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運河防營之後,龐梓整個人就完全陷入了一種極爲緊張的精神狀态,自己和跟随自己的兄弟們将來會如何?這個問題沉重的壓在他的心頭。對運河防營的攻擊之前,龐梓還下定決心少殺人。到了世紀戰鬥當中,他就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馬隊一沖鋒起來,忍不住就下了重手。
龐梓沒有讀過什麽兵書,也沒有和陳克讨論過什麽具體軍事問題,所以陳克知道最大的殺傷都是在追擊潰敗敵人的時候造成的。他和手下的兄弟們看到背對着自己玩命逃竄的敵人,幾乎是本能的開始殺戮。等一個沖鋒完畢,地上已經躺了百十号或死或傷的敵人。死者的慘狀,重傷員的低沉的***聲,輕傷員的哀号聲,慘叫聲,對龐梓來說實在是一種強烈的刺激。也就在此時,龐梓已經知道自己惹了大禍。簡單的打掃了戰場,龐梓帶着兄弟們趕回高家寨,縣城都沒敢回。他已經知道,必須趕緊跑去其他地方,官府絕對不會善罷甘休。
龐梓是在沒想到,陳天華得知了這個消息之後,居然以百姓的名義向自己提出如此多的要求,還一要就這麽多。不僅僅是要安排百姓的退路,還要幫着守護農會的錢财。除此之外,陳天華居然還敢向龐梓要100條槍。陳天華當這幫百姓是誰啊?是自家爺爺不成?
安排百姓的退路?誰來安排龐梓和兄弟們的退路呢?
龐梓沒好氣的說道:“陳先生,這些事情你想都不用想。你要幹,你自己幹,我可沒空陪你弄這些東西。你說贖人的事情需要錢,行,我可以少要點,二八分賬,你要八,我要二。”
到了這時候,陳天華也直言不諱針鋒相對的問道:“我說給你二成,你信?你盤查了麽?現在你這邊是準備跑路。我也得安排百姓們撤退,咱們都缺人手。錢我沒辦法給你。”
聽了這話,龐梓已經忍不住露出一臉不耐煩。無論陳克也好,陳天華也好,隻要牽扯百姓的事情,他們都是如此不厭其煩。龐梓對此很不理解。讨好老百姓有什麽用?在這個南宮縣,在高家寨,最有勢力最能打的不是百姓,而是他龐梓。沒有龐梓在這裏撐着,陳天華的農會隻怕早就被地主和其他勢力給刁難垮了。現在龐梓遇到危難,陳天華不說幫着龐梓想辦法,居然滿腦子都是百姓的生死,龐梓完全弄不明白陳天華到底是怎麽想的。
不過到了此時,龐梓也完全沒有要和陳天華鬧起來的心思了。面對不知道啥時候會來的北洋軍,龐梓首先得自保。所以龐梓反倒能夠比較心平氣和的對待陳天華,他耐着性子說道:“陳先生,你這是要拆我的台啊。我們镖局給農會辦了多少事,到現在我們要用錢,你一文都不給,你不覺得太過分了麽?”
陳天華從方才開始就試圖勸說龐梓能從百姓的角度來考慮問題。談了這麽一陣之後,他已經明白,這根本不可能。真的是大難來時各自飛,镖局曾經與農會合作的馬馬虎虎。但是在大危機面前,合作關系頃刻間就土崩瓦解。到底是爲人民,還是爲自己。不同的立場之間頃刻就針鋒相對起來。
“怪不得文青當年對龐梓等人如此不以爲然。”陳天華忍不住想到,文青早就知道這些人靠不住。不過轉念一想,陳天華忍不住苦笑了,在龐梓眼中,陳克和自己也是靠不住的。大家的立場不同,對待同一件事的反應自然也大不相同。現在情況既然已經到了如此地步,看來對龐梓提出其他要求也不現實,陳天華歎了口氣,“龐兄弟,我們這麽争也沒用。這樣,我給你300兩銀子。你給我50條槍。我們農會正在殺豬,你們要多少就自己去拿。雞蛋、鴨蛋,随便拿。雞鴨的話,你們每天吃多少,就去拿多少。這樣行麽?”
