暫且稱之爲黃家鎮的小鎮外面。
黃家鎮的百姓們,在吃完了埋着一塊肥肉的午飯之後,稍稍歇息了一些,就繼續着上午的工作。
黃四爺帶着朱瞻基、于謙等人,慢悠悠閑情逸緻的走在鎮子裏,向着鎮外走去。
這位黃四爺很是健談,在揭過黃家過往的凄慘遭遇之後,黃四爺幾乎是無話不談,更是無所不談。
從上古先賢,到戰國春秋,再到四書五經,天文地理,鄉野怪談,樣樣都能聊得很是深入。
随時交流的深入,朱瞻基對黃四爺能将黃家做到如今的規模,已經有了一個清晰的認識。
這人,就是個幹大事的。
哪怕到現在,這位黃四爺連朱瞻基他們名字,哪怕是個假名字,也沒有詢問,當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也不因爲朱瞻基等人暗暗帶着的提防,一直在盡力将自家,還有這個鎮子介紹給朱瞻基等人。
這樣的人,很容易就會讓旁人不由自主的親近,想要和這人長久的交往下去。
大概,這就是人格魅力吧。
朱瞻基想着,向于謙投去一個眼神。
“黃老爺好!”
“黃老爺來啦!”
“謝黃老爺……”
“黃老爺,您離遠一些,莫要讓身上髒了……”
“黃老爺放心,我們肯定能在這個月,将這些東西都弄好的,您就放心吧!”
“黃老爺慢點,這邊路基軟了。”
“……”
幾人在黃四爺的帶領下,剛一靠近鎮外連綿的工地上,就聽着無數的鎮民們,紛紛暫停下來,擡頭緻敬的看向一臉和睦的黃四爺,不停的問好、提醒。
黃家鎮的鎮民們,看着黃四爺的眼神中,充滿了無盡的感激和崇敬。
朱瞻基心中稍有警動。
百姓們是淳樸的。
或者說他們……
是愚蠢的!
正是因此,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容易被哄騙的人,也是曆朝曆代的政治、軍事鬥争中,從一開始就是被犧牲的群體對象。
直到那個男神的出現!
黃四爺有問題!
他可以是個大善人,可以是個不吝啬錢财的大方之人,但若是這個人還時時刻刻在維護着自己的名聲……
那就很有問題了。
藏着心裏的警惕,朱瞻基默默的跟在這位廣受鎮民愛戴的黃四爺身後。
“兄長在此地,深受百姓愛戴啊。”
走在前面的黃四爺,正在接過一位雙手站滿泥土的鎮民遞過來的一碗清水,他也不嫌碗裏還沉澱着土塊,一口喝幹。聽到跟在身後的朱瞻基開口誇贊着,他提起衣袖擦幹嘴唇,然後提着旁邊的水壺,将碗再次倒滿,重新遞給那個滿臉歡喜的鎮民手上,這才轉過身看向朱瞻基。
“賢弟過獎了,鄉親們隻不過是稍微熱情了些。”黃四爺含蓄的解釋着。
于謙一直在一旁默默的觀察着黃家鎮的地形,也不知道他在想着什麽。
這個時候,于謙忽然開口:“兄長,不知府上的公子、小姐們……”
黃四爺如今已經三十多歲。
在這個平均十三四歲就開始傳宗接代的年代,三十多歲早就已經是子孫滿堂了。
更不要說像黃家這樣的富貴人家,但凡勤奮一些的,怕是連孫子輩的都抱不過來。
黃四爺愣了一下,臉上浮出些堅毅:“不滅倭寇,何以爲家!”
朱瞻基接過話:“倭寇總有消滅的時候,卻非是一代人可爲。”
黃四爺搖搖頭,站穩腳跟看向朱瞻基:“賢弟可能有所不知,雖然松江、錢塘一代,時常受倭寇侵犯。但真正保守倭寇襲擾的,卻是福建一代。哪裏遠離京師,不受重視,倭寇更是搶劫一番就會回到海上。東番一代,衆多海島,常被海島、倭寇竊據,以爲據點,四處襲擾海上,進犯沿海。”
“爲兄有意投身軍務,去福建與那倭寇正面對決!”
