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試圖平息心中的怒火,任啓瑩聽到正屋的房門開了。之間她父親任玉剛站在門口。任玉剛用父親特有的那種威嚴口吻說道:“啓瑩,你給我進來。”
父女兩人已經好久沒有正式的說過話了,自從任啓穎跟随了人民黨之後,爲了家族的利益,任啓瑩的父親一直對人民黨代答不理的,而任啓瑩則全心全意跟着人民黨幹。但是不知何時開始,假戲卻變成了真唱。任啓瑩加入了人民黨,承擔起越來越多的責任與工作後。她發現在人民黨内部,比父親更強勢、更睿智的人如此之多,不知不覺之間,她心裏面已經不太能接受父親的權威。
看女兒有些不情不願的走進正屋坐下,任玉剛先關了門,這才問道:“啓瑩,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表哥怎麽跑到咱們家胡說八道起來?”
任啓瑩氣哼哼的答道:“哼,他是想鑽營來着。這不就跑來了麽!”
任玉剛并沒有抨擊許立的舉動,他嚴肅的看着女兒,“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他既然敢來,你隻怕也有些過錯。”
任啓瑩聽了父親的話,心裏頭别提多委屈了。她知道自己的父親任有剛是個品行非常端方的讀人。凡事都是先自責,絕不會對别人品頭論足。即便是遇到混蛋,他父親也從不講什麽大道理,始終保持着“不争意氣”的“君子作風”。但是被父親這麽批評,任啓瑩實在是受不了。她委屈的辯解道:“爹,他們自己要來。我有什麽法子?”
“那你就根本不該搬回來住!”任玉剛直截了當的指出了問題的關鍵,“你還在軍營住的話,你表哥這等混蛋敢去軍營找你?你随便一句話,他連門都進不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這不垂堂你也得找對地方啊。”
任啓瑩的怒氣登時被父親的責怪給打到了九霄雲外。倒是任啓瑩的母親看任玉剛語氣如此不客氣,她連忙勸道:“閨女不也是擔心咱們家麽。”
聽了自己妻子的話,任玉剛的火氣登時就被激發的更高,他轉向自己的妻子,“是你自己擔心。兒子們還小,好不容易有個女兒争了氣,當了官。你是恨不得天天走在閨女前頭,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啓瑩她娘。你從今天起,給我老老實實待家裏,我不讓你出門,你就不準給我出門一步。”
罵完了老婆,任玉剛又轉向任啓瑩,“你明天一大早就給我搬回軍營去住,别人要是問你爲什麽,你就說你爹我把你攆出家門去了。那些狗屁親戚再找你胡言亂語,你就讓他們來找我,讓他們來找你娘。他們先是我們的親戚,然後才是你的親戚。你什麽都不用給他們幹,盡管讓他們來我找我就行了。”
任啓瑩的母親姓許,任許氏雖然素來畏懼丈夫,但是此時聽自己的丈夫居然說出這等話,她立刻試圖反駁,“老頭子,你魔障啦,哪裏有把自家閨女攆出去的?你這是讓别人笑話啊。别人知道了,怎麽說咱們閨女?”
任玉剛用恨鐵不成鋼的目光瞪着自己的妻子,“外頭那些人哪個會真心替咱們閨女着想?他們門的哪個不是想圖咱們閨女手裏的那點子權?咱們身爲爹媽的若不能替啓瑩擋了,等着他們坑啓瑩不成?”
任許氏見丈夫真的動了怒氣,她心裏頭也有些害怕,但是依舊喏喏的說道:“啓瑩是官,他們是些百姓,他們能把啓瑩如何?”
“你這就是混帳話。人民黨是好相與的麽?你看看他們的章程,當了官就敢替自己辦事?你以爲他們是滿清官府麽?”
任許氏心裏頭實在是不服氣,她應道:“官官相護這是老規矩了,自己人都不護自己人,那啓瑩還跟着他們幹什麽?咱們家的地都給分了,這就白分了?”
“既然人民黨當了官府,這分地的事情咱們得認。咱家也怎麽不靠種地謀生。”
“不怎麽靠種地吃飯,那是因爲你以前教。現在人民黨自己開辦了學校,誰還請你當先生?”
“開不了私塾我就去人民黨的學校教。教不了我就老老實實在家種地。都有手有腳的,還能餓死不成?”
“那你種地啊。我到要看看你怎麽種地。”
看着爹媽争吵起來,任啓瑩覺得煩不勝煩,若是以前她隻能低聲勸勸,但是現在任啓瑩心裏頭有煩心事,加她當了這麽久的幹部,訓斥别人時候也久了,任啓瑩大聲說道:“爹、娘,你們别吵了行不行!”
任啓瑩素來乖巧,她從沒有在爹娘面前如此失禮過。任啓瑩的母親任許氏當時就愣住了。任玉剛看着女兒那極爲罕見的焦慮不安的神色,他說道:“啓瑩,我們去你屋說話。”說完,不由分說拽起女兒就出了正屋。
在任啓瑩的屋裏頭,任玉剛正色問道:“到底怎麽回事?”
