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克笑着問道:“何政委,你怎麽看。”
“江西的軍管隻是個暫時過程,遲早都會由地方幹部接掌江西的工作。特别是江西人大的建立,我認爲部隊不能負責組建政府。”何足道答道。
聽了這話,陳克忍不住露出了微笑。何足道從來不讓陳克失望。
如果現在在黨内評誰能力排名第二,年輕同志們公認的候選名單裏頭有二十幾個人。而且陳克向來說大家要進步,有信心争奪人民黨第二人的年輕同志就更多。不過說起來陳克主席最喜歡誰,答案相當的統一,陳克主席最喜歡的就是何足道。
這其實沒什麽确切的事實支撐,老同志們就是覺得陳克喜歡何足道,很關照他。與這種關照相對應的,何足道給人的感覺就是陳克最忠實的擁護者。盡管華雄茂與陳克私交很好,卻沒有能給大家這種感覺。
而陳克自己知道,他的确很器重何足道,但是卻沒有把何足道培養成接班人的打算。陳克絕對不會支持軍人幹政,即便在黨内的危機策劃中,陳克如果意外身亡,就必須有人立刻接掌陳克的職位。即便是這種局面下,因爲何足道是軍隊出身,陳克也不會選擇何足道臨時接掌黨的權力。但是陳克卻放心的把軍政工作交給何足道。
何足道是一個知道社會與時代都在不斷進步的同志。而且最重要的是,何足道是個真正認爲實現自己價值的方式在乎于完成工作的同志。這不是說何足道是個隻懂得聽從命令的同志,而是何足道認爲一切事情都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他想做的隻是完成自己的工作。僅此而已。
就是因爲有了這種真正勞動者的覺悟,陳克才能對軍隊政治工作如此放心。何足道不是政治局常委,以黨内職務而言,何足道要排到十五号左右了。但是論黨内職務,何足道卻是軍委裏頭除陳克之外的第一人。人民黨黨主席兼任軍委主席已經是明确寫入黨綱裏頭的内容。這是黨指揮槍的原則。在軍委裏頭排名第二的就是總政治部主任主任何足道,軍政第一位,軍令第二位。哪怕是華雄茂作爲軍令第一人,黨内職務也在何足道之下。
如果是其他同志在這個位置上,難免不會生出希望擴大軍委職權的想法。這也是很危險的一件事。如果不是黨指揮槍,而是槍試圖自行參與和主導政治,那人民黨就會向着軍閥方向一路狂奔。
何足道身上絲毫沒有這種對權力的渴望,對何足道來說,工作就是工作。個人所得到的一切權力都是爲了工作的附屬,都是爲了更好的完成工作。他從來不認爲應該把這權力個人化或者集團化。這就是何足道脫穎而出的最大原因。
所以何足道能夠看出未來人大的發展,而華雄茂卻很有點以江西省長自居的感覺。這就是兩人的差距了。
此時不是批評華雄茂的時候,陳克笑道:“張勳倒是個很有勇氣的人啊。”
張勳張辮帥,以“複辟滿清”在中國曆史上寫下了一筆。不過張勳本人在舊時代的評價卻并不差。此人複辟行爲一來是被騙,二來他看到的天下局面是“共和之後”國家依舊慘不忍睹,民主共和被當作胡作非爲的借口。而江西本地的士紳對張勳評價頗高,認爲張勳是個肯爲江西人謀取福利的一個實在人。即便是複辟之後,中國上下反對複辟,卻沒幾個人要求殺張勳以謝天下的。
陳克沒想到,張勳居然有膽量跑回江西來。
自打袁世凱任命段祺瑞當了浙江巡撫之後,憲政先鋒張辮帥就暫時沒了職務。而王有宏嘴上對張勳客氣,實際上把張勳的軍職也剝奪的一幹二淨。張勳卻沒有氣餒,人民黨以“江西堅定支持滿清帝制”爲理由奪取了江西,張辮帥卻大搖大擺的帶了随從趕回江西,開始試圖組建江西的議會。
這位滿清的忠臣到處宣傳“江西人治江西”的政治理念,而且聯絡地主士紳,明确的提出反對無端剝奪地主土地的土改政策。
不過爲了抵抗人民黨的政治攻勢,張勳也提出了一些改良性質的政治口号,例如“地主不得趁着荒年災年盤剝百姓”,“佃戶的基本生活也需要保證”。
這種口号并不新鮮,在中國曆史上,文人們不止一次的提出過這種完全沒有可行性的政治宣傳。掌握道德制高點是文人們的傳統,更何況現在他們面對的是人民黨這種要徹底改變土地所有制的激烈革命黨,對地主士紳來說,隻要能保住土地,現在許下任何願望都是可以的。而且經曆過組建江蘇議會後,張勳張辮帥對這種政體運行有了點心得。他不僅是聯動,甚至開始組黨。希望以“士紳的組織”對抗“革命黨的組織”。
