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袁世凱的問題,“假如北洋與人民黨合作,在頑固派被消滅後,事情會向哪個方向發展。”馮煦表示,基于北洋與人民黨都會謀求中國政權的主導權,雙方的矛盾将一直存在。
王士珍一點都不希望人民黨與北洋達成協議,哪怕明知道“滿清頑固派”與袁世凱之間的矛盾不可避免,王士珍依舊不希望袁世凱淪爲“叛逆”。無論如何,背叛舊主并不是一件光彩事。馮煦把北洋與人民黨之間的矛盾解釋的如此清楚,王士珍覺得心裏頭生出一種希望,他希望袁世凱不會與人民黨這個大敵站到一起。
一面抱着希望,王士珍一面看向聽了這話的袁世凱。袁世凱臉上露出了完全可以理解王士珍說法的微笑。不僅微笑,袁世凱還在微微點頭稱贊。這稱贊自然是針對馮煦的坦率,以及對未來局面的正确判斷。
看到這裏,王士珍突然插了一句,“馮先生,太後駕崩時,人民黨可否歡慶起來?”
馮煦聽了一笑,“太後駕崩時,人民黨正在加緊練兵。大家都是辦事的人,哪裏有那麽多閑心管這些。倒是我和沈曾植沈兄擺了香案祭奠了皇帝與太後。”
“哦?”王士珍半驚訝,半諷刺的應了一聲。
難得王士珍給了這麽一個機會,馮煦就把之後沈曾植與陳克的争吵叙述了一遍,包括楊寶貴最後怒斥沈曾植的話,馮煦也說得清清楚楚。
袁世凱聽的認真,他知道馮煦這是在很巧妙的勸說自己。這天下,忠于慈禧的人是有的,例如他袁世凱。忠于光緒的人也是有的,例如康有爲梁啓超。但是這普天之下,發自内心忠于宣統和攝政王載沣的可以說一個都沒有。沈曾植有些話說的是對的,失了道義之後,現在的滿清頑固派擁有的隻有滿清這套“法統”,而“法統”這玩意,是被别人認同之後才有用的。人民黨就從不認同滿清的法統,所以人民黨絕對不會認爲反清是背叛,他們反倒覺得反清是自己無上的光榮。
既然有了這個機會,馮煦就繼續開始勸說。人民黨不僅在bei jing散發了《慈禧的這一生》,在周邊好多省份都散發了這份文稿。可以說,經過慈禧死前的決定,讓滿清的法統都遇到了重大危機。現在滿清頑固派們非常希望能夠得到各督撫實權派的公開支持,以維系其搖搖yu墜的法統和地位。所以人民黨這才派兵猛烈襲擊直隸,将滿清的虛弱徹底暴漏在各督撫面前。
“袁公,您肯定很清楚,天下督撫絕大多數都是支持維新的。不管誰在地方上幹,開設新式學堂,架設電報,辦制造局。這已經是風氣。不用說太久,三十年前,李鴻章大人在的時候,誰這麽幹,誰就是被人打壓的洋務派。現在呢,以前反對洋務派的,隻怕做事比當時的洋務派還要洋務派些。推動中國建設工業,袁公你可是出了大力的。”馮煦說起了曆史。
袁世凱聽到這個,不禁莞爾。
“當時執政的太後,不管怎麽評論洋務派,不管她怎麽打壓想借着洋務運動奪取權力的人,太後可是沒有打壓洋務運動本身。”馮煦巧妙的把話題轉入了真正的要點。其實這也是《慈禧的這一生》中闡述的内容。參與這本書編輯的馮煦,對這些内容極爲熟悉,并且完全贊同陳克的觀點。
見袁世凱微微點頭,馮煦接着說道:“袁公,現在立憲運動又成了新的洋務運動,并且得到了很多省份的支持。在這件事上,太後依舊沒有打壓過立憲運動。她隻是打壓試圖用立憲運動獲取權力的人。太後幾個月前還頒布了《欽定立憲大綱》,甚至允許江蘇先按照這欽定立憲大綱,搞個試行議會。”
袁世凱就是被慈禧打擊過的“試圖通過立憲獲得權力的人”,他對這些事不可能不清楚。袁世凱原本以爲自己借用立憲運動的那點小心思能夠騙過慈禧,不久前看到《慈禧的這一生》相關内容的時候,袁世凱真的有恍然大悟的感覺。慈禧對各方動态把握的清楚着呢。
“袁公,你搞立憲,自然很清楚。立憲是指憲法最高,一切權力皆來自憲法。而議會,則是讓參與到政治中的人多起來。立憲與議會本來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碼事,現在天下卻誤以爲是一碼事。清流們未必支持立憲,卻絕對支持建立議會。這也是陳主席爲何向袁公建議采取聯省自治的原因……”
馮煦正準備把聯省自治的特點給袁世凱詳細說明,卻被袁世凱打斷了話,“那陳文青爲何不與清流聯絡,偏偏找上我呢?俗話說,無事獻殷情非jian即盜。陳文青爲人城府極深,跑到bei jing去坑了我一把,騙了個老婆,結果他拍屁股就走。這次我怎麽知道他不是故伎重演呢?”
