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覺得私營企業不該出現大規模破産麽?”徐元山的聲音裏面充滿了意外的味道。人民黨黨員并不在乎私營企業的生死,這是毋庸置疑的。作爲人民黨中級幹部中公認被陳克看好的年輕幹部的代表,徐元山對李壽顯提出的問題頗感意外。
“我是覺得咱們之前對事情的預測中并沒有這方面的考慮。這是考慮不周詳,而不是該不該破産。”李壽顯答道。
考慮周詳大概是應該的,在座的幹部們都沒有特别的異議。但是現在主持人民黨工作的是陳克,至少到現在爲止,陳克的決策還沒有鬧出過任何超出整體局面控制偏差,所以李壽顯的這個問題顯得有些“傻”。
徐元山已經有些明白李壽顯爲什麽要來詢問自己了。徐元山提出“允許私營企業介入一定的行業”,讓他成爲人民黨裏面頗爲“另類”的家夥。但是這并不是說徐元山就真的打算扶植私營企業,而是他覺得在追求效率最大化的情況下,全靠人民黨自己撐起所有的行業,在行政上成本太高。就徐元山的本心而言,他根本不在乎私營企業的生死。在需要私營企業出來參與勞動的時候,有私營企業存在就好了,平日裏私營企業與人民黨應該是毫關系的。[
正想說話,卻見陳克施施然走進了會議室,大家再也顧不上說話,在一片轟隆隆的聲音中,同志們紛紛起身。
“都坐。”陳克揮了揮手。所有同志都落座最後,陳克瞅了瞅大家異樣的神色,他笑道,“看來我是錯過什麽事情啊。”
尚遠把方才讨論的事情簡單的介紹了一下,在最後,他說道:“陳主席,聽不少同志說,這個破産是個普遍現象。而且破産的地主士紳貌似對咱們很有恨意。”
“奪人财路勝過殺人父母,這種恨意很正常麽。”陳克笑道。
“陳主席,現在事情已經發展到了這個程度,我是認爲咱們得把這種事情安排在計劃當中才行。”李壽顯說道,“這個矛盾已經越來越突出。”
“私營經濟破産,從經濟運行的規律上看,這是很正常的。”陳克說道,“我先問個問題,他們爲什麽會破産?”
立刻有同志答道,“陳主席,你直說吧。讨論太多,很容易發懵。”
“容易發懵。呵呵。”陳克幹笑幾聲,“好吧,我就來說說。”
現在的私營企業絕大多數都是在糧食加工這個産業上,磨坊、油料加工是這些私營作坊的主力,人民黨在糧食生産上的管制直接把他們切斷了他們的原材料來源,加上合作社興辦了相同的工廠,這些作坊破産一點都不意外。
簡單的說明白了道理,陳克接着說道:“我先說清,政策大方向制定的時候,的确并沒有任何針對這些私營企業的考慮。他們破産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咱們人民黨扭曲了供需。”
曆史上斯大林的經濟政策,包括後來新中國的初期,包括大蕭條之後自由競争的資本主義制度遇到了根本法解決的問題之後,扭曲供需就是最基本的政策之一。如果用更加文雅的詞彙來形容,也可以稱爲“工業反哺農業”。
如果是單純的爲了盈利的話,工業品價格會高到離譜的程度。例如陳克上學時候,政治書上經常談起的“農業品與工業品的不平等交換”。拉美國家出口幾噸香蕉,換了一部半導體收音機。後來随着中國工業品在全世界攻城略地,這種說法在中國就逐漸消失了。随之興起的新說法則是,“外國資本通過操縱大宗商品貿易的價格,從中國玩命的榨取錢财。”對于巴西淡水河公司還有澳大利亞的力拓公司提高鐵礦價格的事情,成了資本家掠奪中國财富的罪惡例證。
工業反哺的核心就是,通過壓低重工業化生産出來的生産工具價格,幾乎是不計成本的擴大銷售範圍,短期内就讓生産領域中成本快速降低,生産效率快速提高。能夠提供重工業投資的,疑就隻有政府旗下的國有企業。例如在根據地,人民黨領導的政府義不容辭的承擔起了這個任務。
在根據地裏頭,鐵農具的價格隻有根據地外面不到兩成的價格。按照正常的貿易模式,消費者是“價高者得”。但是根據地就能夠放着眼看着的利潤不賺,最優先保障根據地群衆能夠買到而且使用這些鐵質農具。這就是扭曲供需的标準案例。
“私營企業很明顯不在咱們扭曲供需的照顧範圍之内,他們當然維持不下去了。”陳克最後拿出了一個總結。
“那麽這種扭曲供需的政策會維持多久?”李壽顯問,得到了這樣理論性的解釋之後,他的眼睛裏面閃閃發亮。
“最理想的狀态是這樣的,随着生産力的發展,生産成本迅速降低,最後的市場銷售價格已經與扭曲之後的價格相同。那時候徹底放開價格,私營企業也好,國營企業也好,都一起自由競争。”陳克答道。
“那得多久?”
