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兄賞臉,我怎敢不來。”武星辰皮笑肉不笑的說道。
陳克也不管武星辰嘲諷的語氣,“吃飯,吃飯。大家一起去吃飯。”陳克笑着說道。
周元曉和遊缑以照看作坊爲理由,拒絕了出去吃飯的邀請。齊會深和何足道也婉言謝絕了吃飯的邀請。陳克和華雄茂陪着武星辰到了上次的飯店。武星辰和上次不同,這次他一聲不吭,隻是覺得什麽飯菜好吃就點什麽。身材高壯的武星辰有着和身材相稱的飯量,隻見他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覺得什麽飯菜好吃,武星辰還讓再加一份。如果光看這做派,倒像是武星辰做東。
對于武星辰來說,這頓飯既然是陳克請客,就沒有替陳克省錢的理由。陳克專門請自己吃飯,肯定有求于自己。若是表現得謹小慎微,隻會讓陳克看低了自己。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不管陳克有多大能耐,他總不敢對天地會的堂主下手。而且,這樣無禮的吃法花費頗大,陳克若是真的有求于自己,那麽以後要價也可以多宰陳克一筆。吃頓飯都要花這麽多,讓武星辰出力辦事,那肯定要的更多。
看着武星辰吃的杯盤狼藉,陳克的确覺得有些肉痛。到現在爲止染布的買賣還算不錯,武星辰這一頓就吃了陳克不少錢。陳克付得起這頓飯錢,想到這頓飯就花了這麽多錢。武星辰以後的要價可不會低了。
想到這裏,陳克就有些露了怯,旁邊的華雄茂突然笑道:“武兄,放開吃。兄弟們手頭雖緊,這頓飯還是小意思。”
這句話點醒了陳克,既然想和武星辰結交,禮數總得到位。自己請武星辰吃飯,還嫌人家吃得多。這話要是讓别人聽到,隻怕對自己要笑掉大牙。想到這裏,陳克覺得挺羞愧的。自己剛決定堅定的執行自己的想法,就鬧這麽一個大笑話,陳克很有些手足無措的感覺。
武星辰一面大吃大喝,一面對陳克和華雄茂的表現看得清清楚楚。他心中暗笑陳克這家夥實在是太嫩,稍微一試就原形畢露。他也有些好奇,原先見到陳克的時候,陳克的表現的精明強幹,和現在這個小氣的家夥完全不同,這幾天到底發生了什麽?或者僅僅是陳克原先所做的一切都是裝出來的,真正背後指使的人是旁邊的那位華雄茂?
回想到陳克那次挑撥何益發,實實在在的給了自己一頓羞辱。武星辰開始向華雄茂敬酒布菜,完全把陳克晾在一邊。華雄茂很了解這些江湖作風,他和武星辰對飲了一杯,吃了口菜,這才笑着說道:“武兄,本來我的意思,你作爲天地會的堂主,我們這些人按照禮數拜拜山就行了。隻是文青對武兄很看重,文青說武兄是個人物,一定想要結交武兄。我們這裏文青作主,他既然說了,我也隻有聽。呵呵。”
華雄茂這麽直言不諱的表态,讓武星辰心生感慨。華雄茂固然很不客氣,所說的一切卻足以證明華雄茂是個好兄弟。朋友做事出了纰漏,華雄茂立刻補上。再想想何益發幹的那些破事。武星辰又是一股怒氣上湧。他嘿嘿冷笑一聲,“既然華兄弟都這麽說了,陳先生這次請我到底有何見教?”
