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心可用!”熊明楊興奮的大聲說道。今天同志們求戰的心情很急切,而且言語之中對部隊有着很高的信賴感與歸屬感。熊明楊是個熱情的性格,感受到大家的熱情,他也覺得鬥志昂揚,心情激動。“何政委,隻要戰士們有這股勁,接下來的戰鬥不是問題。”
何足道年紀比熊明楊小,按理說他應該更容易激動的。不過在政委當中,何足道的表現一貫冷靜,大家看着何足道沒有吭聲,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倒也不覺得奇怪。大家都知道馬上就是大規模的戰鬥,政委當前的工作就是鼓舞部隊的士。何足道的沉默并沒有阻止了同志們的熱情,大家也開始熱烈的讨論起來。
“我覺得現在幹脆就喊出打下鳳陽府,解放全安徽。你們覺得這個口号如何?”水上支隊的總政委李照問道。聽到這個魄力十足的宣傳綱要,本來就很激動的政委們紛紛點頭表示支持。戰士們在動員中一再表示,一定會忠心耿耿的跟着保險團。隊伍要打到哪裏去,戰士們就打到哪裏去。這樣掏心窩的話讓大家很是激動。
現在部隊裏頭都已經看明白了,水上支隊肯定會成立一個新的旅。所有能打的部隊都在水上支隊裏頭,而且軍委已經下了命令,讓政委們開始尋找外地災民當中肯跟着隊伍走的百姓,争取讓他們入伍。這些被災荒和饑餓折磨的奄奄一息的百姓心中充滿了對有錢人的仇恨,對官府的仇恨,對這個時代的仇恨。在這種仇恨下,保險團稍微一招兵,可以說應者雲集。這些百姓已經被編入了預備役,進行全面的訓練和身體調養,他們應該是非常好的兵員。隻要把身體養好,部隊肯定可以得到一次大發展。這次發展極有可能是保險團建立至今規模最大的一次。所以政委們也感覺很有奔頭。隊伍編制的擴大,意味着大家領導的部隊數量的增加,意味着職位的提升。
“現在要打的是壽州,要不咱們現在先說打下壽州城,解放鳳陽府。等拿下壽州之後,再用這個口号。不然的話下次動員怎麽說。”戴恩澤建議道。
衆人覺得這個想法不錯,就連最先提出這個口号的李照也覺得這建議很好。讨論了一陣之後,衆人見何足道還是沒有說話。李照問道:“何政委,你怎麽看。”
何足道臉上還是那種若有所思的神情,不過這不意味着他完全神遊物外。李照的問話,何足道聽到點了點頭,“打下壽州城,解放鳳陽府。我覺得可以。”說完之後,何足道本想繼續思考,不過他的神色莫名的有些焦躁起來,仿佛對自己的心情有很大的不滿。忍不住說道:“同志們,我覺得這樣的口号政治性不夠強。”
“政治性不強?”同志們詫異的看着何足道,大家完全沒想到何足道居然說出了這麽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來。大夥看向何足道的目光裏頭都是疑惑不解。
熊明楊盯着何足道,他今天其實不太理解何足道爲何要在動員中試圖壓制戰士們的心情,而是對于新的土地政策進行了反複的解釋。新土地政策實際上相當的複雜,就連熊明楊這種讀過書的人也覺得有些不很明白。何足道偏偏和戰士們進行“算賬”,對比舊有的制度與新制度的區别。這點是熊明楊非常不解的事情。
這樣的動員結果自然不會太好,戰士們幾乎被說迷糊了。後來是李照看事情不對,連忙上去接過了話頭,把方向引導向軍事鬥争方面,這才重新鼓舞起了戰士們的鬥志。何足道以往的政治工作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纰漏,大家其實都很不解。
