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這個地方的興起,除了作爲通商港口帶來了更多就業機會之外,城市的建設是遠遠跟不上社會發展的。陳克一直不愛逛上海,1905年的上海,就是一個充滿了貧民區和棚戶區的城市。除了租界和幾處本地人的老城區還有點模樣之外,陳克對這個城市的評價是“還不如中國80年代縣城的水平”。大量人口進入上海讨生活,直接造成了上海未來幾十年居住面積狹小而且混亂的格局。
周元曉家的老作坊,是最符合陳克審美觀的建築,又大又寬敞。幾百平米的晾曬場令人十分滿意。隻要一出門,擁擠的小巷,破舊的建築,大片的棚戶區,怎麽都沒辦法讓陳克生出逛街的沖動。
如此糟糕的城市建,完全可以想象普通百姓娛樂生活的貧瘠。所以百姓雖然不愛學問,卻願意去看看熱鬧。
這次的講座的位置距離陳克與遊缑第一次會面的茶館不遠,是英國人幫忙協調的一塊地面。齊會深把地址在黨會上公布的時候,當時一齊參與毆打外國人的三位,無論是打人的,還是看打人的,都忍不住大笑出來。弄得齊會深反倒莫名其妙了。遊缑連說帶笑的把事情說清楚,與會的同志們也哄堂大笑。華雄茂且不說,陳克居然也是個一言不合揮拳相向的家夥,這極大的背離了大家對陳克的印象。至于遊缑大小姐能用筷子戳人,更是不敢想象。
齊會深調侃遊缑,稱其爲巾帼英雄。遊缑笑着從口袋裏面抽出一把瑞士軍刀。這是她從陳克那裏勒索來的。“下次再戳人,我就會用這個。絕對不會用筷子那種東西。”
聽了這話,齊會深咧咧嘴,也不敢再說什麽了。
會場在街角,用繩子圈出一個100多平方的場地來。倒也透風透亮,十分公開。第一部分的主講者是遊缑。這年頭沒有什麽麥克風,講課全靠人喊,弄得過大也沒有任何意義。
第一天講課的時候出乎意料的來了300多人。這裏面看熱鬧的大概有一半,另外一半還真的是家長來瞅瞅新學校老師的實力。
廣告和傳單上寫得明白,這個講座是新開辦的上海仁心醫學院的老師的專業講座。這所新學校師資力量雄厚,遊缑老師是德國留學生。在那年代,德國回來的留學生,在普通家長眼裏,這學問高的跟天一樣。
遊缑一身淺灰色西裝,繡花襯衫,腳蹬低腰皮靴走上講台的時候,下面的聽衆們一時不知道怎麽回事。遊缑這身打扮在這個年代隻能稱之爲“新潮”。下面的群衆發出嗡的一陣低語。誰也不知道這位看着完全不合禮法的女士準備做什麽。遊缑擡起左手,看了看從陳克硬要她戴上的手表,那精光閃閃的玩意不少還算有錢的家長是見過或者聽說過得。下面又是一陣騷動。
“大家好,我是上海仁心醫院的老師,我的名字叫做遊缑。今天的公開課,由我來給大家講。”遊缑清亮的聲音傳出去很遠,前前後後的人都能聽到。這下子,聽衆們炸了營,一個年輕女人去德國讀書,即便是在上海也算是駭人聽聞的。更别說這位女人還要給大家講課。有些人十分失望,罵罵咧咧的開始離場,更多的人往前湧,想更清楚地看到這位女子的容貌。能夠去德國讀書的女子,自然是富貴人家出身,這上海灘上,雖然出來做工的女子很多,但是肯抛頭露面講課的富家女子,那真的是鳳毛麟角。
前排的齊會深、何足道、秦武安等人連忙站起身來,好一陣才把秩序維持住。
當遊缑拿出一根白色蠟燭點燃之後,群衆裏面發出了一陣笑聲。遊缑臉變得通紅,其實從一登上講台,看着下面幾百人的目光聚集在自己臉上,遊缑就覺得有些微微的頭暈,臉上皮膚一陣陣發緊,背上汗毛直樹,腳步都有些軟了。
這不是和陳克他們講課,大家都是熟人,遊缑覺得很好。這也不是在作坊裏面給進步青年們講課,大家都是有些知識的,至少還能保持禮貌。
群衆人的裝束各不相同,短衣的較多,穿長袍馬褂的也有。絕大多數都是男子,女人們帶着孩子在會場邊。遊缑現在終于明白“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的意思了。這個講台不是很高,半米多。但是這足以讓遊缑的視線覆蓋所有的觀衆,特别是遊缑的目光還能越過觀衆,直接看到街上去,那裏不少行人看到遊缑登台,都往這裏瞅過來,甚至街對面的二樓窗戶也打開了,從裏面探出男男女女的腦袋。
