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衍聖公的到來。
于揚州府衙前澄清事實真相。
江都城中的風向,再次一變。
在當日那些在場的清流們的宣揚推廣下,萬高幾乎成了一個完人。
若不是,衍聖公後來補充了一句,人無完人,隻怕萬高就要被活生生的捧殺緻死了。
但總體來說,眼下沒人敢再說,萬高有失人倫道德。
兩淮鹽商曹禮家中。
葉英發怒火中燒,唾沫飛濺。
珍貴的官窯茶盞,碎的滿地都是。
碩大的碧玉屏風,四分五裂。
前宋加蓋了徽宗私印的宮廷山水畫,從中間斜拉着斷裂開來。
曹禮跪在地上,五體投地。奢華精緻的衣袍,布滿了稀碎的茶葉。
頭上的帽子早就不知道跑到什麽地方去了,頭發淩亂紛雜。
但是他卻不敢動彈半分,甚至連一口大氣也不敢喘。
葉英發的怒火已經發作了半個時辰。
此時,他已經感到了陣陣的疲倦,一股股的無力感,從心底升起。
然而,心中卻是煩躁不已。
“将秀秀喊來!”
秀秀!
聽到秀秀兩字。
曹禮渾身一顫,緊貼着地磚的臉頰,瞬間扭曲在一起,猙獰無比。
然而他依舊是不敢發作,不敢反抗半分。
哪怕……
哪怕秀秀是他的……
他唯一的親生女兒!
“去,将秀秀喚來!”
曹禮趴在地上,轉身看向廳外,大聲的叫喊着。
一名尖嘴猴腮的仆役,趕忙沖向後宅。
葉英發的心頭火熱火熱的。
他的眼底,在不斷的跳動着,讓他覺得,在自己的内心深處,一直被隐藏着的那隻猛獸,快要掙脫往日層層疊加上去的封印。
“讓曹麻氏也來……”
曹禮心中一沉。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他卻總是無可奈何,心中悲哀的長歎一聲。
此時悔恨,已是枉然。
“讓夫人也過來!”
曹禮再次朝着外面喊了一聲。
這次不見人影,隻聞一串有些淩亂的腳步聲。
少頃。
一名,大抵隻有十三四歲的少女,臉色蒼白,眼底布滿血絲,面無表情的走進正廳裏。
随後,又有一名中年婦人走了進來。
婦人的面容姣好,身段輕盈,肥瘦适宜。
她的嘴唇,已經過分的用力,一片煞白一片血紅,顯得有些怪異。
兩道身影腳步,出現在曹禮左右。
但是他不敢擡頭,不敢看一眼。
依照往常,曹禮匍匐在地上,向着廳外退出。
“你留下!關門!擡起頭!”
葉英發的聲音,如同魔音一般,鑽入曹禮的耳中。
瞬間,曹禮擡起了頭。
他的臉上,所有的掩飾都沒有了,布滿憤怒和怨恨。
唰。
噔。
兩道黑影,不知從何處降臨,出現在曹禮的身前。
啪啪!
兩掌,力度幾無差别,落在了曹禮的兩邊臉頰上。
兩名隻留着一雙眼睛在外面的黑衣人,不過一米五左右的身高,腰間挂着一把倭刀,斜側插着一把斷刃。
突然出現在眼前的兩名瀛洲死士。
讓曹禮頓時心中大驚,兩股戰戰。
他想到了自己剛剛的舉止,不由的心中大驚,震顫不已。
地面上,堆積了一片液體,反照着曹禮惶恐的表情。
他卻不管地上散發着騷臭的液體,整個人再次匍匐在地。
臉頰,整個的埋在了騷臭液體裏。
“哼!”
葉英發冷哼一聲。
“脫!”