“也正是因此,此番聽聞太孫總領滅倭之事,爲兄這才帶着錢糧去府城,想要請明府大人,屆時能在太孫面前美言幾句。”
“如此,也好圓了爲兄此願。待到倭寇盡滅,爲兄返鄉之日,才是再做傳承之事。”
東番,是如今對台灣的稱呼,後來還有雞籠、。
雖然太祖高皇帝當初,建立了澎湖巡檢司。
但卻将諸島上的百姓,都給遷移到了泉州等地,海外島嶼幾乎形同虛設。
也正是因此,這才讓東番等海上島嶼,成爲了倭寇、海盜的藏身之處,時常憑借對海洋的熟悉,襲擊大明海商。
而大明水師又不熟悉海商情況,隻能在近海,與地方衛所一同對抗倭寇、海盜。
今年,無論是舟山那邊的定海前所、還是松江的拓林村。
朱瞻基大緻可以判斷出來,倭寇不是從東瀛本島而來,便是從東番北部的海域島嶼而來。
而他之所以選在松江、錢塘一帶,擴建水師,囤積戰船,爲的是能直接東出,切斷東瀛本島和東番海域倭寇的聯系。
屆時,有大明水師切斷南北聯系,無論是南下清剿東番海域倭寇、海盜,還是北上進攻東瀛本島,都将變得無比的順暢。
此時,朱瞻基見黃四爺這般解釋,爲何如此年紀還尚未傳宗的原因,微微點頭:“兄長有如此信念,想來又有松江明府大人支持,定然是能得償所願。”
聽到黃四爺想要投身軍務,南下福建抗倭。
隻是一瞬間,朱瞻基已經想到了無數種安排。
面對如同完人一般的黃四爺,朱瞻基很想将他給徹徹底底的撥開,看一看這位黃四爺的内裏,到底是一顆紅心,還是一顆狼子野心!
黃四爺搖搖頭,不提此事,指着眼前正在不斷加深的溝壑,驕傲的說:“賢弟,雖說松江一代,倭寇并不如福建等地多,但不可不防。如今乘着秋冬時節,做此事,一來可以防備可能到來的倭寇,二來也可讓這些百姓少些耗費家中積攢的錢糧。”
說完,黃四爺目有深意,避過周圍的鎮民,壓着聲音接了一句:“朝廷是繁瑣的,若要一家興盛,沒有百姓的認可,便是舉步維艱、寸步難行……”
很突然的一句。
朱瞻基怎麽也沒有想到,原本不過是談論風花雪月的黃四爺,竟然會突然說出這等不可爲外人道也的道理來。
朱瞻基茫然的點點頭:“兄長爲何要這般……要與我等說這……”
黃四爺拍拍朱瞻基的肩膀:“爲兄觀賢弟,不似尋常人,又是讀書之人,将來未嘗不能成爲輔弼之臣!爲兄此番言語,雖不可爲外人道也,但賢弟非是外人,爲兄這般說,也是想要結下一番善緣。”
投資嗎?
朱瞻基謙虛的搖搖頭:“兄長擡舉小弟了,讀的那些書,不過是多些見識而已……”
黃四爺不官員朱瞻基的自謙,指着眼前不遠處,不停揮舞着工具,加深加寬溝渠的百姓們。
他低聲道:“爲何曆朝會有富裕之人破家之日,必定要被鄉裏唾沫,而後載歌載舞?無非是仇富而已。賢弟有所不知,我家行善舉,雖有避禦倭寇之意,也有不緻日後爲鄉裏唾沫。每日一碗肉飯,十文錢,屆時若我家有難,此處鄉裏必會守望相助,如此積攢,大族可成。”
這是掏心窩子的話。
朱瞻基很奇怪,爲何這黃四爺要對自己如此的知無不言。
難道是因爲自己這該死的魅力?
