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僅是遊缑,齊會深也注意到,其他同志的目光不時地落到自己身上。遊缑的家庭固然牽扯進來,齊會深的家庭也毫不例外的牽扯進來了。齊會深這段很忙,對于他父親齊思峨對特效藥的看法,他也沒有深入的讨論過。偶爾問過幾次,他父親隻是莫測高深的笑笑,用一種老師考試學生的态度問,“你準備怎麽解決此事。”齊會深很熟悉這種态度,齊思峨嵋次想教齊會深一些做生意法門的時候,就會這麽說。以前齊會深總是會逃開,這次也不例外。能夠拖一天部和父親攤派,就晚一天攤牌。作爲兒子,他覺得自己的父親實在不是那麽容易對付的。
但遊家兄弟的說法,很明顯已經把齊思峨牽扯進來了。在齊會深在忙活自己事情的時候,齊思峨應該是有所行動。齊會深拼命的搜尋着記憶裏面關于父親做生意的那些往事,希望能夠從中間找出有助于解決現在情況的思路來。
“開會。”陳克提議。
聽到這話,同志們紛紛搬了凳子圍坐在實驗裏面的大桌子旁邊。
“我們繼續讨論方才的議題,我來進行講座情況通報。”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陳克的議案順序沒有針對突發事件。
不要!”遊缑低着頭說道,“還是先把我哥哥的這件事情說清楚。”
“大家都在這裏,也都聽到了。你哥哥不是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麽?”陳克答道。
“他說清楚了什麽?”遊缑聲音低沉,有些像貓科動物憤怒時低聲吼叫的感覺。
“他想讓你回去,而且很明白的告訴我,他想讓你自己開店治藥。”
“然後呢?他說完了,大家就這麽聽着?”
“這個問題我們後面再讨論,如何?開會本來就有規矩,遊缑,你作爲黨員,得遵守黨的紀律。會議有會議的章程,我們都得遵守。”陳克冷靜的指出了事實。這既是陳克欲擒故縱,但是也不是陳克的小把戲。曆史上,黨就是靠了鐵一樣的紀律才能壓倒一切敵人。作爲這個人民黨的創始人,陳克自己絕對不能去破壞黨的紀律。而且遊缑遇到的這件事,并非遊缑一個人的問題,而是牽扯到黨的問題。如果不能現在把大家的情緒約束回紀律的軌道上,後面的讨論就非常有可能失控。這點也是陳克非常在意的。
遊缑擡頭看着陳克,陳克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的波動,完全是公事公辦的模樣。這樣的沉穩讓遊缑突然對陳克生出一種怨怼。如果陳克此時表現的是安慰,甚至不滿,都會讓遊缑的情緒能夠有所緩和。偏偏是陳克這種平靜讓遊缑感覺十分難受。
又看了看其他人,大家要麽關切,要麽隻是低頭歎口氣。卻沒有人向支持遊缑的意思。遊缑轉頭問齊會深,“如果我要加入我的議題,以前的章程怎麽說的。”
齊會深想了想,卻帶着歉意的微笑問何足道,“足道。我這會兒心裏面有些亂,那個議題的事情是怎麽規定的。你幫我看看。”
何足道飛快的翻到前面的紀錄,然後念道,“臨時議題要求提前,必須先通告黨會成員。如果三分之二的與會成員表示同意,才可以提前開始。”
“那我們就投票。”遊缑聽完立刻說道。
陳克點點頭,現在參加會議的一共有八名成員,陳克、齊會深、陳天華、華雄茂、遊缑、周元曉、何足道、秦武安。也就是說,遊缑必須得到六名成員的同意才能夠按照她的希望進行讨論。
隻有遊缑與何足道投了贊成票。