在部隊裏頭,對張勳的态度大部分是主張“除之以後快”的。這個一個鐵杆反革命,屠殺鎮壓革命的劊子手,對他無須客氣。把反革命地主士紳一打盡,也是件不錯的事情。
但是何足道卻一直有不同意見,“如果咱們以殺頭的方法來對付這些人,那咱們和滿清有什麽區别呢?”何足道抱持着這樣的态度。
“何政委,你準備怎麽辦?”陳克對此很有興趣。
“戳穿他們的謊言呗。”何足道答道。
江西地主們手上很多都有血債,工農革命軍先把這些調查清楚之後,一地一地的替人民讨還公道。欠了人民血債,那就要償命的。“殺人者死,傷人者刑。”劉邦尚且知道與三秦父老約三事,何足道在鳳台縣根據地深刻的理解到了這點。
如果因爲某人是地主,就要被殺頭,這明顯是不講道理。人民除了畏懼之外,不會有什麽别的感覺。但是讓殺人者償還血債,那則是人民所期待渴望的“公道”。這些就是地主士紳們最大的軟肋。
地主士紳認爲自己的命比百姓值錢,他們有權力靠暴力來維持他們的統治。工農革命軍作爲江西最大的暴力機關,當然有權用暴力幫助人民讨還血債。而且何足道認爲,人民黨不該殺戮地主,但是應該毫不客氣的處決武力對抗人民黨的反革命。地主士紳們在恐懼下很容易铤而走險,他們當然可以向工農革命軍打響第一槍,但是從第二槍開始,就沒他們什麽詩兒了。
這也是陳克在安徽的鬥争策略。中國人民會畏懼暴力,但是中國人民偉大之處在于他們能夠理解暴力。人民黨殺戮武裝反抗的敵對者,這從來都是合情合理的。隻要不濫殺,隻針對領導者,這種殺戮完全在人民的接受範圍之内。
“兩個月前,張勳組織的那批人,剩下了不到三成。我很佩服張勳的号召力。”何足道笑道。
的确,在面臨這般巨大的軍事和政治壓力下,地主士紳們還有敢堅持下去的骨氣,讓陳克相當的贊賞。他記得自家祖上多次稱贊過一家人。陳克老家解放的時候,當地第一大地主夫妻老兩口自缢而亡。爲了不給别人添麻煩,兩人還自缢在自家地頭上。這家人和陳克家還是姻親,這是陳克祖上一直很贊賞的骨氣。
覺得時代變化了,覺得自己無法順應新時代,爲了不痛苦的活下去,就果斷的選擇自殺。或者如同陳克家這樣,果斷的選擇了跟随時代進步的潮流,百死不悔的追随下去。這都是很好的選擇。都體現出優秀的個人素質。而且他們果斷自殺的話,也能最大限度的降低人民黨的工作量,陳克真心希望江西地主都有自殺的勇氣。用死來表示他們對時代變化的抗争,那就能減少太多的麻煩了。
“那張勳同學現在準備做什麽?”陳克問道。
“我們請張勳和那幫士紳參加了不少公審大會,我也挺驚訝的,張勳居然能夠忍耐到現在,一直采用和平手段抗争。我們打聽到的消息,張勳反複告誡他手下的那些人,絕對不給咱們任何借口濫殺。這種滾刀肉還真的不好處置呢。”說道這裏,何足道也露出了佩服的神色,“陳主席,若是換了我,我真做不到這一步。我從張勳身上學到了不少東西。”
“三人行必有我師。足道,我們必須學習一切優秀品質,包括從敵人那裏學習。”陳克也很佩服張勳。何足道自承做不到張勳這種程度,陳克知道自己也做不到。當然,這也是因爲張勳的對手是人民黨,或許張勳看透了人民黨不肯大開殺戒的底線也說不定。
“要不這樣,你把張勳請來,我和他談談。”陳克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張勳個頭不高,但是那亮晶晶的眼睛,兩道濃黑的眉毛和兩撇濃黑的胡子給陳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得知陳克有情,張勳一點都沒有害怕,他坦然自若的到了南昌人民黨的辦公地點與陳克會面。神色間毫無畏懼。
兩邊落座之後,陳克說道:“張将軍,咱們也是打過交道的,軍隊也交過手。我想問問,你準備頑抗到什麽程度?”
張勳上上下下打量着陳克,過了一陣子才說道:“陳老弟,你這是在問我怕不怕死麽?”
