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兼具嚴重性與滑稽性的問題是嚴複第一次見到。自己這個挂名弟子作風之詭異,甚至比造反這件事本身更令嚴複感到不可理喻。
“文青你這不是在開玩笑?”嚴複忍不住想确定一下。
陳克也不想多解釋,他笑道:“嚴先生,您現在随我去駐地休息。我派人把沈先生請來和您見面。”
話說到這裏,嚴複已經能确定陳克不是在開玩笑。他再也顧不上與老友相聚,而是急急忙忙的問:“文青你這也未免太莽撞了。”
陳克最近心态變得非常正常,面對激動的嚴複,陳克平靜的反問道。“不莽撞。我在這裏已經一年了,準備了一年怎麽還能算是莽撞呢?”
“你這一動,官府馬上就要來圍剿。”嚴複着急的提醒着。
“官府知道這消息,我們估計連鐵都能從漢陽運回來。而且到底誰先動手還不一定呢。”陳克很是自信,“嚴先生,這裏不是說話的場所,咱們回去駐地慢慢說。”
嚴複雖然是滿腹話語,聽了陳克的話之後卻沒有反對,“前面帶路。”他應道。
一路上雖然各色人等衆多,但是井然有序的市井讓嚴複很是驚訝。進了軍營之後,各種訓練以及來來往往的衆多人,更讓嚴複臉上露出了詫異的神色。
大家在陳克的辦公室坐下,嚴複卻不說先提造反的事情,“文青,這幾千人都是你的部下?”
“他們不是我的部下,他們都是革命同志。大家爲了能更好的活下去,聚集在一起推動革命。”陳克的回答十分标準。
嚴複覺得這種說法十分新鮮,一開始聽陳克說造反,嚴複腦海裏頭立刻浮現出大票蓬頭垢面的災民揭竿而起的局面。可這一路之上見到的卻是秩序井然,幾萬災民竟被好好的管理起來。除了維護秩序的人數量過多之外,看上去倒像是太平年間的局面。他現在又開始懷疑陳克有些不實的言語。“文青,你若是遇到什麽難處,不妨直說。我既然肯助你,自然不會眼看你被人刁難。”嚴複說道。他現在懷疑陳克打壽州是因爲一些意外的原因。在這災年裏頭,隻怕是壽州有人對鳳台縣懂了壞心思,陳克年輕氣盛,忍不住動手。
陳克知道嚴複想岔了,他不得不解釋道:“嚴先生,您不太懂人民革命了。人民參加革命也好,不參加革命也好,他們都隻是爲了自己能生活下去。這世道不公,若是有人提供更加公平的世道,人民就跟着走,這不過是人之常情。我們推行的革命讓百姓過的更好,他們爲何不跟我們走?”
“那若是官府來進剿……”嚴複問。
“滿清是據點政治。他能管到的不過是縣城。我們隻要把他們的縣城拔掉,軍隊駐地打掉,滿清就無能爲力了。而我們推行的人民革命卻是首先走基層,在每一個村,每一個鎮建立起人民政權。滿清根本沒有那本事來剿滅我們。嚴先生,你是教水師的。滿清現在就是一條破船,可他面對的是人民的汪洋大海!”
嚴複在南洋水師與北洋水師幾十年,精通船務,陳克的比喻徹底打動了他,聽了陳克的話,嚴複沉思片刻,忍不住喃喃的說了一句,“水可覆舟麽?”