華雄茂給陳克打了圓場,陳克總算是找到了自己預先的軌道,他問道:“武兄,上次找我,除了想空手套白狼之外,還有别的想法麽。”
“上次我都沒有能套成,這次還有想法,這不是自讨無趣麽。”武星辰冷笑着說道。
“我想和武兄在以後做一樁買賣,這樁買賣武兄絕對能做得。這上海灘上若有什麽風吹草動,都逃不過武兄的耳目,我會向武兄買些消息。”說完,陳克補充道,“若是武兄還有别的可合作,我當然也願意。”
“不找何益發麽?”武星辰面帶嘲笑的問道。
“何益發怎麽能和武兄相比。他遠遠比不了。”
“我好歹也是堂主,陳兄想找我辦事,我可不是那麽容易打法的。看陳兄請我吃頓飯就嫌肉痛。以後給陳兄辦事,我隻怕我是力所不能及。”武星辰語氣裏面都是嘲笑。
陳克臉微微一紅,“武兄,我現在也沒什麽錢。這次招待的寒酸了。不過這不等于我以後也沒錢。我一直認爲,多個朋友多條路,有了武兄這樣的朋友,我的路更寬。你說是不是。”
武星辰看了陳克一眼,隻見他此時已經恢複了常态,心裏面對陳克的評價又高了些。而且陳克既然能交到華雄茂這樣的朋友,未必沒有前途。想到這裏,武星辰點點頭,“若是陳兄有什麽吩咐,去找我便是。我是恭候大駕。”話雖然客氣,氣派卻是很足。
話談到這裏也就算是完工,令陳克有些驚訝的是,武星辰點的菜雖多,他卻把菜吃得幹幹淨淨。俗話說,“知道自己吃幾碗幹飯”,僅僅這點就令陳克頗爲佩服。
散了場,陳克和華雄茂一起往回走。
“正岚,這次是多謝你了。”陳克表達了自己的感激。
“文青,你在海外多年,想來是沒有結交過江湖上的好漢,沒見過這等事情。江湖好漢說什麽講義氣,都是狗屁。他們講的是面子。不管是英雄還是狗熊,先把氣勢裝出來吓唬你。你别被他們吓住,就沒事。”
“多謝正岚講述此事。”
“嗯,不用謝。我正想聽文青講述革命呢。上次在蔡先生那裏,文青講革命,聽得我是熱血沸騰啊。天下四萬萬人要革命,這大勢誰能擋住。若是真的能看到這樣的世道,能領着這麽多人去革命,我這輩子就值了。”
“……”
對華雄茂的憧憬,陳克無言以對。曆史上,共産黨也不過是有了一億根據地人民,紙面數據強大出十幾倍的國民黨就灰飛煙滅了。新中國國力微弱,照樣在朝鮮把美國人從鴨綠江邊打回三八線。在20世紀初真的能有四億中國人參加革命,中國就足以撼動整個世界。但是這中間要付出的辛勞與犧牲之大,陳克并不想對華雄茂細說。
爲了中國的解放,共産黨犧牲了350萬黨員。在人類曆史上,從來沒有一個組織爲了國家的獨立付出過這麽大的代價。在武器裝備,工業實力,都與敵人有着世代差距的困境下,就是靠了這樣空前的犧牲,才換取了中國的解放。陳克從來不是一個勇于犧牲,或者敢于犧牲的人。生物試驗要取血,需要用針在手上刺破,陳克當時鼓起了勇氣,刺了三針才算是刺破了皮膚,擠出一滴血。面對着當年随時随地可能就死去的革命道路,陳克對自己毫無信心。将心比心,陳克并不相信華雄茂是那種“仰天長嘯,然後沖上去送死”的——憨直的人。
“呵呵。正岚,先别說那些大話,把染布的事情搞好,這才是當前的要務。”陳克并不認爲作爲穿越者的自己就能一人平定天下。1905年的陌生環境,讓陳克感覺到的是一種不安,爲了讓自己能夠不表露出這種不安,陳克已經花費了極大的精力。不管最後革命能否成功,至少能把眼前的事情給幹好。沒有當前的積累,也不會有什麽未來可言的。
回到作坊後就繼續開工。下午四點左右,華雄茂的朋友帶了錢到作坊取布。看到一百匹已經染好的布,還有挂滿了院子的布匹。這位叫做吳啓賢的商人大爲贊歎。
錢到了手就分帳,連帶着齊會深和何足道的工錢也給清了。齊會深拍了拍裝滿了銅錢,嘩啦啦直響的口袋笑道:“文青兄,錢到手了,這講課也該開始了。”
工作計劃已經完成,陳克也不推辭,六個人聚在桌邊。陳克就開始講述《資本論》。資本論第一部重點内容是剩餘價值。按照當年政治老師所講的内容,陳克開始簡單的講述起來。當年的學生們上政治課都是痛苦不堪,陳克這次講課卻有些不同,大家都是同事,陳克以染布作坊爲例,講述了商品、生産資料、勞動力、社會平均生産時間,現在這筆染布買賣是如何通過壓低成本,提高生産效率,以賺取高于别家的利潤。
前面的詞彙定義還好,講到後面的企業運作,何足道腼腆、周元曉冷漠,倒是沒有特别的表現。遊缑、華雄茂、齊會深已經徹底激動了。特别是華雄茂簡直是抓而撓腮,一會兒站起,一會兒坐下。
陳克剛表示今天的課講完了,華雄茂已經忍不住喊道:“做個買賣竟然還有這等學問。這沒聽說過啊!”