遊缑眼睛亮晶晶的,她很認真地掃視了其他同志一圈,緊繃着嘴不再吭聲。
“講座進程良好。特别是遊缑現在進行的課程,反響極佳。我們向辛苦工作的遊缑同志表示敬意。”陳克說完,開始鼓掌。除了遊缑之外的所有同志,包括周元曉在内,都表示了自己真誠的敬意。這不是敷衍,僅僅報名的家長,現在就有了340多人。而希望專門到學校聯系的家長,那就更多。現在學校還沒有修建校區,齊會深不得不表示會在今後幾天公布校址。在大講座之前,包括陳克在内的所有人,都沒有想到能有如此的結果。
遊缑本來還繃着臉,但是随着掌聲,她的臉色越來越越緩和,最後遊缑捂着嘴,眼淚撲簌簌滾落下來。
陳天華看着這一切,也頗爲感動。陳克的革命是如此的另類,所以陳天華本人對此也比較好奇。陳天華參與的革命,要麽就是士紳們的革命,一堆有錢人設計着武裝革命道路。殺這個,殺那個。要麽是在日本的留學生們推行的革命,那滿腔的怨恨之情,以及能夠參加一場運動的激情,實在是高昂的很。但是,沸騰的情緒裏面都是一種狂熱,以及說不出的頹廢。反正隻要不肯依附他們态度的,都是壞人。特别是針對留學生,更是鮮明的劃爲兩派。
陳天華性格熱情,在這樣的運動中,的确感受到了一種極大的昂揚。但是随着時間的推移,他卻有些疑惑了。爲什麽革命總是不能說服那些陳天華很喜歡的人。而且革命者中間爲什麽有那麽多陳天華不能接受的壞習氣。這點讓陳天華十分迷惑,甚至有些痛苦。
在這裏時間不久,但是陳天華看到的是沖滿了活力和朝氣的組織,充滿了人情味的組織。沒有什麽怨怼,沒有什麽憤怒,也沒有陳天華周圍的革命者骨子裏面特有的乖戾之氣。每每想起陳克堅定提出的革命綱領的時候,陳天華都感覺一種震撼,可與這些人接觸的時候,又有一種與朋友們真心相處才有的和諧溫馨。這裏的一切都是言之有物的,都是坦蕩誠懇地,也是井井有條的。陳克維持秩序,同志們對秩序的遵守,這才是陳天華所期待的革命。
正在暗自感歎,就聽到陳克繼續說道:“接下來,我有幾個要求。第一,大家有沒有認識的人,對于二十四史比較熟悉的。至少我要他們翻看什麽資料的,他們能夠找到相應的内容。我需要三個助手。”
這個要求比較高,也有些莫名其妙。陳克沒有想賣什麽悶葫蘆,“我和星台一起寫的文稿,進度比我想的要慢。特别是資料搜集方面。現在我需要幾個幫我查找資料的人。星台博聞強記,我這次真的領教了。我所要找的資料,星台都記得。正因爲如此,我原本想着隻是簡略的寫寫。現在我改變主意了。”
“呃?”聽了這話,陳天華更加驚訝了。陳克的文稿是陳天華負責修訂的,其内容之翔實,牽扯的範圍之廣泛,已經是陳天華前所未見。哪怕是陳天華見過的大儒,也不過是通曉其中的一部分内容。陳天華已經沉浸在編寫這份大作的工作之中了。沒想到陳克居然把這些稱爲,“簡略的寫寫”,卻不知道陳克準備怎麽“認真地寫寫”。
“不瞞大家,我自己的定義,是把這篇東西當作以後我們的初期宣傳文件,普通人能懂就行。但是就現在看,這份文稿一出,影響範圍隻怕比我想的要大。理念不同,和我們相争,這個是肯定的。但是,若是裏面出些低級錯誤,那可就贻笑大方了。這種事情我必須避免。有沒有這方面的人。”
“我倒認識幾個年輕秀才,不過酸腐不堪。隻是找史書文字的話,不知道行不行。”華雄茂說道。
“既然酸腐不堪,那就不用了。我們用人,肯定要用我們自己同志這樣的人。大家覺得呢?”陳克笑着說道。
“像咱們的同志?說真的,可不好找。”華雄茂也笑道。
“咱們的同志們最大的優點就是肯幹活。你找肯幹活的就行。”
“那找幾個童生如何?”