此間。
葉英發如同帝王一般,執掌着所有人的生死。
從深淵裏發出的聲音,讓兩名女子,渾身一顫。
衣衫嗦嗦。
裙帶松懈。
大明朝的兩榜進士,封疆大吏,在這一刻化身煉獄魔王。
……
兩淮巡鹽禦史衙門。
衙門附帶的牢獄。
此時正在被錦衣衛替換接管。
黑暗陰沉,是所有牢獄的共性。
不深的排水溝裏,時刻在散發着血腥味,惡臭味。
大抵是從大明朝伊始,就被運進來的稻草,腐爛發酵時時刻刻散發着不可名狀的氣味。
碩大的一刀斬不斷的老鼠,毫不畏懼生人,靠在牆角,轉動着兩隻綠油油的眼睛,觀察着家裏的客人們。
等客人不再叫喚,就會成爲它們的食物。
刑訊間裏。
王博厚被架在了木架上。
時間不過剛剛過去小幾個時辰,他就從牢房外面,被轉移到了這裏。
而他,除了一件渎褲,身上再無半片布。
短短數個時辰。
王博厚的食指,最前端的關節,已經徹底消失不見。
雙臂,被粗大的鐵釘,釘死在木架上,整個人懸空,卻又未曾徹底。
裸露的腳底,是兩塊釘滿鐵釘的木闆。
隻要他稍微松懈半分,鐵釘必然穿透腳掌。
隻不過,現在他的腳掌,已經是血淋淋一片,布滿無數的血窟窿。
刑訊間裏,沒有其他人。
時間好似停滞了一般,就連空氣,也好像不再流動。
當然,王博厚并不知道空氣是什麽。
可憐而無知的人。
雙臂陣陣發疼,王博厚能清晰的感受到,血液由血管,從鐵釘透體的地方,緩緩的流淌出去。
很緩慢,讓他一時半會斷無死去的可能。
雙臂越發的無力。
刺啦一聲。
王博厚整個人胡亂的顫抖着,渾身的血水混雜着汗水。
他在聲嘶力竭的呐喊着,哭嚎着。
放在地上的,那兩塊布滿鐵釘的木闆,再次與王博厚的腳掌,來了一次親密的接觸。
這一次,他再無力氣,讓自己掙脫。
他覺得自己快要死了,但又不會那麽的快。
身後是牢房的窗戶,陽光從外面照射進來。
不大,但卻将他的影子,照得很清楚。
王博厚艱難的扭動着腦袋,卻發現自己怎麽也看不到身後的窗戶。
他開始後悔了。
後悔自己爲什麽要來到兩淮,爲什麽要貪心兩淮鹽場的利益,爲什麽會如飲甘泉的向葉英發投誠。
萬高要從他的嘴裏掏出證據來。
掏出,所有能夠扳倒葉英發,乃至兩淮鹽務場上方方面面的人物的證據來。
但是王博厚不敢說。
他想死,不想說出任何一條證據來。
他一人死,能換來全族上千人的活命。
很劃算的生意!
但是,嘴裏被塞了一顆表面凹凸不平的木球,讓王博厚失去了最後一個死亡的可能。
外面的傳來了腳步聲。
聲音很整齊。
王博厚聽過這種聲音。
當時在城外碼頭,兩淮官員迎接皇太孫的時候,他站在最不起眼的地方,聽到過這樣的聲音。
那是跟在皇太孫身後,下船的大明幼軍衛以及錦衣衛的腳步聲。
千人如一人。
王博厚知道。
自己死亡的願望。
快要實現了。
直到這個時候。
王博厚已經很清楚,皇太孫這一次來兩淮,究竟是要幹什麽了。
皇太孫是要殺葉英發!
他就不是爲了那兩百萬兩募捐銀子。
他爲的是,整個兩淮鹽務場上,所有的利益!