“那中間得完成什麽樣的過程?”[
幾乎是同時,徐元山與李壽顯同時問道。
這兩個問句極大的體現出了發問者的個人素質,陳克沒有急着回答,而是仔細的看了看兩位同志。徐元山畢竟不是一般人,陳克這麽一停頓,他已經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徐元山立刻改口,“那中間得完成什麽樣的過程?”
尚遠心中很是贊歎,徐元山一直在後勤部門,見識上比不了李壽顯是很正常的,可是徐元山絕不固執己見,知錯就改的這種上進,也已經很不得了。掃視了其他同志一圈,有些同志臉上流露出來的是對徐元山的贊許,有些同志臉上卻是一種嘲諷的神色。還有些根本就沒有明白發生了什麽。
寬于待人,嚴于律己。這是人民黨一直宣傳的作風,但是這種态度本來就是自身素質的一種體現,徐元山并不覺得自己改口有什麽丢人的。這是因爲徐元山根本就不認爲說錯了話與“體面”或者“可恥”有什麽關系。所以态度極爲端正的李壽顯固然很值得器重,但是同樣态度端正,隻是認識不足的徐元山,至少在現在也是個可造之才。但是那些贊許或者嘲諷的同志,他們的素質就值得考慮了。
想到這裏,尚遠突然想到,如果自己不是有個好老師,自己的老師如果不是在關鍵時刻對自己痛斥一番,自己隻怕根本認識不到這些事情。想到這裏,尚遠覺得一陣後怕。而老師李鴻啓的教誨又浮上了心頭,“看到了自己内的黑暗之處,找到了克服心裏頭這些暴虐、殘酷、恥的法子。隻要當個真正的勞動者,坦坦蕩蕩的活着。這暴虐就變了勇敢,殘酷就變了堅定,恥就變了謙虛。”
一走神間,尚遠就錯過了相當的讨論。等他明白過來的時候,讨論内容已經跳轉到了“勞動力積累量與私營企業破産的關系上去了。”
“同志們,現在的中國農村勞動力同時存在兩種局面,第一,勞動力的昂貴。第二,勞動力的廉價。普通百姓除了要有屬于自己的土地之外,還要學一門手藝。農忙的時候自然是耕地,而農閑的時候靠手藝賺錢。這種技術含量比較高的手藝勞動,就是勞動力的昂貴範疇。畢竟農村的生産範圍很窄,就那麽幾樣。我家鄉愛說,有智吃智,智吃力。而吃智的,一般都是屬于比較貴的勞動力。在這方面,同樣受到了扭曲供需的極大影響。”
以技術含量來說的話,人民黨現在辛苦建造的工業體系,疑是中國國内“智力凝聚”最高的體系。這個體系在根據地裏頭也是不斷擴散的。現在每個縣都有自己的陶瓷品生産廠,日用的碗筷根本沒有任何問題。由于搪瓷碗開始銷售,甚至在不斷擠壓傳統的食品容器市場。國營企業有技術,有資金,有市場,傳統的作坊面對這種企業的競争如果能活下來,這才是真正稀奇的事情。
“至于廉價勞動力,例如女性,老人,當然,也有一部分童工。根據地同樣提供了極大的勞動就業機會。飼養業自然不用說了,每年的桑蠶生産期,有力氣的去挑擔,沒力氣但是有耐心的去照顧蠶寶寶,力氣與耐心都不足,但是願意學習的,則可以在桑園工作。所以原本極爲廉價,甚至根本賣不出去的勞動力,現在都能夠通過勞動掙到工資。而且這個工資甚至不少……”陳克侃侃而談。同志們将其與自己負責的工作一對應,不少同志們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這些廉價勞動的大收購,同樣是作坊破産的重大原因之一。”陳克得出的這個結論讓大家又都訝異起來。
“私營作坊,歸根結底是要賺錢的。以學徒教手藝爲理由,這些作坊裏面把工資這部分成本給壓縮到極限。但是咱們大量收購廉價的勞動力,導緻勞動力價格普遍上升,其結果就是私營作坊遇到了勞動力供應不足的局面。他們自然以爲繼。”
這幾年根據地裏面的确有這種問題,群衆熱火朝天的給自己幹,直接導緻了很多原本隻要提供些吃食就能大量招到人的工程變得很難找到勞動力參加。就算是來參加的,也都是些老頭老太太,他們與其說是來參加勞動,不如說是爲了混口飯,給家裏省點。政府貨真價實是人民的大救星,沒有政府各種災害裏頭得多死多少人,又得有多少人傾家蕩産。即便如此,人民在能夠爲自己謀取利益的時候,自然而然的将政府抛在一邊。對待政府尚且如此,對待私營企業自然更是如此。
這次同志們臉上可沒有什麽笑容了,根據地的一切都是勞動創造出來的,如果沒有足夠的勞動力投入到這公共領域的生産中去,不用說别的,光近期規模龐大的基礎水利建設工作就不可能及時完工。
