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船的旅客們都是群大外行,光看着兩支船隊緩緩的行駛,互相交錯。他們完全理解不到兩位船長與大副的緊張心情。光看船隻水面的部分并排逆向行駛看不出什麽危險,問題在于船隻在水下的部分攪起的暗流根本不可能完全想象的到。速度快固然不好,速度過慢其實後果更是災難性的。這會讓兩條船不可避免的靠碰在一起。好在嚴複先生的确是精通駕駛與艦船知識,根據地海軍學校畢業的兩位船長雖然提心吊膽,交彙中總算是沒有出問題。松了口氣的船長們好的命令拉響汽笛互相緻意,兩支船隊漸漸的消失在對方的視野外頭。
船的衆人近距離觀看了這麽一番慢悠悠的船隊交彙,黃興與宋教仁和王商人的交談興趣大大降低。大家讨論的方向轉向了何時能到鳳台縣。而船貌似最後發言權的則是這位向導同志。向導自己也沒有坐過拖船,他不得不坦率的表示自己也不清楚。宋教仁知道向導不愛說話,整個旅途基本一聲不吭。他也就不再多說。
拖船船隊行駛的并不算慢,每小時的平均速度能達到10公裏。除了在停泊點加水加煤之外,中間也沒有停過。衆人花了不到20小時就抵達了目的地,人民黨現在的總部,鳳台縣。
“也還真不算慢。”黃興說道。宋教仁隻是點點頭,卻沒說話。他眼前的就是人民黨的統治中心,一個實實在在的“國中之國”的首府。見過那麽多大城市,宋教仁在親眼看到鳳台縣之前,心裏頭忍不住将這座中國現在的革命中心想成了一個真正的都市。如果不是一個真正的都市,人民黨怎麽可能以此爲據點橫掃半個安徽呢?
真正看到鳳台縣的時候,宋教仁忍不住失望了。這是一座不算龐大的縣城。與安慶、合肥相比,甚至與水路見過的壽州前年古城相比,鳳台縣都是比較小的。不過仔細看去,鳳台縣卻有着與其他城市不同的地方,一些高高的建築物聳立在鳳台縣城内。而鳳台縣的碼頭也遠比其他地方熱鬧的多,甚至連現在安慶都無法與之相比。
一了碼頭,一股強烈的熱鬧氣息撲面而來。裝卸工們或者盤着辮子,或者留着短發,在簡單機械的幫助下裝卸着貨物。這麽一個小小的鳳台縣有這麽多可以裝卸貨物麽?宋教仁很是奇怪。沒等他詳細觀察,向導已經催促宋教仁與黃興趕緊去接待處。
碼頭通向縣城的是一條新修不久的石子路,路面相當平坦,走在面很舒服。宋教仁走了一段才發現自己原先對鳳台縣的觀感未必正确。道路兩邊都是新修的紅磚房,商鋪倒沒幾家,可是街往來的人明顯都有營生,每個人看着很有精氣神。這種樣子讓宋教仁有些不解了,繁華的地區都是商鋪雲集的地方,鳳台縣現在的樣子頗爲繁華,偏偏看不到什麽商家。這種街景未免太過于古怪。
繼續向前走了一陣,宋教仁又發現了另外一個特别之處,鳳台縣穿“制服”的人未免太多,反倒是普通衣衫的百姓比例遠遠低于各種穿“制服”的人。在滿街的制服人群影響下,宋教仁甚至感覺自己是不是到了一個兵城。
接待處在鳳台縣的一排房子前頭。這裏人來人往更是熱鬧,卻根本不是鬧市。宋教仁見到房子就迎街開着,正門兩邊挂了兩塊牌子。左邊牌子寫着“安徽省鳳台縣縣政府”右邊寫着“中國人民黨鳳台縣縣委”,字寫得極爲不錯,一看就是出自大家的手筆。
