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不管心裏怎麽想,所有人嘴裏頭難免都要吆喝幾聲民主共和,始終如一提出專政理念的隻有人民黨一家。一聽到“專政”,宋教仁心裏頭立刻生出強烈的抵觸來。專政意味着“強制”,意味着強有力的一方壓倒較爲弱小的一方。這與宋教仁所期盼的“民主”可謂大相徑庭。
“如果沒有黨派制與選舉制,何來民主一說。”宋教仁立刻駁斥道。
早期人民黨裏頭也有這種觀點,陳克早就聽煩了,“民主這口号闡述不清,意義不明。吆喝民主制度的,從來都是不把自己當人民的。宋先生可否告訴我,你所說的人民,到底指誰?”
宋教仁愣了愣,陳克的話怎麽聽都不是什麽好話,如果以宋教仁的本心而言,誰支持黨派政治,誰就是人民。那麽在當前的中國,宋教仁真心認爲可以稱爲“人民”的,其實沒幾個。可這種事情能想,卻很難拿出來公開說。特别是與陳克這種手握大權的人說。
“陳先生,推翻帝制,實現民主不好麽?”宋教仁避開陳克的問題,直接把話題引到這個很籠統的方向上去了。
陳克盯着宋教仁,用一種相當冷漠的語氣說道:“我們人民黨一直緻力于推翻帝制,這點是我們現階段最大的目标。至于民主麽,你不要說什麽選舉啊,什麽政黨啊。民主麽,誰是人民。”
胡漢民立刻插話道:“中國的四萬萬同胞就是人民。”
陳克對這話聽而不聞,他盯着宋教仁,等着宋教仁回答。
宋教仁憋了好一陣,才說道:“中國的百姓就是人民。不過現在百姓民智不開,必須依靠各地的革命者與士紳。”
“也就是說,宋先生認爲,現階段有人比百姓更适合做人民了?”陳克逼問道。
宋教仁被陳克逼得難以找家,他反問道:“那陳先生怎麽想?”
“我怎麽想一點都不重要,面臨什麽局面才是最重要的。人民要吃要喝,要有地種。這才是最重要的。我們人民黨政府變不出錢來,也變不出糧食來。隻有和大夥一起去種地,去修水利,建堤壩。這就是人民,要吃要喝要活下去。這民主要是能變出來吃喝,人民肯定跟着你走。變不出來,人民絕對不會搭理你。”
陳克的語氣很重,革命之前,他也曾經當過一段民主信徒,真的一參加革命,他對此就深惡痛絕了。國家制度要保證生産力發展,保證社會的有效營運。這本來是一個很科學的東西。一群搞政治的在民主這個詞彙上塗抹了太多的東西,好像沒有民主這兩個字就要世界末日了。人民一個月不用“民主”這兩個字根本死不了,可是半個月不吃食物肯定得死。這就是“民主”這兩個字的真相。
至于清末這些搞民主的,他們希望的是通過“民主”獲得權力。凡是主動上門對陳克宣傳民主的,沒一個提到眼前當務之急的人民生活問題。一個都沒有。
“那麽陳先生是絕對不會支持議會制的了?”宋教仁用一種責備的語氣說道。仿佛陳克幹了什麽天大的壞事一般。
宋教仁在曆史上挺悲劇的,圍繞着誰刺殺了宋教仁,曆史上各種說法都有。陳克原本覺得還是該給宋教仁一點尊敬,不過這尊敬随着接觸已經蕩然無存。聽到宋教仁這種責備的口氣,陳克再也忍不住了,他冷哼一聲。
“宋先生,在你看來,民主是你的旗幟,很重要,很必須。沒有民主你們那點子人就什麽都沒有了。我能理解。不過對我們來說,民主是解決人民群衆眼前生活問題要用的東西。大家沒有地種,我們民主的一商量,土地就要國有。中國受欺負,我們民主的一商量,就要打倒滿清。我們要從民主裏頭得到的是支持,而不是跟你們那樣,弄一群有資産的人去決定人民的命運。咱們兩邊在這件事情上真的沒什麽可談的。我們根據地談的是怎麽做事。怎麽讓大家先吃飽,穿暖,怎麽多掙些錢,孩子們都得去上學。你說的那些民主對我們現在要解決的實際問題根本沒有用,我當然不可能支持你那套議會民主了。”