“那些造反的人爲啥總是不成?因爲他們不過是想利用人民這片海,水漲船高,給自己謀利益。而人民革命,我們革命黨人是爲了人民服務的。人民的利益還在我們這些革命者之上。我們所處之地比人民還要低。我們要托着人民往前走。我們革命的目的不是爲了打倒滿清,而是要讓人民過上真正幸福的生活。人民革命需要打倒滿清,我們就打倒滿清,人民革命需要我們抵抗外國,我們就抵抗外國。我們不是爲了打倒滿清和抵抗外國而去革命,而是爲了實現人民的利益,我們必須這麽做。”
陳克覺得自己革命理論水平在這些日子以來飛漲,如果以前的話,他是真的說不出這種話的,至少這種話絕非是他的真心話。陳克以前也不過是爲了想利用人民革命的人。現在他變了,親自領着同志們鬧革命之後,陳克也是第一次認識到人民的生活有多苦,而蘊含在人民中間的力量又是那樣的偉大。所以陳克以一個穿越者特有的角度切入了人民革命。他是真心的希望能夠通過人民革命來解放中國。在不知不覺之中,陳克已經從扮演中國革命領導人的角色,真正的成了一個革命領導人。這種革命的豪言壯語再也不會引發陳克的羞澀敢,相反,陳克說的是理直氣壯,誠心誠意的。
老帥哥嚴複畢竟不是普通人,雖然對陳克提及的人民革命并不理解,卻對陳克提出的理論相當感興趣。思索一陣之後,嚴複提出了一個關鍵的問題,“以民爲本說了幾千年,卻總是說的好聽,做起來卻千難萬難,最後無疾而終。文青你心懷天下,卻不要重蹈覆轍。”
“那嚴先生不妨和我一起去鄉間看看就知。”陳克提出了邀請。
嚴複當時就應允了,“如此甚好。我一直覺得文青與衆不同,此次倒要看看文青到底有多大能耐。”
說話間,警衛員從外面進來,“陳書記,哦,陳主席,沈曾植帶來了。”
沈曾植萬萬沒想到會在賊窩裏頭見到嚴複。被俘虜之後,沈曾植和壽州的官員都給送進了牢房。一日三餐倒也沒有什麽怠慢。吃得不好,卻也不至于挨餓。除了牢裏頭要求官員犯人們按時打掃衛生保證牢房清潔之外,日子倒是很普通。沒人挨打,也沒有人逼着這些人投降,這倒是大出這些人意料之外。
官員們對這種完全不予理睬的待遇極不習慣。在他們看來,自己身爲大官,總得有什麽特别的待遇。而現在處于完全被遺忘的角落裏頭,反倒是惴惴不安。
當這群官員裏頭位置最高的沈曾植被帶走的時候,不少官員反而覺得輕松了不少。按照他們的想象,官位最高的沈曾植大人肯定要先被提出去折磨一番。不過想到沈大人受完了刑就該輪到自己了,這些人的臉色又變得難看起來。
沈曾植基本想法也差不多,他到不怕自己受刑,隻是怕自己受辱。不過想到自己被俘已經是大辱,若是有骨氣,他應該立刻自殺才是。既然當時沒有自殺,那就談不上什麽氣節了。現在要做的隻是不要貪生怕死的投降,不要失了自己的體面。
所以見到嚴複之後,沈曾植雖然很是驚訝,卻沒有表現出大驚小怪的樣子來。得知陳克要帶嚴複去見識一下鳳台縣的革命局面,沈曾植大大方方的接受了邀請。他真的很想看看俘虜自己的陳克到底在鳳台縣搞出了什麽局面。
于是陳克與嚴複還有一名警衛員步行,給沈曾植弄了匹毛驢騎着,四人就踏上了出去視察的路。沈曾植被陳克抓了,心裏頭很是不服氣,見陳克如此簡行,忍不住冷笑道:“陳克,你就不怕有人綁了你送官麽?”
“你們連通緝告示都沒貼,綁了我送官有啥好處?”陳克不軟不硬的回了一句。沈曾植立刻被噎住了。這麽一交鋒,沈曾植已經确定,陳克絕非什麽彬彬君子,從此之後他再也不和陳克争口舌上的高下。
倒是嚴複覺得沈曾植一個書生,坐匹驢未免有些辛苦了。他問:“文青,這裏可有轎子?”
這話剛出口,就聽到警衛員忍不住冷笑一聲。嚴複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卻又不知道錯在何處。
陳克出來解圍了,“人民黨,你就不能坐在人民頭上。根據地的所有黨員和公職人員,一律不許坐轎。長兩條腿就是讓走路的。沈先生體力不好,又被關了幾天,這才給他安排了一頭驢。這驢還是剛弄來不久的。這一年來,我們人民黨還沒人騎過驢呢。”
聽完這話嚴複不由得驚歎了,陳克禦下之嚴實在是有些駭人聽聞了。沈曾植臉上一紅,就要下驢。陳克一把把沈曾植按住。“沈先生,我們今天要走不少路,你若是不騎驢反倒會拖累了我們行程。爲了大家好,你就姑且忍忍。”
嚴複本以爲陳克給沈曾植安排一頭驢是爲了表示敬重,卻萬萬沒想到在“根據地”裏頭竟然沒有官場面子這麽一說。他知道沈曾植是個很方正的人,被人當了累贅實在是一種恥辱。不過陳克這話卻也沒說錯,沈曾植講了面子自己走路,隻是拖累了大家。他覺得實在是無法插話。不過自己不說話卻也不合适,嚴複隻要安慰道:“沈兄,客随主便。”