雖然認出了這牌子的字,也理解了牌子字的含義,但是宋教仁是在沒辦法将鳳台縣的衙門與他想象的官府衙門聯系起來。既沒有高牆包圍,又沒有大堂與别的傳統布局。除了這排房子距離街道有點距離,空出了一個類似場地的空間之外,鳳台縣縣政府看着也就是個富裕家庭的普通房子。而且這個空地整齊的種了樹木,樹下還有些質地奇怪的石頭座椅。除此之外根本沒有任何讓人聯想到威嚴的設置。進出縣政府的也是些普通人,就跟串門一樣在縣政府大門裏頭進進出出。這年頭百姓沒事誰肯與官府打交道,這種反常的樣子令宋教仁極爲驚訝。
“兩位,咱們進去。”向導看宋教仁左看右看不肯繼續走,忍不住催促道。
一進了縣政府的門,宋教仁見到的屋内也有桌椅,卻不是傳統大堂那樣高高在。整個屋子裏頭的地面像是石質的,又光又硬,卻又是整個一塊。中間放了幾張普通的桌子,兩男兩女坐在桌子後頭,百姓們正等在桌前。
“您問糧食銷售問題,去左邊走廊第二個門。”
“住房申請需要先辦下戶口,或者由單位出具證明。證明您是在那個單位工作的……。……私營單位的證明不行,私營單位需要到工商局開具證明。證明他們雇了您在那邊工作。……,……你問爲什麽?如果私營單位拖欠了工資,你可以到工商局去申請法律調解。……,……我說的法律調解,是說法院或者區裏頭的司法科負責此事……”
“您要打官司得去法院,法院出了們往西走大概一百步。……,……我們政府和原來的官府不一樣,我們政府不負責打官司。打官司是由法院來負責的。”
屋裏面的人很多,正屋裏頭的幾名身穿軍裝的幹部向他們說明應該到哪裏去辦事。還得負責一些解釋工作。宋教仁和黃興看這四個幹部都很年輕,其中一個小姑娘看去年紀甚至不到二十歲的模樣。
三人排隊等候,聽着這些接待人員熟練的回答,宋教仁心裏頭越來越佩服。他見識頗廣,雖然不懂新式政府的組建模式,聽了一陣,卻也能感覺到人民黨治下的鳳台縣,每一件事都有人專門負責。而不是像原先的官府那樣什麽都管,什麽都管不好。
百姓們對政府的工作并不熟悉,有些人見政府的人和氣的接待了他們,就死纏着他們不放。工作人員隻能無奈的起身,領着百姓去專門負責的部門去。也有些百姓,特别是申請住房的百姓面對繁雜的手續,很明顯摸不着頭腦。結果也不知道在裏頭得到了什麽結果,反正是又跑到外頭來纏着接待人員,那真的是好話說盡。但是接待人員不實際負責工作,于是就糾纏起來。宋教仁聽着内容,其實無外乎開證明。
一部分百姓根本不知道該怎麽開具證明,此時也有些辦事員從外頭回來,接待人員就讓這些很明顯負責帶路的辦事人員帶着百姓去開證明。宋教仁看得津津有味,黃興卻有些不耐煩了。百姓的瑣事集中在這個屋子裏頭,由一群超級有耐心的辦事員負責告訴他們找誰解決,黃興路途勞頓,又累又困,心情也變得極爲糟糕。站了半天,竟然還沒有能夠輪到黃興他們。
不過有件事令黃興感覺十分詫異,以前他倒也組織過一些民衆參與的革命行動,民衆的表現是極爲不講規矩,結果在這縣政府裏頭,人人排隊。隻要有人敢插隊,其他百姓立刻進行呵斥制止。這種自發的規矩與其他地方的百姓截然不同。黃興一面不耐煩的等,一面問宋教仁,“難道這鳳台縣的民風與其他地方不一樣?”