而讓他更沒有想到的是,這位黃四爺,爲了讓百姓開挖溝渠,不單單是承擔每日午飯,還另有十文工錢。
須知,便是往後那位海青天,要人做工修堤的時候,也不過是一日二十文的工錢。
要知道,那是在替朝廷做事,而且海青天還是格外優待百姓才有的二十文工錢。
而眼下這裏的百姓,是在爲自己的身家性命做事,還能拿到十文工錢。
須知,禀膳米人日一升,就是國子監的秀才們,兩人一天的膳食也不過一升。普通百姓,一升米便可過活兩日整。
而如今的米價幾何?
太祖高皇帝的時候,估摸着大約四百多文一石米。
如今,國朝越發興盛,米價不過三百文一石。
一石米,足以讓一個人吃一年,還綽綽有餘。
黃家鎮的百姓,幹上一個月,就可以換來一石糧食,不愁半年的吃食。
做上兩日,便可吃上一回蔬菜。若是做上三五日,更是連肉食,也能足足的吃上一回。
朱瞻基目光有些遲疑,緩緩的看向面色如常的黃四爺。
他是看出我等身份了?
朱瞻基有些擔心,既然這黃四爺在松江府一帶名聲在外,自然少不了打探消息的渠道。
幸好,這個時候,黃四爺再次開口解釋:“爲兄非是要行大逆之事,不過居安思危,君子不立于高牆之下,卻是要行的。與賢弟分說,也不過是想結兩家之好,錢塘、松江并鄰,便是不談風月,生意上總也能有些往來。”
“兄長不怕我乃官府中人?”朱瞻基忽然開口,目光幽幽的盯着黃四爺。
他在試探。
黃四爺聽着此言,稍微愣了愣,有些茫然的看着朱瞻基。
随後,他不由的哈哈大笑起來,伸着手指着朱瞻基不停的點着。
于謙在一旁有些心驚,悄無聲息的看了朱秀胯側一眼。
在那裏,有信号彈一根。
可召集黃家鎮外,潛伏在暗中護衛的錦衣衛們。
黃四爺笑了很久。
等到他止住笑的時候,肉眼可見的,在他的眼角已經是擠出了淚水來。
黃四爺連拍朱瞻基的肩膀:“不妨與賢弟分說,起先聽聞你兄弟二人乃是錢塘于氏,爲兄當真以爲,你們就是新晉太孫身邊的紅人,于謙于經曆。”
于謙當即反問:“難道兄長如今便不這樣認爲了?”
黃四爺看向于謙,搖搖頭:“前些日子聽聞朝廷要太孫總掌滅倭之事,爲兄便多加關注,然近日卻不聞太孫行蹤,想來是在暗中,往錢塘或是福建一番,查探倭寇之事。即便是來松江府,也是要往拓林村水師大營去的,而不該像二位賢弟這般,抛頭露面的出現在這裏,且……”
朱瞻基好奇道:“兄長還有何見解?”
黃四爺停頓了一眼,目光之中帶着些暧昧的意思,盯着朱瞻基,搖搖頭:“太孫乃是爲了軍國大事,可不似賢弟這般攜美在外,遊學四方的……哈哈……”
朱瞻基、于謙兩人,當即愣住。
他們兩怎麽也沒有想到,沒有讓黃四爺對他們産生懷疑,竟然是因爲岑可這個半途出現的女人。
于謙又是一陣無奈,對當初在平望驿誇誇其談,自己化妝作僞手段多多厲害的某個錦衣衛,大爲吐槽。
朱瞻基心中則是大松一口氣,想到自己因爲岑可,方才不緻讓黃四爺起疑心,不由想着該給些什麽獎勵才是。
日上三竿?
日夜更替?