剛講課的時候遊缑本來想趴在枕頭上打瞌睡的,聽了沒多久,遊缑就已經來了精神。從方才,她聽到一些關鍵之處,就忍不住用拳頭猛捶枕頭,此時她用力拍了一下枕頭,枕頭發出了沉悶的聲音,遊缑嫌不夠響,用力在桌子上猛拍了幾巴掌,“文青,多說些,多說些!”
陳克知道這年頭中國沒什麽商學專業,自然更不可能講什麽資本論。這些青年本來出身都不低,聽了這些後世“普通”的道理,當然會情不自禁。
齊會深歎道:“文青兄講的東西,可是以國家爲基礎的。這眼光可是遠大的很。”說到這裏,齊會深拍了拍口袋,銅錢發出低沉的嘩嘩聲,“我這一邊掙錢,一邊能聽到如此精妙的講述,我賺了!”
齊會深雖然來的時間不長,但是屬于“打出來”的交情。和大家相處也算是融洽。何足道是今天剛來的新丁,不敢多說什麽。卻又想說什麽,臉都有點憋紅了。倒是周元曉,雖然還是不吭聲,卻一掃平時的冷漠,目光銳利的有些吓人。
“文青,我有些事情想請教。”周元曉的聲音裏面有着隐隐的熱忱。
“周兄請說。”
周元曉定了定神,把幾個經營企業的問題向陳克闡述了一番,陳克聽完之後微微一笑,“周兄的意思是提高産品的質量,期待賣高價。這得根據市場來調查。回到最前面的話,染的布如果買不出去,那就不叫商品。商品是指那些完成了買賣的貨物。我們染布是爲了賣,可不是爲了生産出一些好東西就完了。”
周元曉聽了這話,身子猛地一震。
“我們這次走的就是便宜,大量的路子。布便宜了有人買,量大了,單件商品的成本也能降低。”
“量大了,怎麽就便宜了?”遊缑問。
陳克指了指新安裝的這些小機械,“這麽多東西都需要錢,假定我們化了50兩,置辦了這些東西。隻染一匹布,這匹布的成本就是50兩加一匹布的錢。染了100匹布,每一匹布的成本就是五分銀子加一匹布的價錢。這麽一算,生産的布匹越多,每一匹布的成本就越低。”
衆人點頭稱是,周元曉還是不吭聲,臉色卻變的發白。過了片刻,他又恢複到了平常的樣子。
晚飯前,齊會深和何足道起身告辭回家。
陳克與華雄茂出去吃了飯,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遊缑正在玩一支手電,周元曉在染布的大缸旁邊高舉着另一支手電筒察看情況。見到兩人回來,遊缑把手電筒從下巴照上來,“你~是~誰?”她怪聲怪氣的問。這個新學的小把戲倒沒什麽,陳克突然想起一件往事,忍不住想大笑。又覺得不好意思,隻要用手捂住嘴,肩頭一個勁的抽搐。
遊缑好奇的問:“文青兄怎麽了。”
陳克放開手,強憋住笑說道:“以前~以前我上中學的時候,廁所裏面沒電燈~”
“廁所還要點燈,窮奢極侈啊。”華雄茂說道。
陳克也不管華雄茂的插話,憋住笑接着往下說,“我們下了晚自習,一個同學蹲坑。這時候外面~外面來了另一個同學摸着黑小便,然後那蹲坑的同學就像遊缑這樣叫道,王~同~樂。王同樂同學吓壞了,他問道,你是誰。然後蹲坑那同學~那同學~那同學說道——我是你爸爸。”說完之後,陳克再也忍不住,放聲大笑。華雄茂聽完也大笑起來,遊缑一面笑,一面蹦過來捶打陳克。
旁邊的周元曉突然怪聲怪聲怪氣的大笑了一聲,過了片刻又怪聲氣的大笑了一聲。最後,他聲音變成了正常的大笑。一直以來意氣消沉的周元曉笑的彎下了腰,他慢慢滑坐在地上,背靠着染布缸放聲大笑。笑到後來,周元曉竟然放聲大哭起來。
打鬧的幾個青年面面相觑,誰也沒有想到這個挺無禮的笑話竟然讓周元曉如此激動。大家不約而同的圍在周元曉身邊。“周兄,你這是怎麽了。”華雄茂擔心地問道。
周元曉隻是放聲大哭,并不理會華雄茂。遊缑抓住周元曉的肩頭,一面晃一面問:“周兄,你沒事,你可别吓我。”周元曉任由遊缑晃他肩頭,還是在哭。
陳克試探着說道:“周兄,這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你若覺得大家相處很好,也能合作。那就振作起來。以前的事情,你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都結束了。咱們得往前看啊。是不是。”
“對啊,對啊。得往前看。”華雄茂連忙說道。