龐梓知道自己根本沒有能力去逼迫農會拿出更多東西,聽了陳天華的建議,他思索片刻就應道:“陳先生,我根本沒有禍害鄉親的意思。你若是安排大家跑路,我不攔着。我這裏已經忙成這樣,你别讓人給我添亂行。槍的話,我這裏好槍沒有,一些火铳,單打一的槍還是有多出來的。我就給你50支。不過300兩銀子肯定不行,你得給我500兩。”
見陳天華沉吟不語,龐梓接着說道:“咱倆也别讨價還價了。就這麽說。”
天華應道。他知道,這已經是龐梓能做到的極限了。再糾纏下去,大夥也不會有别的說法。
站起身來正準備告辭,陳天華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他正色“龐兄弟,我還有件事想對你說。我覺得你最好把高家寨的百姓們聚到一起把事情說清楚,北洋軍要來。你讓大家都出去避避。隻要你是真心的替大家考慮,大家肯定能知道。就算是以後出了什麽事,好歹大家埋怨你會少些。”
埋怨我少些?盡管知道陳天華這話說的沒錯,但是已經忍了很久的龐梓終于再也忍不住,他指着門口怒喝道:“你娘!埋怨個屁。你他媽給我滾!”好不容易達成的諒解情緒終于沒有能維持下去。
陳天華知道自己再說什麽也都沒用。他歎了口氣走出了房門。
龐梓氣的臉色發青,胸口不停的起伏着。自小到大,除了在景大叔那裏,龐梓還從沒有受過這麽大的氣。埋怨?誰埋怨誰啊!龐梓心想到,這些農會的人靠了自己的镖局撈到了多少好處。到了龐梓遭難的時候,他們不說出力幫忙就算了,還敢埋怨龐梓?龐梓怒不可遏的想。看着陳天華的背影,龐梓牙關咬的緊緊的,真恨不得抽出槍來從陳天華背後來上一槍。
隻是龐梓的憤怒也就這麽虛弱的表現而已,他其實清楚,自己表面上的憤怒之下卻是無盡的心虛。其實陳天華沒有說錯,這次的事情鬧得這麽大,百姓們心裏頭不知道怎麽埋怨龐梓呢。或許龐梓親自把事情向百姓們說清楚才是最好的選擇。但是龐梓的自尊心絕對不允許自己做出這等“丢面子”的事情。混江湖,最講的就是面子。一旦低了頭,丢了面子,以後可是絕對直不起腰來。更别說是對着百姓們低頭。那意味着龐梓以後在高家寨再也不能昂首挺胸。龐梓是絕對不會向百姓低頭的。
高家寨裏頭镖局的兄弟們已經從興奮變成了狂歡,弄到桌子的兄弟們擺了滿桌子酒,肉,菜,正在暢飲狂歡。沒弄到地方的兄弟也不甘人後,幹脆就坐在地上,把槍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面前擺着酒菜猜拳行令,大口的喝起來。那真的是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但是在陳天華看來,這樣的狂歡場面并沒有一種蓬勃向上的感覺。倒有着一種絕望的味道。那是種有今天沒明天的情緒下激發出來的狂性。村民們家家戶戶大門緊閉,高家寨裏頭呈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滿村都是的镖局兄弟的喊叫嘶吼,以及靜悄悄的村民家庭。呈現出一種令人無法形容的不安。
陳天華穿過異樣的村莊趕回農會,就發現不久之前有十幾個人的農會屋子裏頭隻剩了兩個幹部,龐誠和景秀铮面前的桌子上壘着厚厚的基本賬冊,兩人正不太熟練的撥動着算盤珠進行着計算。見到陳天華回來,兩人連忙起身,“陳先生,你回來了。”
“其他人呢?”陳天華問。
“景叔和秀春去殺豬了。其他人……,先回自己家了。”龐誠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這個青年從來沒有背後說過人壞話,對于那些早早的溜回自己家的農會幹部,龐誠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叙述他們的去向。
陳天華苦笑一下,雖然沒有想到農會幹部們居然隻剩了這麽幾個人,雖然知道肯定有人會臨陣脫逃。但是走的這麽徹底還真的大出陳天華意料之外。這些臨陣脫逃的幹部裏頭,都是在順風順水的時候曾經十分積極的人。爲了壯大農會,他們也曾經出謀劃策,鞍前馬後的忙活。到了危急關頭,這些人還是首先選擇了自己的家人。雖然知道這些人在農會努力工作也好,遇到問題撒丫子就跑也好,其實他們的目的都是爲了更好的生活下去。但是陳天華還是覺得心裏頭空蕩蕩的。
勉強整理心情,陳天華對還堅持崗位的兩位農會幹部說道:“幹脆咱們也去幫忙殺豬。想來景大叔那邊也缺人手。”
龐誠和景秀铮也沒有拒絕,他們兩個人應了一聲,放下手中的賬冊,三人關了門,一起往飼養場去了。
曾經有一百多人一起勞作的飼養場現在冷冷清清的。除了豬圈那裏不時有豬死前的嚎叫之外,本該有不少人在勞作的蚯蚓田,雞鴨放養區已經空無一人。豬圈那裏還有十個人,加上陳天華,龐誠和景秀铮,能夠堅持到現在的農會會員隻剩下十三個人。
“陳先生回來了?”景思德看到陳天華他們,有些不好意思的打了個招呼。
“我們來幹活了!”陳天華笑道。雖然盡可能看起來爽朗些,但是大家臉上都有着尴尬。十成人裏頭跑了九成多,剩下的農會成員們沒有一個不感覺一種失落。
唯一能夠自始至終保持常态的隻有這裏年歲最大,輩分最高的景廷文。他聲音依舊響亮,“後生,來啦。正好,我還想問你呢,到底殺多少豬?”
