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走來,秋瑾看到安慶市面極爲蕭條,家家戶戶關門閉戶。不僅沒有商家開門,很多院落的大門都挂着大鎖。想來已經全家逃出了安慶城。這局面倒與池州城頗有相似。秋瑾曾經以爲革命之後,人民會踴躍支持。現實無情的給了秋瑾一個教訓。革命首先就是破壞,在建成一個全新的體制之前,人民并不會無條件的支持革命。
秋瑾被刺鼻的便溺味道熏得捂住了口鼻。但是她依舊忍不住問道:“魯正平同志,你們人民黨在鳳台縣是怎麽組織打掃衛生的?”
魯正平很平靜的答道:“在我們看來大小便是很好的肥料。從一開始,我們就建立公廁,用糞便積肥。随地大小便在根據地是被禁止的。”
秋瑾微微歎了口氣,“文青總是出人意料。”
魯正平傲然答道:“根據地剛開始建立起農業積肥體系的時候,陳主席自己也親自掏過公廁,拉過糞車的。”
這年頭掏糞可是比較低賤的工作,聽說陳克自己曾經親自這麽做,石德寬和秋瑾都是一驚。石德寬用震驚的目光看向魯正平,卻見魯正平臉滿是一種自豪的模樣,絲毫不以人民黨主席幹過掏糞的工作而有絲毫的羞愧感覺。
秋瑾微微搖搖頭,“文青何必這麽作踐自己?”
“啥叫作踐自己?”聽了秋瑾的話,同來的何進武當時就惱火了,一路秋瑾對兩人代答不理,他們沒生氣,聽到秋瑾說幹活是作踐了自己,何進武登時就忍不住怒氣,“我們人民黨下下人人掏過糞坑,拉過糞車。不積肥哪裏來的好收成?這丢人麽?這丢什麽人啊?再說了,看看,你們占據了安慶怎麽也得把安慶當成你們家。瞅瞅城裏頭的模樣,有這麽對待自己家的麽?”
被何進武這麽一頓呵斥,石德寬與秋瑾都讪讪的不敢再說什麽。
魯正平對何進武的憤怒非常能理解,人民黨的教育裏面素來是強調“中國是我們大家的家,我們要好好對待她。”除了這種口号式的宣傳之外,人民黨在執行方面同樣有着詳細的規定。除了堅決不許部隊侵擾百姓之外,隻要部隊有閑暇,就要負責起當地的公共衛生工作。整理垃圾就是其中一項。魯正平現在已經是人民黨偵查分隊的一名政委,黨校的集體培訓他必須要參加的,陳克兼任黨校的校長,在幹部培訓課程中他專門講述具體工作方法,“如果我們對公共衛生置之不理,大家覺得這種心态是什麽心态?這就是過路心态,土匪心态。我們人民黨必然要解放整個中國,哪怕是在某些地區隻是短時間内存在,我們也要把在這段時間内承當起政府的指責來。時間來不及,大的事情幹不了,打掃一下衛生的小事情還幹不了麽?從軍事角度來說,通過打掃衛生,大家熟悉了當地的地形。從政治角度來說,人民群衆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們幹了什麽,人民沒有不知道的。在一個幹淨的環境裏面生活,總比在肮髒的環境裏面生活舒服些。人民絕對不會支持流寇土匪,我們的行動如果不能展現出我們有長期建設的意向,如果我們的行動不能證明我們是人民的軍隊,那麽我們就不可能得到人民真心的認同和支持。”
陳克的很多課程一直讓很多同志感到莫名其妙,原因之一就是這些内容太瑣碎,過于細膩。同志們私下讨論的時候,有時候會認爲陳克主席經常“比大姑娘心都細”。工作内容事無巨細,按照陳克要求的幹了之後,效果僅僅是讓百姓們冷眼旁觀,一言不發。直到親眼瞅見安慶城的現狀,魯正平算是明白如果不按照陳克所說的去做,會導緻什麽樣的結果。魯正平堅信,如果自己是安慶城的居民,他絕對不會支持嶽王會的統治。
一行人進了安徽巡撫衙門,嶽王會的首領們勉強能夠稱爲客氣的接待了三人。大家互相通報了各自的來曆,柏文蔚開門見山的問道:“不知道人民黨的同志來了多少人。”
“隻有我們兩個,我們是負責護送秋瑾先生回池州的。”魯正平說道。
“沒有别的援軍麽?”柏文蔚問。
“沒有。”魯正平說話直來直往。
一聽說沒有援軍,大廳裏面的氣氛登時就冷了下來。
陳獨秀還沒有想好接下來該怎麽打破這尴尬的局面,卻聽到自己這邊的一位已經站起身來,陰陽怪氣的問道:“我說秋先生,還有人民黨的兩位。你們既然沒有援軍,那來我們安慶幹什麽?看笑話麽?”