王博厚第一次覺得,若自己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百姓,該是多麽幸福的一件事情。
他已經預感到,今日大抵是要交代在這裏了。
死亡的氣息,從未如此的接近過。
他不恨皇太孫,也不恨錦衣衛,甚至連兩淮巡鹽禦史萬高,他也生不出怨恨來。
他恨自己。
恨曹禮。
恨葉英發。
往日裏,在兩淮呼風喚雨,腰纏萬貫,富可敵國,到頭來卻不過是獨自無助的,在這幽暗的牢獄之中痛苦的哀嚎着。
王博厚已經記不清,自己第一次見曹禮是什麽時候了。
也記不清,自己是怎麽拿到了第一筆,總數一萬的鹽引,然後三萬,五萬,十萬。
王博厚更記不清,自己會将兩淮鹽場的事情,親自交到由曹禮帶來的倭寇手上。
他隻記得,家中的妻兒老小,被葉英發派出的黑衣人,吓得蜷縮在地,苦苦求饒。
似乎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就已經知道,會有今天這樣的結果。
腳上是透體的鐵釘,王博厚卻已經感受不到痛苦。
雙臂被釘死在木架上,已經沒有了任何知覺。
陽光!
陽光下,隻有自己的影子。
影子。
越發的飄渺虛無起來。
……
“王博厚。”
“擡頭。”
牢房裏,層層鐵欄被推開的聲音,傳入王博厚的耳中。
随着,是一身呼喚。
王博厚機械般的擡起頭,嘴角拖出一條血絲,懸落在地。
“啊……”
聲音,低沉的從他的嗓子裏鑽了出來。
眼睛有些模糊。
那是因爲,雙眼已經被血水糊住了。
但王博厚還是看了清楚。
是皇太孫來了!
跟在他身邊的人,穿着一身能讓小兒止啼的飛魚服。
該是那個跟着太孫,來到江都城的錦衣衛北鎮撫司鎮撫使才是。
叫什麽名字來着?
叫羅向陽!
在旁邊,是兩淮巡鹽禦史萬高。
看到萬高冷着臉,王博厚呵呵的笑出了聲,有些别樣的意味。
萬高自然也注意到了王博厚的反應,他低低的冷哼一聲,揮揮手。
從他的身後,走出兩名文書小吏,手拿着筆墨,坐在了一旁的桌案前。
這是要記錄口供了嗎?
王博厚心裏想着。
口供,自己必然是不能說的。
如今,他想拖兩淮都轉鹽運使司轉運使葉英發下水。
他不怕死,但他害怕,自己的家人會因爲自己今日說出口的話,而成爲刀下冤魂。
“王博厚,錦衣衛缇騎,此時已經去你家了,将會帶着他們暫住揚州衛大營。”
朱瞻基說了一句,手裏捏着一塊剛剛掏出來的絲巾,交給身邊的羅向陽。
羅向陽上前,臉色如常的走王博厚的眼前。
羅向陽的左手掐住了王博厚的下巴,右手拿着太孫交給的絲巾,不太溫柔的在王博厚的臉上擦拭着。
這個時候。
該是吐一口血水才是吧?
王博厚心裏想着。
但他沒有這麽做,閉着眼,任由對方粗暴的擦拭着自己的臉。
少頃,腦袋一沉。
王博厚緩緩的睜開眼,看向站在眼前不遠處,依舊在默默注視着自己的皇太孫。
他不由的仰天長歎。
“太孫如何知曉,他們會拿罪民家小爲質?”王博厚終究還是問了出口。
“話本裏,可不都是這樣寫的?”朱瞻基淡淡的反問了一句。
王博厚頓時沉默下來。
是啊。
話本裏是這樣些的。
話本裏還有寫到,做了壞事的人,總是會被懲治的。
想來,葉英發此時若是知曉此事,大抵會怒不可止。
葉英發一旦怒火中燒,會做什麽?
大概,曹禮那混賬玩意,又要做前唐房家子,院外守門的舊事了。
哈哈!
想着這二人可能會上演的事情,王博厚不由的發出笑聲來。
因爲笑的太過開心,王博厚的兩眼都流出了淚來。
紅色的。
是血淚!