既然老人這麽問,陳天華也不想繼續沉浸在自己的不滿之中,他笑道:“景叔,我想着小豬就别殺了。分給咱們農會的會員。母豬也留着。把長得差不多的公豬殺了就行。不方便帶走的豬留十幾頭就行。”
“分豬我覺得不錯,你留些豬是爲了做啥?”景廷文老漢問道。
陳天華答道:“若是北洋官軍來剿的話,這飼養場鐵定是保不住的。若是不留些豬給他們搶,到時候他們隻會去禍害百姓。不僅僅是豬,雞鴨什麽的,分一部分。也給北洋軍留一部分。”
聽了陳天華的話,其他農會成員都變了臉色,景思德大聲說道:“給北洋軍留?一根毛也不給他們留。就是把肉爛到地裏頭,也不給他們留。”
“屁話!”景廷文當即打斷了自己堂侄的發言,“思德,你也這麽大了。怎麽不懂事呢?陳先生說的沒錯,北洋軍來了,啥都搶不到,你覺得他們能善罷甘休?他們在這裏殺豬殺雞,總比讓他們去禍害鄉親們強。吃飽喝足了,對鄉親總是會好點。”
訓完自己的堂侄,景廷文問陳天華,“那陳先生準備留誰在這裏看家。”
“看家?”陳天華奇怪的問道,“咱們把豬圈雞鴨給關好,就不留人了。”
“陳先生,你這話說的就沒道理。那些村裏頭的小崽子們貪着呢。你不留人,不等北洋軍來,他們自己就把這些牲口給弄走完了。”
“景叔,我準備安排大家先去外頭避避。北洋軍一來,大夥少不得受苦。出去避避,總是比留在這裏強。”
聽了這話,景廷文上上下下打量了陳天華一番,這才點頭說道:“陳先生真的是好人。是好人啊。這次陳先生你準備去哪裏避避?”
聽到這個問題,所有農會會員們的視線都落在陳天華身上,景廷文問出的是所有人心裏頭都很在意的事情。農會是陳天華一手辦起來的,他是農會的主心骨。陳天華的去向決定了農會能否繼續存在。
景思德忍不住說道:“陳先生,你跟着我一起走。我在邢台府府城有親戚,咱們去那裏避一段日子。等風平浪靜了,咱們繼續回來辦農會。”
“這……”聽了這個建議,陳天華有些語塞了。他其實很想留在南宮縣和農會的成員在一起,但是陳天華知道,而且龐梓的镖局是注定打不過北洋軍的。與陳克一起見識過河間秋操之後,陳天華知道龐梓隻要留在邢台,覆滅不過是早晚的事情。如果龐梓帶着他的兄弟跑了,再回來少說也得一年半載。沒有軍事力量支持,農會會遇到很大的問題。
即便是農會能夠發展起來,但是陳天華很清楚,自己的能力也就是如此而已了。想在以後比現在有更大的突破,隻能依靠陳克的能力。但是看着農會成員們期待的目光,陳天華怎麽都說不出這樣的話。可這種事情早說清總比晚說清要好。陳天華強自下了決心,這才說道:“我準備先回一趟南方。”
衆人聽了這話,臉上的神色立刻就變的失望起來。
“諸位,我不是不回來了。我能耐有限,一個人在這裏也就能幫大家夥辦這麽點事。我在南方有很多同志,半年内我一定帶着同志們回來。那時候,絕對不會讓大家再受現在這樣的磨難。”
“半年才能回來?”景思德的語氣裏頭充滿了很是不相信的味道。
“半年,我一定回來。而且我也不是一個人回來。”因爲很想讓大家知道自己沒有說瞎話,陳天華的聲音裏頭有着一種急切。
農會會員們沒有雖然不是不相信陳天華,但是失望的神色溢于言表。
“陳先生,我一直有件事想問問你這後生。”景廷文老爺子問道。
“您說。”
“陳先生,你這麽一個外地人,跑我們南宮縣來,還對我們這麽好。若說你想當官,你和龐梓這混小子在一起,斷然不是爲了當官。若是你是想發财,就你這能耐,到哪裏不能發财?若說你是想造反,我看你這樣的做法,也不是造反的意思。我不管你這後生是要走,還是要留。你帶不帶你的那些夥計回來,我也不管。我就想問問,你幹這麽多事,到底想要啥。”
陳天華到了南宮縣這麽久,這是第一次有人這麽深刻的詢問過陳天華所作所爲的目的,以前有人問的時候,都是用着一種質疑的意味。像景廷文這樣堂堂正正詢問的,一個都沒有。
而且陳天華以前也不敢全說心裏話,因爲他曾經講過一些“革命道理”,卻沒有得到過百姓的共鳴。洋人,朝廷,外國,中國,革命,共和,立憲。這些玩意和老百姓有什麽關系?大家才不在意呢。
在農會即将暫時解散的現在,一位老人堂堂正正的詢問陳天華所作所爲的目的,陳天華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感動,以及一種無可壓抑的沖動,他朗聲說道:“我隻是想讓咱們中國的老百姓都過上好日子。有肉吃,有衣穿,有餘錢,孩子們都能上學。上了學之後,大家想種地就種地,想進工廠做工就做工。沒人能欺負别人。大家就這麽好好的過日子。”
聽了陳天華的話,其他農會會員都目瞪口呆的看着陳天華,這樣的說法真的大出他們意料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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