“請問這位是……”秋瑾皺着眉頭問道。
“在下刁德章。”說話的那位大大咧咧的應道。
秋瑾冷笑道:“我連聽都沒聽過你的名字,你這樣的還在我面前撒野麽?”
刁德章萬萬沒想到秋瑾居然如此不客氣,他自覺的被削了面子,怒氣沖沖的猛然起身。
魯正平不等沖突爆發,就向陳獨秀大聲說道:“陳先生,這位刁德章先生說的話是你的意思麽?”
陳獨秀被猛地将了這麽一軍,他其實并不完全反對刁德章的話。但他的确也沒有授意刁德章的意思。此時批評刁德章也不是,不批評也不是。
刁德章眼睛一翻,嘴角撇着,冷笑道:“沒想到你還這麽能說會道。那我問你們,你們一不是派兵援救,二不是送錢送糧,來我們安慶幹什麽?什麽過來看看,不還是精誠合作那番屁話。沒有我們在這裏扛着滿清,你們光複會的池州,還有什麽人民黨的鳳陽早就被滿清打去了。哪裏輪得到你們在這裏假惺惺的裝慰問。我老刁是看明白了,人民黨根本就是不安好心,捅了安慶這麽一個馬蜂窩,讓我們嶽王會給你們頂缸。”
看着刁德章唾沫橫飛的在這裏大罵人民黨和光複會,秋瑾氣的臉色鐵青。倒是魯正平和何進武覺得刁德章倒是徹頭徹尾“無利不早起”的江湖痞子。人民黨層都知道,把安慶交給嶽王會本來就是不懷好意的做法。隻是嶽王會的首領們看不透形勢,沒等人民黨說話,他們自己急急忙忙的沖來頂缸。人民黨也樂得做這麽一個順水人情。而對于刁德章這種人,占據安慶的目的就是爲了發财,反倒不容易這種當。
就在此時,隻聽得呯的一聲,柏文蔚一掌拍在桌。“刁德章,你這話到底什麽意思?大敵當前,你不說怎麽抗敵,反倒說這麽些玩意,你想做什麽?”
面對憤怒的柏文蔚,刁德章根本不在乎,“柏先生,我早就想說,這安慶要不得了。滿清這麽多人,這麽多炮船。咱們就四五千人,怎麽能守住安慶?我的意思,咱們趕緊撤出安慶,以後有的是機會東山再起。死守安慶就是死路一條。”
柏文蔚怒道:“撤出安慶?撤出安慶之後咱們往哪去?跟着你回你老家麽?”