何足道沒有關注同志們的情緒,他現在看上去很是焦躁,看來是方才的思考遇到了一個瓶頸。他皺着眉頭閉上了眼睛,然後很快就又睜開了。“同志們,我有個想法。咱們部隊到底爲何而戰?不還是爲了過上好日子麽?如果隻是一味的進行軍事鬥争,不注重政治觀念,那結果隻是弄出一支充滿了仇恨的部隊。我總感覺這樣的士氣不對頭。打順風仗,這樣的士氣還能用。一旦打了逆風仗,受到了挫折,我很擔心部隊到時候能不能頂住。”
政委們萬萬沒想到何足道擔心的居然是這樣一碼事。而且因爲現在情緒高昂,甚至有人完全沒弄明白何足道到底想說什麽。
李照笑道:“何政委,在鳳陽府誰是咱們部隊的對手。到現在爲止的戰鬥,那些自誇絕不會被攻破的圍子不照樣被咱們打得落花流水。而且部隊一開始還是沖炸開的缺口,現在正面部隊也很是敢打了。官兵的那點子德行隻怕還比不了圍子的家丁呢。”
因爲李照親自負責運送安徽新軍的官兵回家,他和這些号稱“精銳”的新軍官兵接觸的不少。在遇到事情的時候,這些新軍官兵的表現其實很不怎麽樣,隻要沒有蒲觀水的指揮,這些人什麽都幹不了。與之相比的是,圍子裏頭地主武裝的家丁們雖然裝備不咋樣,可面對保險團的進攻,這些家丁倒是敢打敢拼的。
李照開了頭,其他的政委們也紛紛應和道:“部隊就是打仗,政治工作有民事部門來負責,咱們總不能插手民事部門的工作。組織紀律也不允許啊。”
“先把官府給滅了,然後咱們才能掌握主動權。現在怎麽能鼓動起打官府的戰鬥意志,咱們就該怎麽來。”
“陳書記說的很清楚,咱們現在的軍事目标是不讓任何官軍進入根據地。不然的話現在的局面隻怕是保不住的。現在打的可不僅僅是軍事仗,打的更是政治仗。咱們現在隻能赢,不能輸。輸一次就要出大事的。”
其他政委們紛紛的說道,所有人幾乎都是在反對何足道。看着何足道勢單力孤的面對大家上下一緻的反對,有些政委心裏頭有種隐隐的快意。這不僅僅是直抒胸臆的快感,而且何足道本人身爲陳克的鐵杆,一直是政委裏頭的領軍人物,現在能有禮有節的批評反對何足道,這種快意不由自主的就在心裏頭洋溢着。
何足道靜靜的聽着。大家說的都很有道理,在當前軍事鬥争位于主要矛盾的時候,最大限度的鼓舞起部隊的戰鬥意志自然是好事。哪怕是從長遠來看,隻要得到了本地的全面控制權,在壓倒性的軍事力量背景下,外部的敵人被打垮之後,内部也不沒有誰敢對新政權進行反對。這都是正理。也是陳克對這次軍事行動動員提出的要求。
最激烈但是何足道有一種說不出的違和感。革命事業本身絕對不會這麽簡單的。如果這麽簡單就能勝利的話,那麽曆史上那麽多次的農民起義爲何每次都失敗了。軍隊知道自己的敵人是誰這很好。但是何足道相信,真正的革命軍隊應該是知道自己該去守衛什麽,而不是隻知道要去打倒什麽人。
如果人民黨領導的新制度現在已經建成,何足道也不會這麽吹毛求疵。問題就在于,新制度完全沒有建成。甚至還是在萌芽之中,這時候不抓緊進行推行新制度的工作,而是進行大規模的戰鬥,何足道怎麽都感覺不對頭。士兵們的忠誠心必須是針對制度,針對人民黨領導領導的革命。而不能是僅僅出于單純的報恩心理針。雖然不知道這樣的報恩組成的隊伍會遇到什麽樣的問題,但是何足道知道肯定要出問題的。
不過看着其他政委們那種不說服自己誓不罷休的态勢,何足道也不得不暫時軟化一下。“那麽這次我們就分開寫總結,我來寫分地與舊制度與新制度下的算賬問題。大家寫軍隊士氣問題。”他提出了一個折衷的方案。但是大家聽了何足道的話,卻沒有完全同意的表态。何足道不得不接着說道:“我這次負責的算賬問題做得不好,這次可以說失敗了。我會寫明白,親自向黨委檢讨。這是我自己的責任,我會承擔這個責任。”