沈曾植本來的底線就是不要受辱,卻沒想到自己在這鳳台縣是處處受辱。别人步行,自己騎驢,雖然絕對的高度上比别人高,但是卻成了弱者的身份證明。但是一味的逞強隻是自取其辱,陳克給他弄匹驢的舉動也不能說是有什麽惡意。所以忍着不快,沈曾植倒也順其自然。
接下來的遊曆就有趣的多。
經過了已經收獲的田野的時候,嚴複看着廣大的平整土地,對陳克的救災能力贊不絕口。當他看到已經初具規模的大型水渠溝渠,卻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沈曾植一度一臉不滿,現在神色也嚴肅起來。這麽大的工程需要投入的人力物力是個龐大的數字,而在災年裏頭,陳克居然一面救災,一面弄出這樣的局面,其營運手段已經超出了滿清官員的想象極限。
陳克對此并不在意,又往前走了一段,他臉上才露出了笑容。“嚴複先生,前面是我們試着修的主幹渠,磚石水泥的。這個渠修好,排澇灌溉就再也不會有問題。”
不用陳克刻意指出,嚴複等人的目光已經落在那條大渠上頭。這是一條奇怪的水渠,并非土質,也非石質,而是一種灰色的光滑渠面。嚴複走上去試了試,這種水泥面很是堅實,踩上去連個痕迹都沒有,而且非常緻密。看樣子是不會滲水了。
“文青用水泥修渠,這手筆可實在不小。你要知道,在河北,水泥的價錢可是不低。”嚴複已經不知道該怎麽贊歎自己的這個“徒弟”。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根據地的百姓們辛苦工作,若是這樣還看不到盼頭,那我們人民黨這名字就白叫了。”
聽了陳克的回答,沈曾植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在他的想象中,陳克就是一個土匪頭子,卻萬萬想不到,陳克在民政上居然頗爲能幹。在災年中尚且能搞出如此局面,若是給陳克一兩年的時間,這鳳台縣上下隻怕真的鐵了心要跟着陳克走。
嚴複懂科技,他和陳克一路上談着鳳台縣興修水利的方法與采用的技術,一老一少相談甚歡。沈曾植完全聽不明白,隻有沉默不語。倒是警衛員見到敬愛的陳主席與貴客如此高興,雖然也聽不明白,看着陳克的笑容,心裏頭也實在是歡喜。
又走了一段路,就到了磚坯廠,四台蒸汽機帶動的生産線隆隆的運行着。一塊塊磚坯從模具裏頭不斷被制造出來。現在天已經很涼了,機器中出來的磚坯冒着騰騰的熱氣,工人們用簡陋的木輪車把磚坯運去燒制廠。嚴複在當年亞洲最大的兵工廠,天津機械局幹過,對這樣的場面倒也不陌生。沈曾植一個文人,哪裏見過如此大規模的場面。當時他就被震撼了。
對于陳克等四個人出現,工人們幾乎是視若無睹,還是和方才一樣賣力的幹活。嚴複忍不住贊道:“真的是訓練有素。”
陳克輕輕搖搖頭,“這些磚是要給大家蓋房子用的,大家不好好幹,自家的房子就沒有了着落。所以才有這樣的積極性。”
“文青要蓋多少房子?”嚴複随口問道。
“我們大概估算,得有一萬兩千多間。”陳克答道。
“什麽?一萬兩千多間?”嚴複對這個數字感到不可思議,“怎麽要蓋這麽多?需要多少磚?”
“我們已經許諾,鳳台縣的百姓冬天前一定可以住進自己的房子。全縣上上下下七八萬人,一萬兩千間房子已經是很擁擠。現在初步估算,需要一千五百萬塊以上的磚。”
“那爲何不讓百姓都來先制磚?那豈不是會快一點?”嚴複還是不解。不僅是嚴複,沈曾植也很不解。
“大夥都在打地基呢。”陳克答道。
兩位前官員聽了這個回答臉上都有些發紅,他們隻是被一千五百萬塊磚吓住了。竟然忘記了地基的事情。
“這得多少錢啊?”嚴複忍不住問道。
“我們和百姓約定,大家不用給錢,出勞力來償還。”陳克給了答案,“方才的水渠需要大量的磚頭,百姓住進了房子之後,冬天農閑時分就修水渠,靠出力來頂替他們的房錢。”
“文青你這麽說,修了水渠也是百姓受益,修房子也是百姓受益,那你們這人民黨從何得益呢?”嚴複奇怪的問。
“我們人民黨的建黨目标就是解放百姓,讓百姓受益。百姓得了好處,我們的目标就達到了。自然就受益了。我們自己也不種地,吃的喝的都是百姓們勞動創造出來的。”
“那朝廷若是派兵進剿的話?”嚴複忍不住提醒陳克。
“我們有人民的軍隊,人民爲了保衛自己的利益,會戰鬥的。”
沈曾植平靜的說道:“就那群烏合之衆,現在隻怕是不堪一擊。”
聽了這話,嚴複有些詫異。沈曾植并非一個尖酸刻薄的人,而是一個學問家。被陳克抓了心頭不忿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怎麽都不可能說這麽無聊的話。轉頭看向沈曾植,卻見沈曾植面色平和,并非挑釁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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