“我說!”
笑聲停歇,王博厚定定的看着皇太孫,鄭重開口。
聽到王博厚願意交代一切。
朱瞻基不由覺得有些落寞無趣,他點點頭,背起雙手,轉身向着牢房外走去。
……
陽光很刺眼。
夏蟬很吵鬧。
熱浪滾滾,晃動着朱瞻基的衣擺。
腳下是一條螞蟻行軍隊伍,正在搬運着不知究竟的事物,向着一旁的牆角過去。
忽然,一片黑影,出現在螞蟻隊伍上空。
撲通。
一片煙塵,飛濺開來。
螞蟻們的行軍隊伍,被一隻靴子攔腰斬斷。
靴子擡起,然後落在一枚氣味很重的果子上,踩着果子在地上劃出了長長的一條線,畫出一個不太圓的包圍圈來。
輸送利益的鏈條,被徹底的打斷。
留在後方的螞蟻們,亂作一團,卻無處可去。
“所有的事情,都交代清楚了。兩淮鹽務官場整體崩塌,官商勾結,内外勾連。”
“現在如何?”靴子的主人在詢問,靴子則是在包圍圈裏,一步步的蠶食着,留下一片片的屍骸。
“流血不止,血盡而亡。”
靴子停頓了一下,懸空在大抵上,造出很大很大的一片陰影。
最終,靴子還是落在了包圍圈,最後的一片地。
全軍覆沒!
“收斂遺體,妥善料理。”朱瞻基面無表情,讓一旁禀報消息的羅向陽,猜不出太孫的心思。
“是,已經交代下去了。”
朱瞻基拍拍手,跺跺腳,看向羅向陽:“既然我們想要的東西都拿到了,就按照計劃行事吧。
命揚州衛接管江都城防,封鎖城門,無令不得出入。
命幼軍衛開拔,分赴兩淮都轉鹽運使司衙門、兩淮轉運使葉英發府邸、晉商曹禮府邸等相關之處。
命……讓孔彥缙于揚州府衙設宴,宴請揚州士林清流,研習聖賢文章。
命揚州知府鄧永新,召集兩淮鹽商,于和風閣吃酒,就說乃是本宮請客!”
整個江都城、揚州、兩淮,在這一刻,好似被一張天網籠罩,網口正在紮進,網底正從水底下升起。
網中。
豐富精彩。
“是!”
簡單而沉着有力的回答,羅向陽左手掌心,抵着腰間的繡春刀,疾步而出。
少頃。
江都城大動。
青天白日之下,江都城門盡數關閉。
揚州衛大營,官兵齊出,接管城防,巡視城中各處要害。
做客揚州的太孫親軍幼軍衛,分撥數隊,奔赴城中各處目标地點。
剛被衍聖公教訓了一頓的揚州士林清流們,各自收到了衍聖公的請柬,紛紛招呼家中馬車,再次齊聚揚州府衙。
因之前被轉運司衙門召集,尚未離去的兩淮鹽商們,還在城中觀望。
徽商代表丁志明、張建白,率先而動,帶領着大小徽州商賈,前往由揚州知府鄧永新邀請,太孫做東的和風閣。
江都城,正在上演着一出免費大戲。
至少,對于城中百姓來說,這個瓜實在是太大了。
曹府。
正廳裏。
廳門剛剛被打開。
風,還沒有來得及穿堂。
霏糜中夾雜着血腥味,還彌留盤踞回旋在廳内。
葉英發渾身衣冠不整,玉帶挂椅,滿口喘着粗氣,雙眼一片血紅,渾身汗水淋漓。
他在深深的咽着口水,抓着桌子上的茶壺,雙手抱住,仰頭豪飲。
柱子下。
曹禮渾身染血,臉色蒼白,披頭散發,緊緊的環抱着唯一的女兒秀秀。