會議廳裏面就這麽争吵起來。魯正平本以爲刁德章是要向人民黨發難,結果聽了一陣,卻發現刁德章根本就不是這個目的,他竟然是要臨陣脫逃。而且附和刁德章的竟然也有那麽幾個人。
争吵持續了好一陣,最後陳獨秀帶着疲憊的神色對秋瑾說道:“秋瑾先生,我們先去裏面說話。德寬你也一起來。”
避開了巡撫衙門大廳裏頭的争吵,巡撫衙門的客廳倒是清靜了不少。與會的人很少,秋瑾、魯正平和何進武,陳獨秀,石德寬,大家落座沒有多久,柏文蔚也氣呼呼的走了進來。
六人圍坐在桌邊,陳獨秀雖然神态依舊疲憊,但是沒有那些内部分裂份子在場,倒也很快恢複了文人特有的文雅。他開口問道:“這位魯先生,不知這次陳克主席派你過來的時候,可否交代了什麽特别的事情。”
魯正平是最早提議解放根據地外的人民黨同志之一,在五河縣劉家鋪戰鬥中态度兼具,表現出色。之後的諸多戰鬥中積累了不少的戰功。現在是偵查營的一名政委。偵察營是人民黨絕對的精銳部隊,安慶戰役中表現的極爲出色。雖然編制隻是一個營級單位,但是實際比其他營級單位高了半級。如果隻是護送秋瑾,是絕對不會用到魯正平,與偵察營二連連長何進武的。
“卻不知陳先生說的特别事情,指的是什麽?”陳克的确交代給魯正平一些任務,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他讓魯正平給嶽王會與光複會提供一些軍事指揮的幫助。但是陳克也交代的極爲清楚,就算是救不了嶽王會與光複會,魯正平也得與何進武活着回到根據地。對于陳克如此愛護同志的态度,魯正平是極爲感動的。所以魯正平并沒有急着接腔。
陳獨秀也不賣關子,他坦然說道:“現在滿清已經打過來了,我們需要支援。貴黨的部隊骁勇善戰,我們隻需要借一千人。一千人就夠了。”
“那陳先生準備怎麽用這一千人呢?”魯正平繼續問道,“守城,還是出城打仗?”
陳獨秀不懂軍事,柏文蔚接過了話題,“我們想讓貴部出城作戰。”
何進武聽到這話,别過了臉。感情嶽王會向人民黨借一千人,就是用來送死的。看到何進武的表現,柏文蔚也覺得很是不好意思。接下來的話也說不下去了。
魯正平倒是沒有太在意這個,他繼續問:“那現在戰時到底如何呢?可否請陳先生告知?”
“昨天開始,清軍的水師就猛攻安慶,被我們的炮台打退了多次。”陳獨秀隻能撿拿得出手的戰績來說。
魯正平跟沒聽到一樣,他繼續問道:“我聽說來的是湖北新軍,不知道湖北新軍的水師駐紮地在哪裏?陸軍的駐紮地在哪裏?都有多少人。誰統領這些人馬的?”
“這……,暫時還沒有查清。”陳獨秀對此也是非常失望。
嶽王會占領了安慶将近兩個月,居然連一個像樣的情報系統都沒有。人民黨遠在千裏之外,隻怕得到的消息比嶽王會還要多些。魯正平是偵查部隊現役軍人,對于嶽王會的表現是極度失望的。若是陳克詢問魯正平這些,魯正平是甯肯自殺也沒臉說出“沒查清”三個字。
敵人打門來還不知道敵人的基本情報,想借兵出去打野戰。這證明了嶽王會在軍事已經徹底失敗了。外頭屎尿遍地的安慶城已經足以說明嶽王會在政治的失敗。方才的那場内部争鬥足以證明嶽王會在組織也失敗了。政治、軍事、内部組織全部失敗,魯正平實在不知道嶽王會到底是什麽樣的一個“革命黨”。
作爲人民黨的黨員,魯正平很清楚自己和人民黨的主席陳克一比,能力天差地别。但是和嶽王會一比,魯正平相信自己絕對能勝任這等“革命黨”的領袖。
把思路從這無用的感想中強行收回來,魯正平開始考慮怎麽才能幫助嶽王會,但是左思右想,除了讓人民黨徹底接管嶽王會與安慶,竟然沒有别的方法。
但是現在的情況是,死馬也得當作活馬醫啊。魯正平回想了一陣陳克給他說過的幾個軍事計劃,這才問道:“陳先生,貴部裏頭能拉出去打仗的到底能有多少人。我的意思是,能四天内帶出去三五百裏路還能打仗的,你覺得到底有多少人?”