“隻要肯幹活就行。對了,咱們也貼寫海報,這年頭能查資料的也不會太少。滿清馬上就要廢除科舉了,這些秀才們可是難找到營生了。”
“好的,我和會深會印刷一些海報。”華雄茂覺得這個方法倒是可行。
“那麽我們就進行下面的議題,關于這個特效藥的事情。”陳克自然而然的說道。
大家都覺得這個特效藥的事情是件大事,牽扯了兩個黨内資曆頗深的同志。一旦開始讨論,肯定不會很平和。所以方才衆人才沒有投贊成票。何足道這孩子是覺得遊缑被哥哥欺負,他自己也有同樣的遭遇,覺得應該讓遊缑訴訴苦,這才支持了遊缑。從他臉上那種戚戚焉的神色就能明白。大家雖然沒有怪何足道的意思,但是何足道自從看到隻有自己支持遊缑,别人沒有支持,就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天大的錯事,一直低着頭做記錄,頭都不敢擡。
結果陳克如此心平氣和的宣布讨論此事,衆人都吃驚非小。
“這件事情不是義氣之争,對于咱們黨内的同志來說,這是另外一件事。”陳克笑着說道,“所以咱們不要先覺得這件事有多大。其實沒多大的事情。我給大家彙報一點關于特效藥的情況。”
陳克拿出了一個随身的小本子,找到其中的一頁,然後開始簡單的講述。到現在爲止,治療病人670餘人,各種貨币的收益,折合成白銀,淨收益有兩萬一千多兩銀子。講完這個,陳克把本子收回口袋,然後微笑的看着同志們。
衆人知道這特效藥肯定有不小的收益,卻沒想到收益如此之大。兩萬多兩銀子,在現在的中國絕不是一筆小錢。最早加入的華雄茂是知道陳克用五十兩銀子起家,稍微晚一些的,例如遊缑很清楚,陳克剛開始制藥的時候,本錢還不到八百兩。現在居然就賺到了這麽多。
“現在大家知道遊缑的哥哥爲什麽這樣無禮了?”陳克笑道。
所有的人都點頭。沒有誰能在這樣的利潤面前保持冷靜的。
“對這件事,我的想法是這樣的,這筆錢現在歸屬不明。我不是說和遊缑的哥哥們,或者和齊會深的父親。我要說的是兩件事。第一,這筆錢在黨内該怎麽算。咱們先把這個說清楚。”
現在沒人吭聲了,連方才堅持要發言的遊缑也沒有說話。
陳克環視了一圈,遊缑和齊會深神色猶豫,欲言又止。包括華雄茂在内也是如此。周元曉嘴唇緊緊抿着,像是在下什麽決心。陳天華和何足道有些迷茫的樣子。倒是秦武安,神色自若,隻是準備聽大家怎麽發言。
陳克向上曲起左臂,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摸着下巴,右臂也橫着曲起,右手放在左臂臂彎裏面。又等了一陣,這才笑道:“錢到手了,大家又不好意思說分錢的事情了?”
還是沒有人說話。陳天華看着衆人,隻覺得一種莫名其妙的違和感。革命居然革到能掙錢分錢,這倒真的是他前所未見的事情。
陳克懷着一種期待和不安的心情等着同志們說話,雖然臉上看着很輕松。但是說真的,陳克内心的煎熬遠比他自己想過的更加激烈。賣藥的錢,至少是這筆錢,同志們非常有理由分了。這不僅僅是因爲一開始沒有談清楚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大家的辛苦應該得到回報。
但是,這個口子一開,有沒有下一次?革命是需要用錢的,革命也是需要奉獻的。但是陳克不能拒絕同志們,這次他絕對不能拒絕。
或許隻是我自己想的有些過了。革命曆史上,黨也沒有賺過這麽多錢,黨的經費都是同志們捐贈的。後來黨的運作上了軌道之後,也隻有黨員們繳納黨費,卻沒有黨員分錢的事情。陳克知道這些,但是他本人卻不認爲應該拒絕同志們。這樣矛盾的念頭就這樣翻轉,陳克用一個笑容把這些念頭給掩蓋住。但是一個念頭确怎麽也掩蓋不了。“我是不是犯了錯誤。”
陳克自己是有“革命覺悟”的,他的生活一點都不奢侈。到現在,除了幾件工作服,陳克沒有給自己添置任何東西。但是現在的這個政黨,或許還有商業企業的性質,既然是商業企業,那麽就沒有任何拒絕分錢的理由。