這話如同刀子一樣戳到了宋教仁的痛處,宋教仁勃然大怒,他啪的拍了一下桌子,指着陳克說道:“陳先生,按你所說,你搞的這些與那些封建皇帝,與軍閥有什麽不同。”
“哼哼!”胡漢民則恰到好處的在旁邊冷笑兩聲,把已經激化的局面更激化一點。
陳克反倒平靜下來,“我可以告訴你們,咱們之間最大的不同。你們認爲先有了某種制度,然後用這制度去擺弄人民。我們認爲先認識到自己是人民的一份子,然後與人民一起學着好好生活。在這個過程中,才能産生出與真正符合人民需要的制度。”
這是陳克的心裏話,但是宋教仁與胡漢民明顯認爲這是陳克爲了維護人民黨現在得到的利益而給自己找的借口。前來陪同的梅川上義神色變得嚴肅起來,他接受黨的教育這麽久,他很清楚人民黨始終在試圖徹底貫徹這個理念。而旁邊的北一輝露出的則是肅然起敬的神色。
看着宋教仁的暴怒,以及胡漢民的滿臉嘲諷。陳克心中微微生出了一點後悔,這麽早與其他政黨鬧翻是不是有點違背“統一戰線”?不過陳克很快就下定了決心,曆史上這幫人的表現隻能稱爲“豬一樣的隊友”。早點鬧翻根本不是什麽壞事。而且同盟會也好,華興會也好,集結的都是地主士紳這些力量,這股力量是陳克的大敵。擺明敵對的立場根本不是什麽壞事。而且從更加實際的角度來看,同盟會和華興會甚至連有效動員起地主士紳的能力都沒有。
“諸位還有什麽事情麽?如果沒有的話我就告退了。”陳克爽朗的說道。
“陳先生,我想參觀一下根據地。可以麽?”北一輝連忙說道。自從得知有其他日本革命青年在人民黨裏頭工作,北一輝就下定決心好好的結交一下。
“這位梅川同志暫時負責諸位的接待工作。和他讨論。”陳克答道。
宋教仁這次來本不是想和陳克讨論政治的,華興會在湖南現在局面很不樂觀,他這次來是向人民黨借錢、借糧、借槍,直接起了這麽大的沖突原不是宋教仁的本意。見陳克已經有送客的架勢,宋教仁心裏頭大爲後悔。轉頭一看胡漢民一臉唯恐天下不亂的樣子,宋教仁突然生出極大的疑惑,胡漢民是不是已經知道了陳克的政治主張,故意挑撥雙方在根本政治立場上的沖突?
在等待陳克的時候,胡漢民一直把話題往陳克反對民主制度上引。宋教仁稍微爲陳克辯解一下,胡漢民就着意挑撥,兩人很是争執了一番。結果宋教仁與陳克一談果然談不攏,而且陳克的态度有如此堅定。現在雙方已經談崩,再談合作根本就沒有基礎。更别說開口向陳克要東西。
宋教仁畢竟是個人物,到了此時他也來不及管那麽多面子上的事情,他喊道:“陳先生請留步。”
滿屋的衆人都瞅着宋教仁。宋教仁已經換了一副非常誠懇的神色,“陳先生,是否采取政黨制,現在滿清未滅,革命尚未成功,那大可以後再談。這次我來是想向陳先生求救的。華興會的同志們已經到了彈盡糧絕的地步。還望人民黨能夠支援革命。”
清末天災頻繁,加上清政府财政崩潰,庚子年東南自保的各省中本該國家支持的水利項目統統停了,本已經頻繁的自然災害立刻造成了極大的傷害。
人民黨輕易奪取湖北的基礎就是從1904年開始,湖北始終水災不斷。與湖北毗鄰的湖南也是如此,到了1910年,湖南水災已持續七年,米珠薪桂,饑民遍野,百姓生活處于極端艱難之中。湖南入夏後連日狂風暴雨,加以“朔風凍雪”,造成較罕見的“奇災”,“官堤民垸潰決無算,田宅沖沒,畜産流失,受害甚巨”。