曹禮身上的衣服已經被脫下,緊緊的裹在秀秀的身上,卻總是不能将全部擋住。
血水,依舊在不停的,從遮體的衣袍下流淌出來,順着地磚的縫隙,散布到四方到處。
少女躺在父親的懷裏,脖頸無力,腦袋向後向下的耷拉着。
雙目緊閉,煞白的嘴唇破裂,臉頰上帶着一片深重的青紫淤血,萬千青絲裏,暴露着幾塊不整齊的空隙,一片血肉模糊,血水順着發絲,流到曹禮的身上,滴落到地上。
一旁。
麻氏雙手緊緊的抓着裹在身上的衣服,整個人跌坐在地上,縮成一團,渾身不斷的顫抖着。
她對着丈夫、女兒,但她的眼中一片死寂,雙眼無神。
唯有不時的顫抖,表明她還是活着的。
曹禮的嘴角在流血,半張臉腫的碩大無比。
他的後牙槽,方才被自己生生咬碎,血流不止。
曹禮的雙眼一片渾濁,滿面血紅,雙手不長的指甲,深深的紮進掌心裏。
血水,從攥緊了的拳頭縫隙裏,低落下來。
“曹禮,過些日子再納幾房妾室吧。”
茶水灌肚,讓葉英發舒緩了不少,他平靜的看向靠着柱子的曹禮,平靜出身。
聞言,曹禮渾身一顫。
他擡起頭,一雙渾濁的眼睛,平靜的看向葉英發。
“你也想死嗎!”
葉英發将桌子上的茶壺砸在地上,怒視曹禮。
曹禮怕死。
很怕死。
所以,才會有如今的處境。
“死……”
“死人了……”
“殺人了!”
“老爺!”
“老爺快跑啊……”
曹禮滿腔怒火,還未開口,就聽到外面傳來惶恐的呼喊聲。
安坐中堂的葉英發,雙眼一凝。
廳外,一名曹家的老仆,滿頭大汗,滿臉驚恐,連滾帶爬的滾了進來。
曹禮憤而呵斥:“究竟什麽事情,如此放肆!”
老仆滿臉焦急,想要推搡着主家趕快逃離。
卻是方才看到,被主家緊緊抱在懷裏的主家小姐。
滿地血水,已經沾滿老仆的身上。
知道這個時候,他才發覺過來,連聲驚呼,越發的焦急:“主家快逃啊!快……逃……官府殺過來了!”
“放肆!”葉英發應聲站起,怒指曹家老仆:“本官在此,何來官府上門?”
老仆還未開口解釋,外面已經傳來了陣陣勸降聲。
“曹禮勾結倭寇,裏應外合,禍害大明百姓,其罪當誅!”
“得太孫谕令,即日起,曹府合族,從大明除籍,視爲逆賊!”
“爾等仆役,非是主謀,此時投誠,可免死罪!”
鐵甲陣陣,兵戈铿锵。
廳内,兩道倭寇身影,再次出現。
“葉君,快走,吾等斷後!”
在葉英發的身後,也有兩名黑衣倭寇暴露出來,他們正要拉着葉英發,從後院逃離。
葉英發卻是怒喝一聲,滿臉青筋暴跳。
他甩袖而起,走到了廳門外。
“本官兩淮都轉鹽運使司轉運使葉英發在此,何人膽敢在城中擅動兵戈,本官今日必要嚴懲不貸!”
幼軍衛千戶張天,譏笑一聲,手提軍刀,拉開擋在身前的火铳手,站到最前,揮刀直指葉英發。
“沒想到葉大人也在這裏,倒是剩了本将再多跑一趟!”
“放肆!”葉英發滿臉陰霾,怒喝:“本官知你,幼軍衛千戶張天,莫要覺着你是太孫跟前,就能如此有恃無恐!本官執掌兩淮,豈容小兒淩辱!你若再不撤兵,本官必在聖前彈劾爾等!”