在感覺漫長的時間之後,齊會深終于發話了,“這樣。我們來定一個工資。但是,這筆錢應該是黨的經費。我們不能自己分了。我們現在把這個分了,以後其他的同志就有資格分了他們參與的項目。這個頭不能開。”
陳克雖然裝作鎮定,但是此時他還是忍不住常常出了口氣。
所有同志們都表示贊同。華雄茂笑道:“文青,這裏面你出力最大,我們也都知道你不肯要錢的。你都不肯拿一分錢,我們自然更不能拿錢。”
“爲了革命,大家一起努力。”陳克說道。
表決的結果是,每人每個月10兩銀子的工資。陳克提出了黨費的概念,所有同志一律表示同意。最後定在10%,直接在發工資的時候扣除。
随後,黨組織定下了規定,除了黨組織安排外,所有黨員不得私自經營自己的産業。必須服從黨的安排。所有的額外收入必須上報。
這些章程的通過順利的出乎陳克的意料之外。但是陳克也不想去吹毛求疵了。既然同志們有了這個覺悟,現在還不到政審的程度。
“那麽第二個問題,關于特效藥的事情。我的建議是,這次大講座的最後,我們将公開最後的配方。但是不公布合成的流程。公開的是606的配方。我先說明,我們生産的是914。至于其中的詳細區别,我就不說了。大概的區别是,606的毒性更大。死亡率更高。但是藥效比914更強烈。”
這個建議真的震驚了衆人。誰也沒有想到,陳克的解決方案居然是這樣的。
“爲何要這樣?”遊缑十分不解。
“第一,我們沒有保衛我們自己利益的武裝力量。第二,靠了滿清,不靠譜。靠英國人,他們也不靠譜。靠買辦,也不靠譜。”
“強搶豪奪。這個的确避免不了的。”齊會深歎了口氣。
“那麽多買辦都和英國人簽了合同,也沒見如此。”遊缑問。
“那是他們讓英國人掙錢了,我們現在掙的是英國人的錢。他們不會放過我們的。”齊會深無奈的說道。
“那按照現在的情況來做,不好麽?不照樣賺錢麽?”遊缑還是不服氣。
“那是你不知道,多少人在打咱們的主意。隻是那些人現在摸不清咱們的底細,不敢動手罷了。我一些朋友已經勸告過我,現在江浙一帶已經有人不停的在打聽我們的消息了。你覺得你哥哥是和你鬧,其實他們已經是非常客氣的。”
遊缑知道華雄茂沒有說瞎話,但是她對于自己的心血就這樣付諸東流,很不高興。“外國的股份企業幹的好好的,怎麽到了中國就不行了呢?”
“那就革命啊。按文青所說,建設一個新世界。到了那時候,遊缑你想多公平都可以。”華雄茂笑道。
陳克這才有些明白,爲什麽華雄茂對自己的黨産問題如此支持。看來外面的形勢已經到了頗爲不利的程度了。
“人性就是如此啊。看不得你賺錢,看不得你發财。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陳克勸道。
“但是,但是……”遊缑氣鼓鼓的說不出話。
“但是,我們要相信人性的善良。隻要公開了藥方,那麽好歹咱們救過他們的命,他們也至少不會要我們的命。咱們把别人的命捏在手裏,他們怎麽都要和我們拼命的。而且既然我們舍棄了圖利,那麽就不放大張旗鼓的圖一個名聲好了。咱們與其等那些人來巧取豪奪,不如我們自己老老實實的教出去算了。”
遊缑想了想,還是不服氣。
陳克笑道:“你換一個角度來看,一旦公開,大家都知道是咱們發明的藥物。隻要價格合理,他們肯定來咱們這裏購買。而且買的人更多,也未必真的少賺多少錢不是?”
“那洋鬼子仿制的話,咱們不是要喝西北風了?”遊缑還是不滿意。
“你好歹參加了制藥,咱們不公開流程的話。他們就那麽容易的就完成了?他們完成中間,需要時間。這段時間内,洋鬼子也不會向我們動手的。等他們完成了,咱們也賺夠了錢。而且那時候,咱們也就去建設根據地了。他們想找我們也找不到。”
聽到這裏,遊缑也不得不暫時放棄了質疑。
看大家沒什麽要說的,陳克說道:“那麽明天發工資。現在散會。”<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