“因爲人民黨現在即便是擊破了袁公現在雲集在河南的北洋三鎮,這天下也不過是陷入軍閥混戰的局面。人民黨作爲革命黨,本來就是掀桌子的。就算是掀了桌子,人民黨也不可能就立刻統一中國。可是咱們中國遭罪太久了,甲午戰争,戊戌變法,義和拳,庚子事變。這些年的天災**不斷。袁公,如果這又軍閥混戰起來。這天下百姓得遭多少罪?”
“呵呵。”袁世凱冷笑起來。人民黨不就是挑動天下的罪魁禍首之一麽?!可是見馮煦說的情真意切,還真的像那麽一回事。人民黨居然害怕軍閥混戰?人民黨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造反者也有害怕的東西?扼制不住的滑稽感覺如同海chao一樣在袁世凱胸中湧起。“呵呵,嘿嘿,哈哈。”袁世凱忍不住大笑起來。
既然人民黨鐵了心造反,袁世凱這種人自然不會無聊到用“禍亂天下”當面抨擊人民黨。人民黨本來就是要禍亂天下,再這麽說沒意義。見人民黨終于害怕軍閥混戰,袁世凱突然覺得胸中充滿了正義感。這群混賬小子終于知道天下不是想象的那回事啦。
馮煦明白袁世凱的心思,他等袁世凱笑意平複,這才接着說道:“現在ri本拼命搞工業,他們對中國虎視眈眈。洋鬼子們就等着中國亂起來,然後瓜分中國。可是滿清頑固派有能力保衛中國利益麽?他們沒有。就算是我們兩家同歸于盡,滿清頑固派沒了敵人,他們照樣保衛不了中國。我們人民黨之所以一定要打倒滿清頑固派,就是因爲我們看清了這幫人的面目。隻要他們還在台上一天,中國就一天沒指望。隻要頑固派還在台上一天,引發軍閥混戰我們也在所不惜。”
這話是必須說明的,馮煦知道自己不是來向北洋屈膝投降的。因爲人民黨并不是沒有消滅北洋在河南三鎮兵力的能力。這也是爲什麽以陳克在人民黨中幾乎絕對的力量,依舊費了那麽大力氣,才勉強讓年輕同志們接受與袁世凱試着談判的決定。
但是這個基礎是如此脆弱。人民黨從不把主動權交給别人,即便提出談判建議的陳克,依舊緊鑼密鼓的做着全面戰争的準備。一旦短期内袁世凱不選擇合作,人民黨就會調動兵力在河南殲滅袁世凱所部。
馮煦真的不想來一場全面内戰,至少他堅定認同陳克的觀點。現在不是全面内戰的最佳時機。
“袁公,我們想請您主持這天下的局面。您是天下皆知的英雄,天下人對您有極大的期待。在這個時候,身爲天下的英雄,您有義務站出來,您必須站出來。人民黨有信心在長期内奪取中國革命的全面勝利。但是在這個關鍵的時間點上,袁公你有能力成爲主導中國局面的人。軍閥混戰對中國有什麽好處?人民黨與北洋現在一旦達成共識,建成一個新中國。大家肯定要發展生産,搞經濟,搞工業,搞農業。天下太平之時,人民生計總會好起來。咱們買的那麽多的機器設備,洋務派花了幾十年積攢起來的這些家底,總是能好好的營運起來。哪怕到了雙反兵戎相見的那時候,北洋獲勝了,依舊可以輕松統一中國。打仗,中國也少受好多損失和痛苦。更何況以後也未必會用打仗的方式解決問題。”
被人寄以如此厚望,袁世凱自然是很高興的。可是他也面臨着極大的問題,揮手打斷馮煦的話,袁世凱問道:“馮先生,你這意思是一定要我來背叛滿清了!”