既然何足道話說到這個程度,大家也不好再說什麽。殺人不過頭點地,何政委親自承認了自己的錯誤,承認了自己的失敗。再說的過多,也不是解決問題的态度。再次簡單總結了一下動員會的過程和情況,大家就各自開始寫自己的報告。
何足道拿着兩份報告前去向陳克做彙報的時候,心情覺得很是郁悶。對他來說,這次動員會上自己算是打了敗仗。要面對陳克彙報結果的時候,何足道并不畏懼陳克的憤怒,而是因爲沒有能夠完成任務感到一種深深的羞恥。警衛員進去通報了,等在門口的何足道因爲羞愧,感到面紅耳赤。等待的時間好像很長,又好像不長。總之警衛員出來讓何足道進去。在辦公室等着何足道的不僅僅有陳克,齊會深居然也坐在辦公桌旁邊。見到何足道進來,屋裏頭的兩人都站起身來。齊會深急走幾步迎上來,“足道,咱們真的是好久不見了。”說完就伸出了手。
自從齊會深他們到了根據地之後,大家事情繁忙,兩人隻是偶爾遠遠看到對方急匆匆的去辦事,到了現在才算是第一次正式說話。何足道與齊會深是老朋友了,還是齊會深拉何足道追随陳克的。老朋友相逢,何足道郁悶的心情也得以疏解。他和齊會深緊緊握手。“會深,你來了就趕緊加入工作。我這邊可真的是忙死了。”
聽了這話,齊會深哈哈一笑,“這工作安排得聽文青的,我自己也做不了主。”這話裏頭滿是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何足道也不知道齊會深對陳克不給他安排工作這件事是埋怨還是贊同。
不過現在正事要緊,何足道把兩份文件遞給陳克,“陳書記,你看看,這是今天的動員會的記錄和總結。”等陳克接過文件,何足道接着補充道:“我進行新舊制度對比的算賬,看來是失敗了。戰士們雖然也知道這樣算帳沒錯,不過大家更關注的是有什麽不公平。對于新制度的優勢興趣不大。這是我當時沒料到的。”
雖然知道自己失敗了,不過何足道并沒有直接用抱歉之類的話。陳克從不讓部下在彙報中使用什麽“抱歉”之類的言語。他對此的評價很簡單,“道歉有用的話你們不用幹别的,光道歉就行了。革命工作是要完成目标,而且必須完成目标。你們有空道歉的話,還不如想想怎麽辦事情辦成。”
“坐。”陳克說道,說完之後他自己也坐下開始閱讀報告。何足道筆直的坐在凳子上,靜靜的等着陳克看完文件之後的評價。齊會深本來還想與何足道說說話,看到何足道如此嚴肅的神色,他也沒有打破辦公室裏頭的靜寂,也一言不發的等着。
陳克看完了一份文件之後,就把文件遞給了齊會深,自己看起了另外一份。齊會深隻看了片刻就忍不住笑出聲來,“足道,沒想到你現在發言真的是有模有樣啊。”也不知道是不是聽了何足道坦率的承認了自己的失敗,反正陳克首先閱讀的是何足道的那份文件。看完之後就遞給了齊會深。而齊會深很明顯對何足道的表現很感興趣。
面對老朋友的笑談,何足道并沒有絲毫因爲羞愧引發的怯懦,他坦然承認,“說起舊制度下地主,宗族對百姓的欺騙。戰士們很有興趣。但是提到新制度下的優勢,戰士們就沒有聽明白。我很失敗。”
沒等齊會深說話,陳克語氣平靜的插話了,“如果不是因爲對舊制度的仇恨,你覺得這些戰士們爲什麽會表現的這麽突出?大家都知道打仗會死人,這些戰士之所以表現突出,因爲他們心裏頭有着報複舊制度的激情。你大講建設新制度的好處,大家肯定不喜歡聽。”
何足道其實已經明白了這些,他隻是點頭稱是,絲毫沒有給自己辯駁。倒是齊會深有些不解的問道:“文青,爲何這麽說?你的意思是這些戰士隻是想報複社會?”