此時有從裏頭出來的百姓想找辦事員說話,排在後頭的百姓們立刻聒噪起來,“排隊排隊!”
那些想插隊的百姓本來還想裝作沒聽見,辦事員也沉下臉,對着試圖插隊的百姓說道:“請到後頭排隊。”
“我就再說一件事。”試圖插隊的百姓哀求道。
“你先去後頭排隊。”辦事員根本不給通融。百姓無奈,讪讪的到了後頭排隊去了。
看完這些,宋教仁低聲答道:“黃兄,排隊總是有規矩。”
黃興正想說話,卻聽旁邊一直不說話的向導用不太好的口氣說道:“排隊不是爲了講規矩,排隊效率最高。也最公平,先來後到。幹完一件事後,再開始新的一件事。一窩蜂的擠在一起,什麽都幹不成。”
這話語氣不客氣,但是頗爲在理。黃興和宋教仁扭頭看向向導,卻見向導有些輕蔑的轉過頭,無精打采的看着隊伍前頭的辦事員。
“兄台,你這話未免太武斷。幹什麽都要講規矩……”黃興有些不忿。
向導也很累了,身體疲憊,心情自然也不會多好,他繼續沒好氣的說道:“制定規矩的目的是爲了更快更有效的解決問題,所以守規矩不是爲了規矩本身,而是爲了把事辦好。大家願意排隊,就是覺得排隊雖然等的心焦,卻已經是最好的方法了。若是一哄而能把事情辦好,你看大家肯定都會一哄而。”
被搶白了一頓,黃興自然是不服。宋教仁連忙攔住了黃興,他心裏頭很贊成向導的話,卻也不能幫着向導說話。所以攔住黃興不讓沖突繼續下去,是宋教仁唯一的選擇了。
又等了一陣,終于輪到了黃興他們。接待他們的是接待處最年輕的那個女孩子,她已經注意了黃興他們好一陣了。女孩子擡起頭問:“請問諸位有什麽需要幫助?”
向導說道:“這兩位是外面來的同志,想見陳主席。請問該找誰負責接待?”
女孩子聽完站起身,“幾位同志,請跟我來。”
進了右手邊的走廊,在最裏頭的房間門寫着“對外工作辦公室”。幾人進了房間,女孩子笑着說道:“我是鳳台縣縣委辦公室主任任啓瑩。我負責接待工作。”
向導知道縣委辦公室主任的地位,能做到這個位置基本都是縣黨委常委,和常務副縣長,在根據地,特别是鳳台縣這樣的老根據地,這已經是高級幹部。向導立刻立正敬禮,“任啓瑩同志,我是安慶市市委辦公室的向導馬宏盛。這兩位是同盟會的黃興與宋教仁先生。章瑜市長命令我帶兩人見陳克主席。報告完畢。”
雖然向導馬宏盛嘴裏說着“報告”,但是他的态度如此自信與自然,倒像是尊貴的大人物向貴客介紹自己的來賓一樣。
任啓瑩聽完之後向馬宏盛伸出手,“馬宏盛同志,你辛苦了。還有什麽要交代的麽?”