“爹,最近有些事情很難辦。”任啓瑩雖然不太想說這些複雜的内部問題,但是現在能信得過的人隻有她的父親。任啓瑩就把人民黨内部的人事變動趨勢向父親說了。說完之後還忍不住跟了一句,“爹,這事兒你可别出去亂說。”
任玉剛拍了拍女兒的腦袋,“丫頭,我再你給說一遍。你千萬不要說什麽不要出去亂說這種沒用的話。你管不了别人,你既然敢給别人說,那就别指望别人給你保密。别說給你保密了,你就是說了該說的話,别人給原樣不動的把這話給轉出去,你就是遇到了好人了。專門把你的話往壞裏編排的人還少麽?”
聽了這話,任啓瑩隻覺得精神一振,她連忙點點頭,“爹,我知道了。”
看女兒滿是心事坐立不安的模樣,任玉剛歎了口氣,“丫頭,你爹我當時不肯出面跟随人民黨。倒也不是對人民黨有什麽看法。現在這世道不好,當官的沒一個好東西。朝廷裏頭的人喪權辱國,根本不管天下安危。這等世道就不該出來當官。先别說現在壞人當道,就這世道,好人也學壞了。但是你爹我當時也膽小,怕了人民黨。你肯出頭露面的,我是很高興的。但是這一年來,我看人民黨的确不是一般人。很有新朝廷要坐天下的氣象,既然如此,我就勸你不妨好好幹。”
“爹,我知道要好好幹。可怎麽幹啊?”任啓瑩氣惱的說道。
“你以前怎麽幹的?不就是幹正事麽。現在你接着幹正事不就行了麽?雖然你爹我膽小,但是我看人民黨治理鳳台縣井井有條,大家都是專心幹正事。這才沒有攔你。不然的話,拼着我一條性命,我也不會讓你跟着壞人學壞。”
“爹,現在已經不是幹不幹正事……”
“你這就是混帳話,陳克主席讓你跟着宇文記準備下鄉的事情,這是正事啊。你當了人民黨的官,就得給老百姓辦事。若不是人民黨一直給老百姓辦事,你覺得咱們鳳台縣的老百姓憑啥聽人民黨的話。”
“可是……,可是宇文記現在不知道該辦啥。這明顯是要出事的。其他記在外頭一個個搞土改,種糧,招兵,建設組織。宇文記一樣都幹不好,陳主席其實很不高興的。”
“你别管陳主席高興不高興,陳主席若是覺得宇文拔都那小子很能幹,他還用得着讓你去幫他麽?既然讓你幫他,那就是陳主席覺得你能幫得宇文拔都,若是陳主席覺得宇文拔連幫的必要都沒有,他直接撒手不管就行了。你覺得你都能看出來宇文拔都不能幹,别人就看不出來了?我敢說,陳主席隻要撒手不管,自然有人等着看宇文拔都的笑話。”
聽了任玉剛的分析,任啓瑩眼睛一亮,“爹,你這意思是陳主席要保宇文記麽?”
任玉剛有些無奈的搖搖頭,“啓瑩,陳主席是不是要保住宇文拔都那小子根本不重要。你當了人民黨的官,就要幹事。陳主席根本是要幹事,他覺得你能幹事,這才讓提拔你。你不要摻乎到官場的事情裏頭去。”
說完這話,任玉剛無奈的歎了口氣。任啓瑩覺得父親已經說道了關鍵的地方,但是看老爹一副無奈的神色,也覺得很是擔心,她連忙站到父親身後,給任玉剛輕輕的捶着肩。好一陣子,任玉剛才讓任啓瑩坐到自己身邊。
“啓瑩,我不願意讓你當官,因爲這官場就是一潭渾水。人民黨現在朝氣蓬勃的,你是覺得自己幹的都是正事,所以恨不得自己整個人一點污點都不沾染。這是人之常情。你爹我當年考秀才之後,也有人說過,隻要我再花錢捐個官,隻要有了缺就能當一任縣令。可是我不願意,滿清的官場裏頭龌龊不堪,我不想當這個縣令。我覺得做人就應該堂堂正正,每次扪心自問的時候能問心無愧就行了。人民黨到現在幹的這麽多事情,我覺得你們扪心自問的時候,應該是問心無愧的。”
聽了這話,任啓瑩輕輕點點頭。
“丫頭,你們幾萬人能問心無愧,這就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你又何必自尋煩惱呢?若是宇文拔都幹不了,陳克主席還能拿你當替罪羊不成?若是拿你當了替罪羊,那也不錯,你回家跟着我一起種地好了。這官咱不幹了。”
“爹……”任啓瑩忍不住喊道。
看着任啓瑩那着急的神色,任玉剛忍不住大笑起來,“哈哈,你現在知道當了官之後的想法了。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你平日裏自認爲幹辦的都是正事,大事。不管你嘴裏頭咋說,一旦讓你不當官,你心裏頭可就受不了了。”
被父親徹底揭穿了心裏頭的那點子小秘密,任啓瑩一面覺得羞愧,一面卻又感覺輕松了不少,她笑道:“爹,我到底該怎麽辦?”