張天臉上譏諷不斷,撇撇嘴,很是粗俗的挺挺腰,吐了一口唾沫:“呸!怎麽這裏這麽臭?”
後方,一衆幼軍衛官兵,頓時哄堂大笑起來。
然而,陣型絲毫未亂。
屋外的聲音,很清晰的傳到廳内。
曹禮目光一閃,渾濁的雙眼逐漸清明。
張天面目一凝,直視葉英發:“經查,兩淮轉運使葉英發,執掌兩淮鹽務以來,官商勾結,豢養死士,收攏倭寇爲己用,殘害百姓,貪墨舞弊。太孫谕令,即日起,革除葉英發一應官職,廢黜一切出身功名。若遇對抗,可當場格殺勿論!”
“你放屁!”葉英發雙眼充血,直指張天:“你!你們!還有朱瞻基那小兒!你們這是在殘害朝廷忠良!本官今日之後,必定擡棺聖前,上書彈劾爾等!”
“葉英發!”
“死來!”
砰!
正廳裏,曹禮的呐喊聲響起。
與此同時,一聲巨響,緊随其後。
一團鮮豔的花朵,在廳門前綻放開。
葉英發整個人扭曲,小腹高高的挺向前方,雙腿向前彎曲。
他的腦袋,無力的向後仰躺過去。
在他的身後,滿臉血水的曹禮,面目猙獰,一手抓着葉英發的胳膊,一手死死的抵在葉英發的後腰上。
在這隻手上,一柄小小的匕首,除了刀柄,整個沒入葉英發的身體裏。
“可惜!”
“準頭還是不對!”
“膛線依舊不夠完美……”
曹府門口。
一聲滿是惋惜的聲音響起。
張天渾身一震,趕忙回身下令官兵讓出道來。
府門前,朱瞻基在錦衣衛缇騎的護衛下,正側着身子,雙手貼在胸前托起,拖着一柄四尺有餘的細長火铳。
他的一隻眼睛,正貼在火铳上的一個圓筒後面,嘴巴微微張開。
火铳口,還有殘餘的白煙尚未消散。
朱瞻基的臉上,惋惜之情,盡顯無疑。
通過火铳上的倍鏡,很清楚的就能看到,在方才放槍口,彈丸準确的命中目标。
在葉英發的左側臉頰上,一個小指頭大小的圓孔,一股股的血水,不停的灌湧出來。
他明明是瞄準葉英發的額頭眉心位置,彈頭的最終落點,卻是臉頰。
雖然皆是爆頭,但距離卻太遠了。
從府門口,到廳門口,不過三十多步的距離而已。
在差不多可達四倍數目的倍鏡支持下,才打出這樣的成績。
很不好。
砰砰砰!
又是一陣槍響。
院中,一片煙塵升起。
四名黑衣倭寇,眼看葉軍已死,他們奮不顧身的沖了出來,想要爲葉軍報仇。
迎接他們的,是一衆立功心切的幼軍衛官兵,以及他們手中不斷改良的火铳。
煙霧和血霧消散。
地上,不過是多了四具屍首而已。
官兵們感同身受,臉上和太孫一樣,露出失望惋惜的表情來。
這個功勞,不夠分!
誰能想到。
執掌兩淮鹽務的權勢人物。
就這樣死了。
這樣一位人物,死,怎麽也得是轟轟烈烈的。
轟倒是轟了。
被皇太孫,一槍轟了。
烈,半分沒有。
曹家的老仆,已經徹底的癱瘓在地,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發生了的一切。
那可是轉運使葉大人啊!
那可是在曹家,可以做任何事情的大人物啊!