“沒有了。”馬宏盛一面回答,一面與任啓瑩握手。
“那我現在就給你寫證明。”任啓瑩說完,就坐到左邊開始寫文件。
宋教仁看着兩人交接任務,心裏頭很是訝異。這兩人看來是下級關系,但是偏偏一絲尊卑貴賤的感覺都沒有。除了工作的級别不同之外,兩個人看來是完全平等的樣子。沒有地位壓人,也沒有居功自傲。這份态度在這個時代裏頭有着完全不合理的荒誕感覺。
宋教仁當然不知道,馬宏盛這等“向導”都是工農革命軍偵察部隊出來的,任啓瑩則是陳克相當欣賞的年輕幹部。兩人在根據地裏頭都是出類拔萃的人才與部門中的骨幹人員。他倒是以爲人民黨的幹部們都有如此素質與修養。這可把宋教仁唬的不輕。
馬宏盛拿了證明仔細讀了一遍,這才把證明裝進信封。向衆人告别之後,他一身輕松的離開了接待辦公室。
任啓瑩起身請黃興與宋教仁坐下,然後給兩人倒水。根據地辦公室用的是玻璃杯,倒不是爲了炫富,而是現在根據地玻璃器皿價格便宜,還能回收利用。宋教仁不知道這個情況,看着辦公室的玻璃窗,盛水的玻璃水壺與玻璃杯,人民黨的“豪富”讓這位同盟會的高級幹部吃驚不小。
“我聽說過二位,黃興先生管軍事,宋教仁先生管政務。你們是同盟會孫先生的左膀右臂。”任啓瑩說話很是客氣。這些都是陳克信裏頭的内容,陳克在簡單介紹了同盟會情況之後,毫不客氣的繼續寫到,若是同盟會派人來,根本不用太在意,直接把人給陳克送去就行。
心裏頭對黃興與宋教仁不在意,但是任啓瑩也不會失禮,主人捧一捧客人,這也是接人待物的禮貌。
果然,黃興不爽的神色高興了不少。他笑道:“任小姐,我們奉同盟會會長孫中山先生所托,前來拜見人民黨主席陳克先生。請問陳克先生在鳳台縣麽?”
“陳主席現在去鳳台縣附近的農村視察地方選舉去了,現在不在縣城。幾位是坐拖船過來的?”
“是。”
任啓瑩爽朗的說道:“那一定累了,這樣,我安排兩位先休息一下。等明天看陳主席是不是已經回來了。那時候咱們再談好麽?”
宋教仁聽完這話,正色說道:“任小姐,就我們所知,滿清極有可能一個月内就出兵攻打人民黨的根據地,你們就不着急?”
“着急?着急有用麽?”任啓瑩态度好的反問道。
宋教仁想了一路,除了指出人民黨的“危機局面”之外,他也想不出還能有什麽更好的說服人民黨加入同盟會的方法。一路之他見到人民黨的地盤龐大,部隊數量雖然沒有能夠看到,但是已經依附人民黨的安徽百姓數量可真的不少。
自家人知自家事,宋教仁知道同盟會現在的實力根本幫不人民黨,如果人民黨在接下來的的戰争中再次獲勝,同盟會再也不可能讓人民黨有絲毫的興趣。他其實已經放棄了讓人民黨加入同盟會的想法,宋教仁希望的是“合作”,隻要人民黨能夠通過同盟會宣布哪怕一條号召,譬如對日本的中國留學生進行号召。宋教仁就有信心能最大的利用這個機會。
任啓瑩的回答讓宋教仁感到了一種緊張,但是他還沒有放棄。他覺得任啓瑩隻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對于軍事并不了解。雖然任啓瑩說“着急沒用”,那也隻是一種錯誤的觀點。
“任小姐,滿清大軍壓境,形勢不可謂不危急。”宋教仁不得不繼續唬下去。
任啓瑩站起身,指着牆的中國地圖,她微笑着問道:“既然宋先生這麽說,那我想問宋先生,滿清大兵壓境,他們的行軍路線是怎麽樣的?他們的部隊都囤積在什麽地方?部隊的番号是什麽?數量有多少?指揮官是誰?宋先生可以對着地圖給我講講麽。”
宋教仁隻覺得自己臉的肌肉在抽搐,他見到任啓瑩的時候,覺得任啓瑩年輕,還很和善。身完全沒有秋瑾那種女革命者們那種“沖動激昂”的氣質。于是忍不住覺得任啓瑩是個柔弱的女孩子。被任啓瑩态度溫和滿臉笑容的這麽一頓搶白,宋教仁覺得自己真的看走了眼。他面前的這個女孩子根本不柔弱,而是一頭真正的笑面虎。<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