馮煦重重的搖搖頭,“袁公,滿清氣數盡了。在這點上,袁公你就不用替滿清粉飾了。以滿清結怨之廣,得罪天下人之深。一旦開了議會,那議會定然要求到袁公這裏,要滿清遜位的。不是袁公你背叛滿清,而是袁公你承天下之重望,實現天下萬民之呼聲。堯舜禹也不過如此而已。”
王士珍覺得一道徹骨的寒意順着脊梁傳了上來,他大大的打了個寒顫。轉頭看袁世凱。卻見袁世凱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膚上密密麻麻的起了雞皮疙瘩。雖然神情還保持穩定,可是袁世凱内心的激動與震撼再也藏不住了。
停了半晌,袁世凱才問道:“那議會能廢了清帝……”
“袁公,所以我們人民黨才要推行聯省自治。這是爲我們自己謀劃,也是爲袁公你謀劃。”
馮煦再也沒有任何隐瞞,将聯省自治的特點以及蘊含其中的營運模式對袁世凱講了個透徹。由于zhong yang無權任免各省提督,各省的提督都是各省自己按照自己本省的政治模式弄出來的。說白了誰當總統,那就是誰占據的地盤多。北洋普遍認爲數量累加就是積累力量的最佳方式。而人民黨認爲挖掘内部潛力則是力量的來源。人民黨将滿足于一定的地盤,對北洋軍奪取其他省份的軍事和政治行動,人民黨絕不幹涉。作爲回報,北洋在人民黨奪取預定地盤的時候,也不能幹涉。
“那陳文青到底想要多大地盤。”袁世凱帶着點譏诮的語氣問道。人民黨攻城略地,現在已經插手到了湖北,怎麽都沒看出有滿足的迹象。
馮煦拿出了一份地圖,展開之後,袁世凱眉頭皺了起來。這是張中國地圖,安徽、湖北、江西,以及一個奇特的“淮海省”,都用紅se爲底se。而在江蘇靠海的連雲港,則重點标出。人民黨不僅要占據長江流域,還要獲得出海口。
“這就是我們要的地盤,其他地區,任袁公取之。”馮煦給出了答案。說完之後,馮煦靜靜的看着袁世凱。
即便看到直隸山東被陳克劃走了一大塊,袁世凱依舊沒有憤怒,更沒有“陳克胃口好大”的譏诮。袁世凱與王士珍看了一陣地圖,就命人送馮煦回住處。
如果有讨價還價,那還說明袁世凱把陳克的提議放到了心裏。現在這種談都不談的局面,馮煦極爲失望的想到,這次談判完全沒有任何效果。
送走了馮煦,王士珍又看了看地圖。紅se區域盤踞在中國腹心地區,特别是“淮海省”,更是切去了山東南部。怪不得陳克願意與北洋合作,他在談判桌上已經得到了戰場上都遠沒有得到的戰果。就在這時,王士珍突然聽到袁世凱問道:“聘卿,你說實話,我北洋軍三萬人可勝得陳克五萬人麽?”