華興會初期能在湖南站住腳,天災造成了大規模的社會混亂起了重要的作用。不過這僅僅是初期而已。華興會奪取了常德後,一度宣稱要拯救湖南父老。随之而來的滾滾災民直接擊垮了華興會的财政。華興會的支持者提供的糧食物資,用來養活幾百華興會成員還行。面對數萬災民根本就是杯水車薪。
爲了奪取湖南,華興會極力鼓動湖南新軍起義。湖南巡撫岑春蓂在國會開會的時候也請教了不少人。江蘇巡撫王有宏在控制新軍上很有辦法,他成了不少東南諸巡撫競相拜訪的人物。
王有宏認爲,新軍起義的原因之一就是沒有認清形勢,新軍普遍認爲,推倒了朝廷,局面立刻就會變好。他們完全沒想明白,推翻了朝廷,這些人的軍饷從哪裏來?隻要給新軍講清楚這些,并且實實在在的着手維新,新軍還是很通情達理的。
得到了王有宏的真傳,東南諸巡撫回去之後在宣傳方面下了大力氣。湖南巡撫岑春蓂也如此操作,他與軍隊衆人擺事實,講道理,加上充分利用他哥哥岑春煊的名聲,好歹維持住了局面。面對華興會的煽動,新軍沒有起義,湖南群衆生活困難,新軍更不敢輕易丢掉自己的差事。而且人民黨奪取了湖南周邊的湖北與江西之後,雖然壓力極大,但是人民黨總算是專心内政,雖然遇災,卻沒有流民跑來湖南,而且雙方的糧食貿易也已經斷絕。湖南糧價總算是在相對高價的位置上穩定住了。
華興會煽動新軍起義的努力居然敗給了新軍能按時發饷這件事情上,實在是大出宋教仁與黃興領導的華興會意料之外。面對财力枯竭的局面,華興會這種沒有根基的革命黨根本不擅長持久戰。不得已,華興會隻好開始在控制區内建立體系,開始收稅。他們一群外來戶,哪裏弄得好這個,于是華興會隻能與地方士紳“全面合作”,從革命黨迅速轉型爲士紳利益的守護者。華興會的口碑在湖南民間開始一落千丈。
即便成了士紳的利益守護者,華興會到現在仍舊堅持不下去了。維持三千多軍隊是一個巨大的消耗。與新軍和地方各勢力的戰鬥,保護勢力範圍,哪裏都需要出動軍隊。哪怕是這些規模不大的戰争也是吞金獸,宋教仁原本就不待見人民黨,華興會上下對人民黨也非常忌憚。人民黨攻城略地,一旦被人民黨打進湖南,華興會隻是給别人做嫁衣而已。直到山窮水盡的現在,宋教仁才風風火火的跑來向人民黨求救。結果出于心中根深蒂固的忌憚,宋教仁還落入了胡漢民挑撥的陷阱裏頭來。
“這需要我們人民黨内部商量,我一個人做不了主。”陳克答道。
聽了這個回答,宋教仁臉色更加難看起來,胡漢民又忍不住冷笑了一聲。梅川上義臉上露出了怒容。對外支援這種事情,人民黨必須經過黨委商量,這是組織紀律。不經黨委商議,就是陳克也沒有資格讓人民黨出錢。
“宋先生寫個借錢的數目給我,我會在黨委上商量。”陳克也不管其他人的神色,他坦然問道。
“這……”宋教仁爲難起來。他的希望是越多越好,至于真的想借多少,他也沒有什麽規劃。陳克這麽一說,宋教仁反倒說不出個準确的數目來。
“想好了,寫個數給我。”陳克微笑說道,“若是沒有别的事情,我就先告辭了。接待工作由梅川上義同志負責,你們有什麽需要的可以找他商量。”
看着陳克的背影,胡漢民又冷笑一聲。他轉頭說道:“遁初,我們可是該好好談談。”
沒想到宋教仁冷哼一聲,“我晚上有事,隻怕是沒辦法奉陪了。”
看着宋教仁滿臉怒容,胡漢民發覺這怒容隻怕是針對自己的,他連忙說道:“遁初,你還信陳克麽?就是給援助,也不過是不疼不癢的打發點東西給你。”
“我們現在窮的恨不得沿街乞讨,随便打發我點東西我就千恩萬謝了。”宋教仁丢下這句話,前去和華興會的同志商談這個物資援助的問題去了。
胡漢民本來以爲自己成功的挑撥了華興會與人民黨的關系,不過他沒想到宋教仁竟然一開始沒說實話,他居然是跑來“乞讨”的。人民黨财大氣粗,這是讓其他革命黨嫉妒的眼裏頭冒火的事情。隻要宋教仁要的東西不多,人民黨絕對能夠承擔的起。看着宋教仁的背影,胡漢民心裏頭一陣煩躁。