“這……”陳獨秀轉過頭看向柏文蔚。
柏文蔚不知道魯正平的意思,“魯先生這是何意?你是在笑我們不能打仗麽?”
“完全沒有這個意思。就我所知這次來的是湖北新軍。”魯正平一面說,一面從挎包裏頭掏出一張地圖撲在桌。這是人民黨繪圖科提供的戰場地圖。
“既然是湖北新軍,水軍也頗爲厲害。沿着長江一百裏内隻怕已經被封鎖了。所以少說也得走出一百五十裏地去,才能在渡江的時候不被發覺。我本來想着嶽王會知道新軍的駐紮情況,然後我們不在江北打。而是渡過長江,繞到湖北新軍背後打。而且不能走東邊,東邊有池州,湖北新軍定然有防備,必須從西邊渡江才行。所以,我才問貴部到底有多少四天内能帶出去三五百裏路的部隊。”
衆人的目光随着魯正平的手指在地圖移動,這麽細緻的圖紙是他們從所未見的。面密密麻麻的标志着各種地名。
“當然,若是嶽王會與光複會通力合作的話,兩邊同時出兵倒是更好。”魯正平說完看了秋瑾一眼,這才繼續說道:“既然大家都在這裏,我覺得不妨就說了實話,到底嶽王會與光複會有多少能戰之士。”
柏文蔚和秋瑾面面相觑,四天内行軍三百多裏,這種标準他們根本沒有概念,更别提進行過訓練。魯正平的問題他們不是不想回答,而是根本回答不來。柏文蔚試探着問:“不知人民黨麾下能做到這個地步的有多少人?”
秋瑾聽了這個問題,立刻想到,魯正平和何進武就絕對能做到。
魯正平正色答道:“柏先生,現在占據安慶的是嶽王會而不是我們人民黨。你這說來說去的,不覺得離題太遠麽?”
柏文蔚強辯道:“我軍能達到這個标準的,大概有五百人。可是現在滿清兵臨城下,我們守城尚覺得吃力。哪裏還能把這些精銳派出城去?”
魯正平立刻反駁道:“你們死守這座安慶幹嘛?隻要消滅了湖北新軍,這安慶城必然是嶽王會的。消滅不了湖北新軍,嶽王會就必然被動挨打。柏先生,這點子道理你應該能想通。”
“魯先生,按你這麽說,貴黨不要這座安慶城,難道早就知道守不住麽?”柏文蔚忍不住問道。其實他也早就對人民黨這麽痛快的放棄安慶感到不解,雖然對刁德章想逃跑這件事很不滿意,但是刁德章指責人民黨的話,柏文蔚倒是很贊同的。
聽了柏文蔚的指責,魯正平已經連不高興的感覺都沒有了,他反問柏文蔚,“就我所知,戰前的時候嶽王會堅決要這座安慶城,現在你們得到了安慶城,反倒要怪罪我們人民黨給你們這座城市了不成?”
看情形又要變成無意義的指責,早對此極爲厭煩的陳獨秀連忙打斷了兩人的話,“魯先生,除了出城作戰之外,就沒有别的辦法了麽?”
“陳先生,我們人民黨素來主張野戰,我們也隻懂野戰和攻城戰。讓我守城,我真的不會。而且據我們所知,湖北新軍現在隻有一鎮加一協的兵力。總數不過一萬七千人。能拉出來打安慶的,頂多一萬人。我們推演安慶防禦戰的時候,覺得不能和湖北新軍打陣地戰。湖北有兵工廠,他們的子彈與炮彈都占優。讓他們壓住之後,怎麽都會讓士氣受損。隻有在野戰中削弱他們的火力優勢,集中兵力打殲滅戰才能勝利。卻不知陳先生對軍事是怎麽設想的?”<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