“堂堂正正做人,堂堂正正做事。啓瑩,我教育人這麽多年,很多很有才幹前途的孩子最後走了邪路,并不是他們不能幹事,而是他們想的太多。例如,當個官,本來就是幹些正事,爲百姓謀個福利。就跟人民黨現在的官一樣,你分田地也好,辦作坊也好,開學校也好。歸根結底,都是讓大家日子能過的更好。所以,你跟了人民黨,我覺得沒錯。”
任啓瑩從來不知道自己的老爹任玉剛竟然如此支持人民黨,她一面暗自驚訝,一面仔細的聽着父親的教誨。
“但是有些人,當了個官之後,看到的,想到的,不是怎麽把手裏的事情辦好。眼裏頭看得都是能指揮多少人,能讓多少人能對自己點頭哈腰。這些人就不明白,别人表面看着點頭哈腰,心裏頭不知道怎麽罵你呢。這有什麽意思?我是不願意和那些俗人打交道。你既然想當這個官,就不要自己當了俗人。閨女,我之所以一直不說這些,是因爲我看你在陳克主席麾下的時候,從來不是俗人。你除了幹正事之外,從不幹什麽鹹淡事。我覺得這很進,這很好。你這些日子想的都是大家按時吃飯了麽?按時幹活了麽?按時休息了麽?是否按照規矩把活幹完了?這規矩是不是定的好,能讓大家把活都給幹完?若是規矩有漏洞,那怎麽補?這都是正事,這都是進。古時的君子們也不過如此了。什麽鑽營,你根本就不去想。”
任玉剛說的情真意切,任啓瑩聽的有些動容了。這些日子以來,人民黨下都是朝着這個方向在努力。她并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對的。百姓們要過的就是這等生活。根本沒想到這些事情在父親眼裏居然是君子的作風。
“你們人民黨的風氣如此純良,那些誇誇其談的小人就混不進你們人民黨去。所以啓瑩,你自己就萬萬不要當了小人。你自己說其他人極爲能幹,宇文拔都這小子就不能幹了?我看他蓋房子很有一套麽。他現在隻是幹不好縣委記,所以陳克主席才讓你幫他。你就有多大能耐用多大能耐的幫宇文拔都。不用怕,大膽的幹。”
“可是爹,若是有人挑毛病呢?”
“陳克主席能把你們幾萬人調教成這般模樣,你覺得他不知道誰是小人?若是有小人跳出來,你覺得陳克能容得下那些人麽?”
任啓瑩覺得心裏頭的心結被父親解開了,她低聲說道:“多謝父親。”
任玉剛摸了摸女兒的頭發,憐愛的說道:“你不用管你娘說什麽,明天一早就給我搬走。這對你好。”
“是,父親,我明天就走。”
“對了,我這幾天去找了縣裏頭的人,想去學校謀個教的位置。還見到了嚴複先生,嚴先生讓我先去師範學校一面教,一面學習。這件事我先給你說一聲,免得到時候你覺得意外。”
見父親竟然根本關心自己到這等程度,任啓瑩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了。任玉剛按住任啓瑩的肩頭,“記住,誰讓你給他辦私事,你都不要給他辦。若是他們沒飯吃,讓他們找我,我來給你料理這些事。你當這個官可不是爲了給他們辦私事的。你若是敢給他們辦一件事,後面的事情你根本就辦不完。我是你爹,到這個時候,就該我這當爹的出面了,啓瑩你可給我記住這點。莫說那些狗屁親朋好,就是我,就是你娘,你的弟弟妹妹,你若敢給他們辦了私事,莫說我以後不認你。”
任啓瑩神色堅定的點點頭,“我知道了,父親。”
第二天一早,任啓瑩收拾了幾件衣服就走了。有父親在背後撐腰,任啓瑩隻覺得天藍了,水綠了,心情也輕松的無以複加。擺脫了那複雜的人際關系,任啓瑩感到自己的步履輕盈的幾乎能飛起來。
進了辦公室,就見到宇文拔都皺着眉頭坐在大堆的公文裏頭。看來宇文拔都是一夜沒睡,他滿眼血絲,神色疲憊到了極點。見到任啓瑩神清氣爽的進來,宇文拔都看到救命稻草一樣的站起身來,“任啓瑩同志,你可是來了。”
任啓瑩滿臉都是親切的笑容,聽了父親的指點之後,她覺得自己的思路此刻極爲清晰。兩人坐下之後,任啓瑩先把公文簡單的憤懑别類的擺好,然後拿起了一份文件遞給宇文拔都。宇文拔都念道:“糧倉建設綱要?”念完之後,他擡起頭,“這個就是我們現在緊要處理的麽?”
任啓瑩點點頭,“這次收獲不比往年,公糧數量巨大。縣裏頭的糧庫能否容得下,咱們也不知道。而且根據地裏頭也不太可能把糧食都給運到縣裏頭來,其他各區的糧庫有沒有建設,能容納多少糧食。這個總得弄明白。既然要下鄉,不妨就先把這個算清楚。”
“這件事要先辦麽?”宇文拔都有些猶豫。
“宇文記,你管建設,修糧倉可是你的拿手好戲啊。”
“也對,也對。”宇文拔都忍不住連連點頭。<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