正在這時,卻聽北一輝已經開始和梅川上義用漢語攀談起來了,北一輝好像根本沒有聽到衆人今天沖突的内容,反倒認真的請教起梅川上義這個日本人,人民黨的具體政策。北一輝并不是胡漢民的手下,即便胡漢民心裏頭再不高興,他也沒有資格對北一輝說三道四。在人民黨這裏碰了一鼻子灰,接着就是内部人員的散亂局面,胡漢民冷着臉扭頭走了。
北一輝對胡漢民的情緒不甚在意,沒有胡漢民在,他還覺得更加輕松些。既然胡漢民與宋教仁都不在,北一輝又準備去幫助宋教仁,他把話題很快轉到了人民黨是如何應對救災上。
梅川上義是老黨員,他參加了人民黨在安徽的救災,對此實在是了解的清楚透徹。老鄉遇老鄉,梅川上義也不在乎好好講述一下。
人民黨以救災起家,經驗豐富,所到之處立刻組織救災,恢複生産。而且充分利用這些機會推動全面徹底的土改。土改之後,新政府組織人力開始疏通河道,修建堤壩。工農革命軍在其中起了極大作用,在人民黨花費了千辛萬苦培養的測繪隊伍努力下,新的興修計劃遠比以前科學的多,陳克提出的“保重點,确立洩洪區”的綱領性計劃更是提高了效率,荒廢了十年的基本水利工程終于開始恢複起來。在水災裏頭,人民黨強悍的執行能力确保了一件事,各地黨政官員必須上第一線,以地方部隊爲骨幹确保大堤不失,在這樣的執行能力下,哪怕是倉促上馬的的基礎水利工程也起了極大的作用。
“梅川君,所有官員都上第一線,真的是這樣?”北一輝聽的眼睛放光。
“北君,真的是這樣!”梅川上義驕傲的答道。他作爲縣農業局局長,每年汛期上大堤已經是家常便飯。随着人民黨水泥生産與運輸能力的提升,淮河大堤的關鍵地段相當一部分已經開始變成了石頭水泥修建成的堅固堤防。
“那人民黨推行的中國革命的路線有可能實現麽?”北一輝接着問道。
梅川上義看得出北一輝對革命的渴望,他聲音也變得有些激昂起來,“北君,人民黨的革命路線建立在舊有的士紳階層被全面毀滅的基礎之上的。我也在反思日本革命到底能借鑒什麽人民黨中國革命哪些内容,現在看,必須對日本進行全面深刻的改造才行。舊有的一切體制必須徹底摧毀,日本人民必須在日本當家做主人才行。如果沒有舊上層的徹底毀滅,日本就不會有新生!”
“還請梅川君賜教!”北一輝聽梅川上義說道關鍵之處,立刻态度恭敬的低下頭說道。
如果北一輝知道梅川上義最早隻是因爲在國内混不了飯吃,這才渾渾噩噩的被黑島仁等人“裹挾”着跑到中國參加了革命,他可能會覺得自己現在的恭謹實在是被騙了。不過北一輝現在是真心想知道,革命到底怎麽才能如人民黨這樣成功的。
“我一直是從事後勤和農業工作的,從養豬開始幹,後來去了軍隊農場,再後來才到了縣農業局當了這個局長。所以怎麽實施軍事鬥争,我個人并不清楚。”梅川上義畢竟在人民黨已經五年多,基本的實事求是他還是有的。而且梅川上義本人并不打算回日本,在日本從頭幹革命。近期不少人民黨内的日本革命同志集體派人把願意來中國的家人接到了根據地,梅川上義的父母雖然沒有來,但是他的父母把弟弟妹妹送到了根據地來。既然不準備親自回日本參加革命,梅川上義就更想把革命道理傳授給北一輝這種願意革命的日本革命青年。
“北君,不消滅剝削制度,日本人民永遠沒有出頭之日。即便是日本的上層再怎麽成功,人民依舊一無所有。隻有生産資料掌握在勞動人民手中,日本才有真正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