“在第一次人口普查結束後,我說過,我們現在要面臨着一個勞動力極度匮乏的時期。根據地六千多萬人口,想建起一個工業化的根據地,我們會面臨艱苦的局面,需要我們人民黨人率先付出極大的努力。”陳克說道。
沉默中有幾聲稀稀拉拉的掌聲,卻沒有引起全體同志的熱烈鼓掌。陳克的解釋讓第一線的同志們沉默不語。
陳克很清楚,這些都是曆史上真實出現過的局面,而陳克自己敢号召人民黨的同志們跟着自己一起付出極大的努力,心在回想起來,陳克自己首先得付出極大的代價。如果按照正常的勞動與報酬,陳克現在應該是根據地的首富。不用說别的,諾貝爾獎每個單項的獎金爲15萬瑞典克朗,當時相當于瑞典一個教授工作20年的薪金。因爲是共同獲獎,陳克拿到了一半。那也是瑞典教授10年的薪金。這筆錢自然是成了購買機器設備的資金。至于按照外國法律,陳克應該得到的各種專利和股份收入,全部歸根據地财政所有。
唯一例外的一筆錢,就是陳克的老丈人何汝明給的五千兩,這是陳克夫人何穎的嫁妝錢兼給陳克女兒的見面禮。這筆錢陳克覺得有些不好确定。倒不是他很在乎這五千兩,而是陳克不敢輕易開這麽一個頭。如果人民黨自己親屬的饋贈一定要上交,倒不是好不好的問題,而是這一旦成了規定,那麽絕對會成爲很多不好事情的開端。最後這件事在黨委會上經過讨論後,最終出了财産公開制度。
陳克扪心自問,他的确是把一切都獻給了黨。自己在财務上可以說是個大聖人了。不過這麽做的目的,隻是爲了提高陳克發言時候的說服力。不然下面把陳克的行動拿出來當擋箭牌,根據地現在資本極度匮乏的局面下,哪裏有那麽多錢來支付工資。
這可能就是産階級覺悟吧?陳克想到。他之所以很輕松的接受這種做法,當時并不是心裏面有什麽特别的想法。而是想起以前聽到的話,“如果兩萬五千裏長征的時候,領導幹部們坐着八擡大轎,一個個懷裏摟着小老婆,手裏拿着大煙槍。這兩萬五千裏能走出去二十五裏麽?”
想到這裏,陳克接着說道:“雖然現在咱們跑題了。但是我最後多說幾句。咱們人民黨現在執行的就是把昂貴的勞動力降下來,把原本很便宜都賣不出去的勞動力價格提高。這最終結果很可能會出現所謂的勞體倒挂,就是耍筆杆的掙錢比不過耍扁擔的。造原子的,收入比不上賣茶葉蛋的。咱們人民黨同志的收入,到時候很可能比不上很普通的勞動者。這種事情很可能會比較長期的存在。私營作坊的倒閉風潮當時我沒有進行仔細導,但是這個收入問題,我這次可是導了,希望同志們現在得有這個思想準備。”
“哈哈。”這次有比較多的同志幹笑幾聲。
讨論結束之後,李壽顯找上了陳克。“陳主席,這種破産的風潮,會導緻社會不穩定。”[
“我聽說了有人想要你腦袋的事情。你是辛苦了。”陳克拍了拍李壽顯的肩頭。
“既然這種破産必然是大規模出現,以前咱們放過的地主士紳們,這次隻怕真的要造反了。”李壽顯說道,“土改的時候咱們殺了多少人,這次……”
“呵呵。”陳克笑了笑。人民黨四省在土改期間殺掉的人不少于二十萬。這裏面完全不包括正規戰争。如果地主士紳們這次真的造反,鎮壓也是個不錯的選擇。但是陳克卻想暫時采用更加溫和的手段試試看。
“李壽顯同志,我想把蕪湖辟爲經濟開發區。不知道你覺得如何?”
“經濟開發區?”李壽顯很是不解。
1876年,中英簽訂的”煙台條約”将蕪湖與浙江的溫州等四個城市辟爲通商口岸,這個不平等條約的簽訂,在給蕪湖民族經濟帶來巨大沖擊并造成畸形發展的同時,也從此打開了蕪湖對外開放的大門。1918年蕪湖海關進出口貨值就達當年全國對外貿易的35%,成爲長江通商巨埠之一。以蕪湖和上海爲起訖點的蕪申運河,更把蕪湖和蘇、錫、甯、杭的經濟、文化緊密地連在一起。蕪湖開放通商口岸後,大批外國洋行、公司進入蕪湖的同時,先進科學技術的傳播,也刺激了蕪湖近代工業的發展。安徽省最早的一批民族工業在蕪湖建立。1883年蕪湖架設了有線電報線路,爲全省第一個使用電報的城市;1897年投産的益新(機磨)米面公司,規模居當時全國同類工廠首位;30年代還曾開通民航,飛上海和武漢兩市。步入20世紀後,蕪湖工商業發展到百餘種,五、六千家,成爲安徽現代工業的發祥地,長江流域經濟中心之一。
既然李壽顯首先注意到了私營企業的問題,陳克倒是想讓李壽顯試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