起身告辭。
此時天都快亮了,袁世凱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自己的辦公室。論是兒子袁克定搞出的這場鬧劇,還是嚴複帶來的陳克的态度,都是大事。袁世凱須得好好反思一番,看看裏面還會不會有更深的陰謀。
直到中午,趙秉鈞才趕來袁世凱的辦公室,彙報了事情當前的進度。袁克定身邊的那些門客全部被抓,經過審問,他們全部交代了。這幫人本來就沒什麽能力,而且不少人根本就不敢參與此事,所以根本沒有找到敢去刺殺陳克的人。趙秉鈞自然說袁克定做事謹慎,所以有同盟會的人主動投奔,袁克定詳加盤查。不過袁世凱并沒有全信,在他看來,這隻怕是袁克定身邊那群依附權貴的小人們表現出了自己的本性。對于自告奮勇送上門去的同盟會,他們肯定是橫挑鼻子豎挑眼,生怕有人搶了自己的位置。這麽一搞,反倒極大的拖了進度,以至于同盟會這些人還沒有能夠見到袁克定。
不過出于什麽原因都好,聽了這些彙報,袁世凱終于松了口氣。袁克定好歹沒有弄出切實的把柄。如果有人冒了袁克定的名義去刺殺陳克,隻要沒拿着袁克定的手令或者别的把柄,袁世凱倒也不怕。另一方面,袁世凱卻感到極大的悲哀。幹好事幹不了,連幹壞事都幹不成。自己這兒子也未免太廢物了吧。[
“再詳查,絕對不能有一點纰漏。抓人的時候放手去抓,如果牽連到日本人,不用客氣。英國那邊我會派人去解釋。至于那個脫逃的汪精衛,一定要給我抓回來!”
汪精衛此時在距離北京城兩百多裏的南邊。他發現有人跟蹤,并不認爲這是自己以前鬧過遊行,被認出來了。而是認爲自己參與的事情被發現了,好不容易甩掉了盯梢的密探,汪精衛往平津分部回的時候,發現那附近出現了很多軍警。他再也不敢停留,本來想直奔天津而去。可是轉念又想到,北洋方面肯定不會放過自己,自己跑去天津的時候通緝令隻怕早就到了。從天津回上海,隻有海路。在上船處嚴加盤查的話,自己也跑不了。
所以汪精衛幹脆決定走陸路。平靜分部并非隻有一個,他跑去另外一個分部,讓同志們趕緊出去避避風頭。自己拿了些路費,換了衣服,開始步行南下。
一路走,汪精衛漸漸有了自己的想法。既然開始幹了,那就沒必要這麽簡單的收手。不然的話以後見到中山先生怎麽交代?他想去人民黨那裏看看,如果有機會幹脆刺殺陳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