定了定神,遊缑轉過身,在黑闆上寫下了這次講課的主題《蠟燭的故事》。
說實在的,1905年,群衆雖然愛看熱鬧,大家好奇的是從沒見過女子講課,都想靠前一些瞅瞅這位女先生。但是場面上至少還算是有些基本禮數。雖然遊缑作爲女子登台講課太過于驚世駭俗,但是登場前的報紙鋪墊,還有遊缑當衆看手表的舉動,讓大家對這位“女先生”是有些敬畏的。而且這個課程本來是法拉第給兒童講課準備的科普教材,内容以實驗居多,生動活潑。就不是爲了高深的科學教育,而是僅僅以科學普及爲目的的課程。所以,遊缑的課非常簡單易懂。
台下的衆人,無論是有錢沒錢的,都用過蠟燭。也知道人得吸氣。所以,從空氣的成分,蠟燭的燃燒,幾個簡單的小實驗下來,人人都能明白了原來空氣裏面居然分成兩種,一種可以呼吸的,一種不可以呼吸的。明白了爲什麽把柴火用盆扣上,或者用土蓋住,就能滅了火的原因。群衆就是這麽單純,簡單的道理,簡單得實驗,立刻讓大家覺得收獲極大。對台上這位清秀漂亮的女先生心生敬意。
當遊缑宣布當天的課程講完,下面不知誰先喊了聲好,叫好聲随即此起彼伏。遊缑紅着臉微微一鞠躬,然後飛也似的逃下講台。這種女孩子正常的表現倒引起了一陣更大的叫好聲。
遊缑松了松領帶,齊會深一面鼓掌一面迎上來,“講得好。”如果是以前,遊缑還會和齊會深說兩句什麽,但是此時幾百雙眼睛都往遊缑的方向看過來,她微微點點頭,“我現在就走。”齊會深連忙招呼等候的黃包車夫,把遊缑送回作坊去。
遊缑剛走,家長們紛紛過來詢問齊會深這所新學校的情況,位置在哪裏,什麽時候開課,方才的這位女先生是哪裏來的,在這所學校教什麽課。齊會深被這麽多熱情的家長包圍,充分領略了遊缑方才的感受。他幹脆站上講台,大聲地把上海仁心醫學院的情況通報了一下。何足道和秦武安負責發放《黃浦評論》,這期的黃浦評論上除了今天的講課内容,還有學校的簡介。
本以爲家長們這就散了,沒想到他們不僅沒有,更多的問題被提了出來。這所學校是不是真的不收學費,醫學院的學生畢業後怎麽找工作。醫學院的附屬中學,以及附屬的護士學校怎麽回事。那家附屬醫院又是怎麽回事。這課明天還會講麽?
“文青,你可是徹底猜錯了!”齊會深在心裏面埋怨道。陳克在開課的前一天認爲,能來聽課的人不會太少,也不會太多。但是來詢問和報名的家長應該不會太多。齊會深也如此認爲。沒想到詢問者如此之多,實在是超出了原先的意料之外。
這還不是最誇張的,好不容易回答了家長們的問題,卻不是有一些人跑來這裏探頭探腦的瞅,很明顯是來看熱鬧的。瞅了一陣,他們就試探着詢問,聽說這裏有一位美麗的女先生講課。看着那些人憧憬和色迷迷的樣子,何足道與秦武陽臉色大變。他們一律回答,明天這裏不講課。然後把這些人趕走了。
第二天的盛況驚人,頭天晚上,齊會深彙報了情況之後,陳克讓齊會深連夜去聯系人,通過齊會深的父親齊思峨,從英國人那裏借到了兩個洋鬼子。這兩個人都是俄國窮鬼,倒是人高馬大的。這是給英國人的學校充場面的,英國人倒也肯幫忙。這兩個沙皇的灰色牲口每個人講定了一天五十便士的薪酬,他們兩位往台下兩個角落一站,登時就鎮住了場子。第二天來聽課的人數是昨天的幾倍,昨天好歹還算有些空餘的場地,今天被擠得滿滿的,連街上都站滿了人。
遊缑的課更加引人注目了,伏打柱電池作了電解水,等實驗。看到了從水中分解出能夠燃燒的氣體,這極大地颠覆了聽衆們的世界觀。所有人看着遊缑的眼神已經不僅僅是敬畏,而是畏懼了。在很多人眼裏面,這位女先生或許是個得道的道士。能滅火的水,居然是能由能助燃的氣和能燃燒的氣組成的。這不是法術還是什麽呢?