被叫做陳老弟,陳克一點都不在意,他微微搖了搖頭,坦然問道:“張将軍,我估你你可能知道,你不造反,我們就不會殺你。所以呢,我真的想知道,你這是爲了什麽要對抗土改。”
張勳本來是有意激怒陳克的,見陳克如此大度,他倒也有些意外。遲疑片刻,張勳才答道:“大家的地不是大風刮來的,這都是祖上一點點積累起來的。你人民黨說沒收了大家的土地,這就沒收了。天下沒有這個道理。”
“土改之後,百姓的生活都變好了,張将軍覺得這不好麽?”陳克繼續問。這是陳克的正義所在,土改推了時代的進步,在未來時代進步中每個人生活都會變得更好,如果張勳理解不到這些,陳克也就能夠确定該怎麽處置張勳這幫人了。
張勳又沉默了,而且沉默的時間還挺長,好一陣子之後,張勳才開口道:“陳老弟,你說的有理。我也看過江西土改之後的一些變化。若說百姓土改之後生計沒有變好,我不能昧了這個良心。但是我覺得你得給士紳一個交代。”
“怎麽一個交代法?”陳克對此很有興趣。
張勳見陳克并沒有以勢力壓人,他又沉默了一陣才說道:“我知道士紳敵不過人民黨,既然你們能掌了這生殺大權,士紳們最多不過拼了一死而已。何足道那小娃娃陰險的很,想方設法的挑動士紳造反,好名正言順的殺了我們祭旗。我張勳不怕死,我也不會讓士紳們落入這麽一個圈套裏頭。既然陳老弟問了,我就直說,士紳們的地沒有了,你總得讓人說個話,掌個權。畢竟這些地都是從士紳手裏拿去的,沒個說法的話,這算什麽?”
“張将軍,你能不能說的更明白一些?這麽說我還是不清楚。光說掌權,到底怎麽掌權?掌什麽權?是要讓士紳當了村官?還是讓士紳做了我們人民黨的主?或者是别的什麽?”陳克語氣和善的問道。
“這……。”張勳再次沉默下來。到底掌什麽權,張勳還真的沒想好。聽說人民黨攻克了江西之後,立刻就有江西士紳寫信給張勳,請張勳帶兵回來拯救江西。
但是張勳那時候已經無兵無權,部隊是需要發饷的。讓張勳自己掏錢組建部隊殺回江西,這明顯不靠譜。人民黨連北洋都不懼怕,張勳就算是帶了幾千兵,不過是送死罷了。可是經不住江西士紳的反複哀求。加上袁世凱奪取了中央政權的事情極大的刺激了張勳。張勳骨子裏頭是完全忠于滿清的,見滿清已經沒戲,一腔悲憤化爲赴死的勇氣,他幹脆就回了江西。
但是江西的局面大出張勳意料之外,人民黨雖然軍管,卻沒有殺戮士紳,搶掠财富。張勳立刻親自出面,聯絡江西本地士紳名流,試圖聯合起來與人民黨“讨個說法”。可沒想到人民黨的首領何足道陰險毒辣,他先是剿滅土匪,恢複了江西的秩序。随即就以償還血債爲名,到處鎮壓劣紳。更可氣的是,何足道還邀請張勳等名流參與公審大會。
人民群衆在公審大會上表現出對壓迫者的憤怒,與獲得解放的興奮,着實把這些人吓得夠嗆。滿清怕激起民變,因爲在成千上萬的百姓彙聚起來的憤怒人潮面前,一切地主士紳算個屁啊。滿清除了出動官軍鎮壓之外根本沒有别的手段。現在士紳沒有可以靠的官軍,人民黨組織起來群衆,剿殺些士紳未免太過于輕松。
而且張勳本人其實也不待見劣紳,張勳個性重鄉土,他自己可能無法阻止魚肉百姓的事情,不過讓他直接蹦出來支持這幫人,張勳也幹不出這等事情。
令張勳尤其震撼的是人民黨的行事作風。江西是軍管,這些軍人不僅從不如同其他軍隊一樣勒索百姓,搶掠民間。相反,他們維持秩序,在各方面幫助百姓們恢複生産。而從來對官府沒有興趣的百姓們,也在人民黨軍隊的領導下開始組織團結起來。
張勳畢竟見識過不少大場面,江西士紳們擔心的是自己失去土地的可怕未來。張勳看到的是人民黨徹底推翻江西現有秩序的未來。
特别是親自去參觀了江西土改地區之後,張勳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人民黨開設學校,興修水利,向土改地區的群衆提供金屬農具。這一切的一切都把群衆團結在人民黨周圍。士紳地主在江西才多大點的比例?撐死不到一成。在人民黨日益強大的武裝力量帶領下,九成的百姓想徹底幹掉不到一成的士紳,那是再輕松不過的事情。
張勳已經意識到,現在的矛盾根本不是土地問題,而是以土地問題入手的人民黨,将重建一個泥腿子當家作主的新江西。當這個新江西建成之後,士紳們就将永無翻身之日。
而人民黨的首領何足道到處公開搜羅士紳的劣性,打着“爲百姓申冤”的旗号威脅士紳,有些士紳就落入了圈套,傻乎乎的以武力對抗。結果人頭很快就懸挂在各處醒目的位置。
張勳總算是靠了聲望,說服士紳們不要輕舉妄動,算是保存了一部分力量。直到被陳克接見。
想到這裏,張勳已經下定了決心,什麽當人民黨的主,這都是陳克的調侃。張勳說道:“若是議會裏頭沒有士紳的席位,這是絕對不行的。”
說完了這些,張勳屏息凝神的等着陳克回話,卻聽到陳克笑道:“就這點要求麽?”
“陳老弟願意答應?”張勳驚訝的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