陳克接着勸周元曉,“周兄,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你頭天晚上睡下,醒來就是新的一天。我們先出去,你哭完了就出來喝杯茶。我們絕對不會笑話你。大家都是朋友。”
說完,陳克就要往外走,卻感覺周元曉濕漉漉的手拽住了陳克的手腕,陳克用力一拉,周元曉已經站起身來。此時他已經停住了哭聲,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周元曉說道:“一起出去喝茶。”
陳克的笑話雖然很無禮,但是總算讓大家很開心。周元曉這麽鬧了一出,大家又覺得很不安起來。青年們圍坐在桌邊,周元曉喝了口茶,這才輕聲輕氣的開口說道:“文青,我以前做錯過一些事,敗了家當。連父親也被我氣死了。父親死前對我說,事情辦錯了,那就得認。算帳的方法不對,肯定要把事情辦壞。後來我每天都跟做夢一樣。每次想振作,都會想起父親死前的話,然後又是跟做夢一樣。再後來見到了文青你,我其實覺得和你很投緣,看着你就跟看到以前的我一樣。然後和文青你一起幹活,真的很開心。我要做什麽,想做什麽,你都看在眼裏,我不用說,你就能按我想的去做。我就覺得很開心。聽了今天文青講的東西,我竟然明白了以前我錯在哪裏。又聽了文青你的笑話,我突然就像是醒了。”
說到這裏,周元曉捂住胸口,喘息了一陣,這才繼續說下去,“文青,這些年我覺得追悔莫及。恨不得死了才好。可我不又想死,我想重振家業。但是一想到這些,我這心口裏面跟刀絞一樣。文青,你有什麽能開導我的麽?”
“後悔很正常啊。周兄,後悔很正常啊。咱們小時候上中學學過《嶽陽樓記》,裏面就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隻要是牽扯自己錢财地位的得失,誰都要或喜或悲。誰要是不悲喜,誰要是認爲不應該爲自己的得失而悲喜,這人……,這人就是反人類啊。”陳克斟酌着慢慢的說着。周元曉低着頭,急促而且不穩定的呼吸逐漸平複下來。
“我小時候沒有上過什麽中學,也沒學過什麽《嶽陽樓記》。”遊缑有些狐疑的看着陳克,“陳兄你在哪裏上的中學?”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華雄茂掉起了書包。
陳克知道自己不小心說漏了嘴,此時他萬分慶幸沒有給自己瞎編一個出身。“一個謊言需要用千萬個謊言來掩蓋。”自己從不提及出身,哪怕是今天這樣偶爾說漏了嘴,但這畢竟是實話,就算是有心人一直收集這些實話,也不可能得出什麽相悖的事實來。隻要自己不說自己的來曆,這些說漏的話反而不會有什麽破綻。
定了定神,看到自己的話對周元曉起了點效果,陳克才接着說下去:“下雨時候呢,雨水就要往下落。如果這時候刮了風,雨水就不會直上直下的落。你不帶傘,或者沒有把傘斜過來,你肯定被淋濕。周兄,這不是你一個人會被淋濕,換誰這麽做都會被淋濕。有什麽可以後悔的?後悔有啥用?”
周元曉的呼吸已經完全恢複了正常,他歎了口氣,“我以前就是不懂這些。我現在還是不懂。文青你說得對,我每次想到被我糟踏的幾千兩銀子,想起被我氣死的老父親,我就心痛如絞。什麽都幹不下去。”周元曉擡起頭來,眼睛裏面閃動着淚水,“文青,你爲什麽能懂這些?或許你這輩子就沒有後悔過?”
陳克聽完這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他完全不管遊缑氣憤的眼神,繼續哈哈大笑,等笑夠了,陳克才說道:“周兄,我這一兩年才能真心的笑出來。早些年,我要麽後悔莫及,心痛如絞,痛不欲生。要麽和你這樣,無精打采的。什麽都不敢想,什麽都不敢做。等我想明白了這些,再想起以前做的那些事,我就隻有放聲大笑了。那時候我多可憐啊,多可笑啊。當年那麽做肯定要把事情辦糟,可我就是鬼迷心竅的那麽做了。還百死不悔。”
聽了這話,遊缑微微點頭,華雄茂不置可否,齊會深低頭沉思。周元曉過了一陣,又開口問道:“那文青覺得我可有改過的機會。”
陳克身子前傾,手肘支在桌子上,正色說道:“周兄,跟着我去革命。”這麽飄逸的話題轉換讓周圍的人都大吃一驚。陳克思維跳躍之大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