……
“黃四郎不是好人!”
“其中必有蹊跷!”
黃府待客的小院偏屋裏,朱瞻基和于謙,異口同聲的開口評判。
說完,兩人不由的對視一眼。
一旁的朱秀和孫安兩人,看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這兩位腦袋頂呱呱的人物,又在想些什麽。
屋外,兩名錦衣衛正在把守着。
岑可,尚在正屋裏歇息。
此處并無他人能夠探聽到衆人的對話。
于謙張張嘴,見朱瞻基沒有開口,便目露憂慮道:“結交地方氏族,這是在串聯!向來,那黃管事所說的,這黃四郎平素喜好結交讀書之人,也是看中讀書人能金榜題名,步入仕途!”
朱瞻基點點頭。
他想到了剛剛,那黃四郎對他的評價,未來可爲輔弼之臣。
在因爲岑可,錯誤判斷他們不是出京,爲了滅倭之事的當朝皇太孫,便大肆交心交底。
便是爲了投資!
自古以來,官商勾結。
往往不是在讀書人出将入相之時,而是起于微末之時。
黃四郎,如今就是在做這樣的事情。
想來,他年年資助松江府學,爲的也是如此。他想要在朝廷體制裏,擁有屬于黃家的依靠和後台。
于謙接着道:“此地百姓,大抵已經隻知黃四郎,而不知朝廷,如此是大患,朝廷但凡有針對,此地百姓便會自發護衛,提前通報。”
朱瞻基點點頭,忽然說出一個可能:“你說,黃四郎眼下如此大動幹戈的在鎮外,修建抵禦,是否是爲了向官府暗示,他非是與倭寇有勾結?”
這句話轉換一下。
就是,黃四郎和倭寇有勾結!
于謙是個聰明人,隻比皇太孫少半分聰明。
在朱瞻基的提醒下,當即醒悟過來,立馬推敲起來。
“黃四郎修溝渠土牆,松江府必定知曉。等到倭寇再犯,自然會繞過黃家鎮,襲擾别處。黃家鎮安然無恙,官府也隻會以爲,是黃家鎮此時之功!”
将先前的認識推翻,轉變一個角度,于謙被自己的推斷震驚到,隻見他兩眼放光。
嘴巴則是不停道:“若是按此推斷,黃家自黃四郎接手以來,家産暴增便也有了說法。若黃四郎與倭寇勾結,必定會與倭寇分潤曆次劫掠所得,這才是黃家興盛的根由!”
事情被推斷到這裏。
所有的一切就變得合情合理了起來。
黃四郎的種種行爲,也有了一個完美的解釋。
他施善舉,是爲了掩藏自己勾結倭寇的罪行,也是爲了蒙逼百姓和官府,在危難之時能有人出聲解圍。
鎮外大肆修建,是爲了給倭寇不來此地,尋找一個合理借口。
結交資助讀書人,則是爲了在朝廷和官府,培養利益相關的後台。
而他将朱瞻基、于謙等人,當做錢塘氏族,大肆交好,必定是爲了擴大自己的利益小團體。
甚至于,黃四郎就是沿海,勾結倭寇的明奸團體中的一個重要成員!
朱瞻基的雙手已經握成了拳。
他這一次之所以藏匿身份出京,爲的是什麽?
爲的就是那句攘外必先安内!
爲的就是将倭寇在大明沿海境内的那些勾結者,給提前打掉!
沒有了明奸們的通風報信,給倭寇提供衛所官兵防線之空隙,各地财富聚集,憑着大明之大,倭寇當真能夠來去自如,每次收獲驚人?
如今,黃四郎就是那個點!
隻要抓住他,就能扯出一條線來。
随即,整個沿海的明奸這一個面,也就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太孫……”于謙猛的開口。
朱瞻基當即舉起手,止住了于謙已經到了嘴邊的話。
兩人對視一眼。
皆是露出了一抹淳樸善良的微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