當遊缑講完了課,準備離開的時候,已經有女性家長先一步堵住了遊缑,她們一面敬畏的看着這位女先生,女性家長們一面贊揚着遊缑的知識,一面問了無數的問題。遊缑也被感動了,這是她回到國内之後,第一次被人如此推崇。說實在的,遊缑回到國内之後,其實并沒有被人太當回事。遇到陳克之前,哪怕是合作的夥伴,男人要麽對遊缑妒忌萬分,要麽處于一種根深蒂固的蔑視态度,刻意保持對遊缑保持距離。
遇到陳克之後,大家互相之間很尊重,相處得也非常友好。但是陳克的知識遠在遊缑之上,遊缑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麽了不起。隻有現在,衆人雖然對她的知識未必理解,但是那種發自内心的尊敬和推崇,讓遊缑真的認識到了科學的力量。那些問東問西的女子們,滿心期望他們的孩子也能和遊缑一樣的博學,一樣有知識。面對這些人,遊缑甚至有些感動了。
齊會深好歹也保持了冷靜,他分開衆人趕緊把遊缑送上黃包車,自己與何足道,秦武安等人開始繼續回答問題。花了快兩個小時,才算勉強清場。
晚上的時候,黨會讨論了此事。與會的同志已經不是原先的幾個人,包括秦武安等人都加入了會議。
“實在沒有想到,現在的百姓對科學如此渴望。”秦武安贊道。陳克對秦武安評價很好,秦武安出身松江一個普通小作坊主家庭,是家裏面的第三個兒子,在教會學堂讀過書。後來就在一家布行做事。後來這家布行倒了,秦武安暫時沒事做,那時候認識了齊會深。後來齊會深就拉他來聽課。這個青年個性沉穩,不急不躁,做事情也非常能吃苦耐勞。陳克有意把秦武安培養成骨幹人員的。
“咱們得學校得趕緊找工程隊開始建設。”齊會深興沖沖的說道。
“人我都找好了,就等文青見一見。”華雄茂說道。
“那就盡快。”
第二天,陳克和宇文拔都見了面。見面之前,光聽名字,陳克覺得宇文拔都或許是個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的家夥。見了面之後,倒是真的讓陳克大出意料之外,宇文拔都身材不低,整個人圓滾滾的。三十多歲年紀,頭頂已經呈現出地中海造型。和身材一樣圓乎乎的臉上,氣色紅潤,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十分靈活的轉動,厚厚的嘴唇色澤居然呈現一種粉紅色,看上去像是吃飽了奶汁的嬰兒。本來這副模樣,在大多數人的想象中,宇文拔都的聲音應該是如同嬰兒般尖細的,但是宇文拔都一開口,卻像是宗教布道者一樣深沉的聲音,有種直指人心的壓迫感。這樣巨大的反差,另陳克覺得有些震驚。
“聽說陳兄找我們,有活給我們幹。”宇文拔都的态度非常誠懇,至少他的聲音很誠懇。
陳克很懷疑,自己是不是被宇文拔都的這種明顯的落差給糊弄了,反而不能看頭宇文拔都的心思。他定了了定神,帶着一種冷徹的眼神和情緒談起了生意。果然,看到陳克很快恢複了冷靜,宇文拔都的神色中有了一絲慌亂。
宇文拔都要價很高,陳克據理力争。每當拔都開始用那渾厚可靠的聲音試圖證明自己的委屈,想提高價錢的時候,陳克清冷堅定的聲音就阻止了拔都的企圖。
“宇文老兄,這個賬可不是這麽算得。”陳克溫和的笑着,接着開始給宇文拔都開始算帳。從夥食費,工錢,包括衣服的磨損,萬一出現的工傷。這麽一串數字推算下來,總數比宇文拔都要的價錢少了一半以上。
“不是這個算法,陳先生,按你這算法,我們得餓死了。”宇文拔都連連搖頭。