“會深,你讀過水浒?”聽了齊會深的話,陳克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了一個别的問題。
“讀過,也聽過書。”齊會深奇怪的答道。
“你們江南的彈詞能不能說出那種激烈,呵呵,我很懷疑了。”先是質疑了南方傳統民間文藝的表現形勢,陳克才繼續說道:“梁山泊号稱替天行道,可是這替天行道在黑旋風李逵的眼裏是一個樣子,在及時雨宋江的眼裏,又是另外一個樣子。有一百單八将,就有一百零八種不同的替天行道。這沒什麽可稀奇的。”
齊會深萬萬想不到陳克會這麽看待水浒,但是陳克那句抄襲外國人評價哈姆雷特的話很有意味,齊會深聽完之後愣了愣,竟然找不到該怎麽回應的話。
陳克也不管齊會深,他繼續浏覽着文件,文件不算很長,陳克花了十幾分鍾就看完了。他擡起頭,“何政委,大概情況我已經看過了。你想不明白的是什麽?說來聽聽。”
何足道早已經準備好了問題,“我感覺這樣進行下去肯定要出事的,如果部隊不能完成政治化,以後遇到一些原則性問題,該怎麽解決才行。”
“譬如?”陳克簡短的提出了自己的問題。
何足道立刻答道:“譬如現在鼓舞士氣的是江湖義氣,而不是對革命理念的認同。就我現在看,咱們的革命理念在以後肯定會遇到很多與戰士現在想法相抵觸的情況。第一條就是服從紀律聽指揮。我雖然沒有參加戰鬥,但是我看到一些情報,戰士們現在對于職位提升想法就很是有問題。大家都想選自己喜歡的同鄉親戚,對于組織上的人事任命有些抵觸。這就是江湖義氣的負面作用了。”
齊會深看着以前那個文弱青年何足道侃侃而談,談話有理有據,真的是相當驚訝。雖然齊會深負責的是上海支部的工作,不過單就說理的清晰程度而言,現在的齊會深感覺到自己已經不如何足道了。而在一年以前,何足道本人還需要齊會深幫着來理順觀點和看法的。一年的工作就能讓一個人有如此大的變化麽?齊會深一面感到不解,一面感到有些妒忌。
就在齊會深思前想後的時候,何足道已經開始了總結,“陳書記,這件事我覺得很擔心。以後這種事情肯定會發生的。那時候戰士們沒有革命的理念作爲思想支撐,很容易想不明白,甚至把矛盾激化。”
“何政委,你能體會到一件事。口頭教育的力量是很小的。”陳克平靜的答道。何足道的這種心情陳克早就體會過,所以他有些猶豫要不要說明白。
何足道有過這麽多實際工作經驗,而且因爲對對陳克心服口服,所以全盤的接受了陳克的理念。聽完了陳克的這句話,他隻是迷惑了片刻,然後臉上突然顯露出一絲震驚的神色來。
陳克看何足道很可能明白了自己話裏頭的意思,他神色嚴峻的繼續說道:“大浪淘沙啊。何政委。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對待敵人是如此,對待自己的問題也是如此。我們現在要戰士們和舊制度進行戰争。那麽就以獲得戰争勝利爲目的。戰士們在戰争中成長起來了,就跟樹長高了一樣,總會有些樹枝長的不對。那時候,我們該修理就得修理。該把那些枝杈砍掉就得砍掉。這是個必然的過程。這種過程不以我們的主管意願而發生改變的。”
齊會深不是太明白陳克這話裏頭的意思,但是看着何足道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那神色是混合了痛楚,遺憾,不安,震驚與不忍。齊會深也覺得有些不對頭了。接着,就聽陳克繼續說道:“現在的階段,我們還是要以教育和引導爲主。但是到了以後,該整理的就要整理。革命軍隊的戰士隻能有一個革命綱領。所以我覺得你的想法很好,我絕對支持。不過要講工作方法。雖然都是替天行道,李逵認識到的替天行道,那就是江州劫法場的時候,掄起大斧,對着看殺頭的看客們排頭砍去。宋江的替天行道就是搞招安。何政委,你是人民黨黨員,你必須站在人民黨人民革命的立場上。無論面對什麽樣的情況,你身爲政委,必須确定你的這個立場。你明白麽?”
何足道臉色已經變成了凝重和陰沉。他沉默了好一陣,終于大聲說道:“我明白了!”
這聲音裏頭有着一種決絕與無可奈何的感覺,陳克知道何足道真的明白了自己的話,他心一軟,忍不住勸解了一句,“咱們的人民革命是現在中國唯一正确的道路,但是人民革命也不是能拯救所有人的。”
說完之後,也不管何足道會有什麽反應,陳克揮揮手,“何政委,現在時間緊任務中,你趕緊回去工作。”
既然陳克這麽說,何足道也不再多話,他立正向陳克敬禮,然後轉身走出了陳克的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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