王士珍一凜,他很想說能勝。不過這話怎麽都說不出口。單以人民黨上次展現出的力量,三萬北洋軍絕對勝不了五萬人民黨部隊。
“袁公,難道你就信了人民黨的話麽?”王士珍焦慮的問道。
“聘卿,若是真的軍閥混戰起來,你怕不怕?”袁世凱的回答讓王士珍覺得如墜冰窟。這不僅僅是因爲袁世凱的态度已經有了極大的變化。王士珍知道,馮煦所傳遞的這個情報絕非人民黨危言聳聽。
“即便軍閥混戰起來,人民黨作爲罪魁禍首,也難辭其咎。”王士珍虛弱的抵抗着。
“陳克固然難辭其咎,但是他尚且知道畏懼軍閥混戰。我等難道還不如陳克那些小兔崽子不成?”袁世凱的語氣很是沉重。
王士珍覺得胸口裏頭充滿了冰塊一樣,呼吸幾乎都要停滞了。雖然袁世凱難得的罵了陳克,但是這背後的意思再明白不過。袁世凱被馮煦說動了。
“袁公,朝廷再倒行逆施,他也是朝廷啊。”王士珍的聲音都顫抖起來。這可是極爲罕見的。
“連聘卿你都能說朝廷倒行逆施,那我們北洋白白搭進去又有何用?”袁世凱的聲音裏頭有着真正的沉痛,“陳克這個人和咱們北洋一樣,都是個幹事的人。咱們再不拿決斷,我敢說不久之後,他就要從湖北調兵。現在直隸亂作一團,京漢鐵路絕不安全。等陳克調集了五萬軍隊過來,聘卿有何良策?咱們就在河南與陳克決一死戰麽?”
王士珍不說話了,他不能對袁世凱說,“咱們就給大清盡忠。”王士珍的羞恥心讓他不肯背叛大清,但是這羞恥心也同樣讓王士珍不能違背着良心說今ri的大清值得盡忠。
仿佛是要證明bei jing的大清頑固派到底是什麽貨se。門外突然有親兵進來禀報。袁世凱看了送進來的東西之後,臉se鐵青。他把信遞給了王士珍。王士珍接過來一看,卻是段祺瑞的信。朝廷給段祺瑞下令,讓他帶新軍第三鎮回京接受嘉獎。而浙江就交給浙江巡撫張勳。
這群豬!王士珍在心裏頭暗罵道。慈禧不在之後,滿清頑固派們的水平就低落到這個程度了。玩手腕都如此幼稚可笑。若是慈禧,隻怕立刻就通過摻沙子的辦法,讓張勳這個挂名浙江巡撫上任,再把段祺瑞安排一個位于張勳之下的官。讓張勳狠鬥段祺瑞。怎麽可能直接讓段祺瑞滾蛋呢?這哪裏有人君之相呢?
“袁公,陳克此人絕不會如同馮煦所說那樣真心支持您。”王士珍已經沒了其他更好的說辭。
“既然都是幹事的人,誰能騙得了誰。陳克認爲人民黨能夠最終獲勝,我倒覺得咱們北洋可以一統天下呢。走着看。”袁世凱終于下定了決心。
事情的進展和袁世凱預計的完全相同,不是說北洋與人民黨兩家達成了協議之後,天下就歸兩家所有。想有效的改變局面,還有無數的工作要做。
第一件事就是兩家建立了通訊機構。人民黨早就有建立根據地電報系統的打算。不過根據地造不出電報線。或者說,根據地的優質電解銅用來造發電機和電動機尚且不足,而品質不足的銅,又要用在子彈殼制造上。根據地簡易有線電報網絡用的是剛能小批量生産的鐵絲。袁世凱立刻提供了一批電報線給根據地。根據地則釋放了抓捕的兩百多名北洋探子作爲回報。
這幫被俘人員帶回的消息讓北洋軍吃驚非小,人民黨控制極嚴,以往是設置關卡盤查過往人等。而根據地根本不允許各村人随意出行。沒有通行證,先給扣押了再說。于是北洋探子們如同飛蛾撲火,一個個自投羅網。
人民黨對根據地的管理到了這等程度,袁世凱很是慶幸自己沒有孤注一擲進攻根據地。王士珍段祺瑞就吃過人民黨堅壁清野的虧,進了懷遠縣之後,他們立刻就兩眼一抹黑。北洋三萬部隊假如殺進根據地,遇到的困難隻會比王士珍他們更大。
“告訴陳克,我想和他見一面。”袁世凱命道。<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