“宇文老兄,那你說該怎麽算?”陳克看着有些氣急敗壞的宇文拔都,語氣輕松的問道。
經過一番讨價還價,最後把價錢開始進入到最後的“決戰關頭”。宇文拔都幾乎用帶了懇切的哭音試圖說服陳克。陳克毫不客氣地又把每天的工錢殺了五文。
宇文拔都勉強屈服了。這時代掙錢也不是那麽容易的。陳克提出的是一個爲期一個月的工程,可以賺的錢還算不少。但是陳克接下來的舉動差點把宇文拔都給逼瘋。一份詳細的工程計劃遞給了宇文拔都。這上面關于各種工程量,有着詳細的規定。如何獎勵,如何懲處,都寫得清楚明白。看完這份計劃,宇文拔都知道自己遇到了老手。他指着幾處明顯不合理的地方告訴陳克,起吊那樣的房梁,絕對不可能在那麽短的時間内完成。
陳克絲毫不爲所動,他指着那幾處旁邊的說明,宇文拔都隻需要提供計劃書上的人力即可。搭設腳手架,起重設備由陳克一方負責。這年頭蓋房子都是靠工程隊自己來搞,委托方拿出一份如此詳盡的設計書,根本就是違背常理的。宇文拔都質問陳克,如果無法按照工期完工,那麽工錢算誰的?陳克又指着相關的幾條合同說明,那上面有詳細的解釋。
面對這樣毫無破綻的合同,宇文拔都終于徹底屈服了。
送走了宇文拔都,武星辰登門了。他兌現了自己的承諾,他領來了五個人,一看就是練家子。這可不能怠慢了,陳克帶着衆人還到了前幾次一起喝酒的飯館。
酒席上,武星辰一一向陳克介紹了這幾個人,陳克打量着幾個人,大家年紀都在二十多歲,有兩個人臉上還有傷痕。大家都是山東口音。也許是經曆了不少風霜,衆人神色間頗爲穩重。
幾杯酒下肚,大家談起了各自情況。陳克突然心念一動,慢慢把話題引向了義和拳的事情。幾位山東好漢聽到這個話題,神色都黯然起來。爲首的那位叫徐有力,他說道:“本來俺們在京城打洋人。後來官府突然就對俺們下手。如果不是武大哥帶着俺們百十号人先跑了,這就死到京城裏了。”
聽了這話,武星辰臉色大變。但是他前面和陳克頗爲親密的表現,以及放話,“咱們都是自己人。”看來這幾位兄弟真的覺得沒問題。但是陳克輕輕拍了拍武星辰的手臂,神色間透露出很能理解的樣子。武星辰再怎麽都不能當席發作。他也隻好強大笑容,聽着大家說話。
徐有力說完之後,衆人紛紛點頭。“等俺們回了家,袁世凱那個王八蛋正在山東殺俺們各路兄弟。俺們隻能跑回河北,在滄州待了幾年,前幾天武大哥突然派人找我們,讓我們來上海幫忙。俺們就來了。”
“坐船來的?有沒有暈船。”陳克連忙說些輕松點的話題。
“嗯,坐船一路到了這裏。在滄州,俺們也打打魚,沒有咋暈。就是船上味太大。不咋得勁。”徐有力說道,說完,徐有力仔細打量陳克幾眼,“陳先生,武大哥說要俺們給你當個護衛,到底是咋回事。”
“上海有壞人要打俺的主意。所以請大家來幫個兩個月的忙。過完這倆月,我就到别的地方去。”陳克介紹了自己的情況。
“那邊有多少人?”徐有力問。
“他們也沒有多少人,我身邊能有咱們一個兄弟都夠了。”陳克答道。
“他們有沒有槍?”徐有力接着問。
“主要是白天,晚上反而沒啥。白天他們也不敢動槍。”陳克明知道自己說的不是真話,不過總不能說大白天就會來場槍戰。
“那俺們兄弟肯定能行。”徐有力答道。
“我信得過大家。”陳克笑道。
酒席散了之後,武星辰把幾位山東好漢安排了住處,然後趕到了作坊。一進門,武星辰看周圍無人,他在陳克對面坐下,“文青,你是啥意思?”
“我隻是想起了此事,随口問問。”陳克笑道,“武兄,你是義和拳,我是革命黨。挺好啊。”<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