就這麽死了。
……
曹禮的懷裏,滿是血水,将衣裳和身體緊緊的粘在一起,血水糊在臉上,讓人分不清他的面目。
脫力了的葉英發的屍體,不自主的下沉,拖帶着曹禮,重重的落在了地上。
曹禮已經不想動彈了。
他知道自己今天是逃不了了,他的罪孽太重了,犯下的惡性太甚。
皇太孫的腳步聲,已經近在耳畔。
曹禮緩緩的擡起頭。
他的手,從躺在他懷裏的葉英發的後背上抽出,帶着那柄染血的匕首。
堵塞物消失,一股血水,在内壓下,奔湧而出。
他擡起雙手,在眼窩裏重重的揉搓着,将睫毛上結塊的血水搓開。
“你爲何要殺他?”
朱瞻基的注意力,始終在曹禮的身上。
所以,他有些不解。
他殺葉英發,是因爲必須死,不死何以推行後面的計劃。
但是他不明白,曹禮這位葉英發的頭号追随者,會如此悍然的刺殺葉英發。
曹禮的嗓子一片沙啞。
他張張嘴,發出秋風穿堂的嗚咽聲,啊啊了幾聲後,他終于成功的将音節發出:“不共戴天!”
“啊……”
“哇!”
“我的兒呐……”
“……”
朱瞻基正要追問的時候,隻聽屋子裏,傳來一道婦人的哭嚎聲。
擡頭張目,朱瞻基望了進去。
原木泛紫的柱子下,中年婦人面目怆然,緊緊的懷抱着一具年輕的少女屍首。
铿!
朱瞻基眼角猛跳一下,剛剛擡起的腳再次放下,且連着後退兩步,将視線從屋子裏抽了回來,避過屋子裏的場面。
等到他再次看向三魂六魄俱滅的曹禮時,眼中多了些感同身受的憐惜。
“兩淮,已成定局,葉英發身爲罪魁禍首,如今已被本宮誅殺,爾等若有舉證,可免死罪。”
縱使這兩年,已經殺了無數的人。
但朱瞻基,眼下卻還是難得的仁慈了一回。
不管是仁慈,還是優柔寡斷,亦或是心慈手軟。
現在,他就是不想再殺人了!
帶領着官兵的張天,時刻關注着眼前,見太孫這般暗示,他揮揮手,讓身後的官兵散開。進入到曹府各處,搜查抄沒證據及錢财。
曹禮則是愣愣的看着皇太孫。
“罪民想過會有這麽一天,但沒有想到會來的這麽快。”
“草民怕死,所有被葉英發要挾,就此走上了不歸路。出賣妻女,勾結倭寇,打壓鹽商,危害百姓。哪一條,都罪該萬死。”
“但草民從來沒有想到,葉英發會死在您手上。”
“我們都想錯了,皇太孫您,可是在南疆,斬殺上萬賊子的人。我等區區幾顆腦袋,如何有擔保。”
這是犯人,臨死前的獨白嗎?
朱瞻基如是想着,他哀歎一聲:“本宮并非不講道理的人,不然入城之日,便是屠殺之時。之所以現在來,是因爲王博厚将一切都說了出來,本宮有了證據。本宮在按着規矩,抓人殺人而已。”
王博厚?
曹禮眼中有些失神。
他低下頭小聲的嘀咕着,然後擡起頭:“王博厚是無辜的!”
“哦?”朱瞻基輕哦一聲,露出一絲好奇。
曹禮自顧自,低沉的繼續說:“王博厚是好人,他是被我們推上去的,他的生意,他的一切,都是爲我們……爲葉英發做掩護。”
忽然,曹禮瞪大了雙眼:“他如今如何?”
既然皇太孫,都能免除自己的死罪,交代了一切的王博厚,也應當不會有事!
“他死了,流血過多而亡……”朱瞻基聲音低了一些:“本宮已經着人,安排将其厚葬,妥善料理後事。”
曹禮臉色恢複平靜,點點頭“草民有罪……”
說完。
讓朱瞻基怎麽也沒有想到的是。
曹禮竟然抓起先前丢在地上的匕首,猛的雙手抱住,紮進自己的脖子裏。
血流如注,嗚咽聲從他的脖子裏,傳了出來。
曹禮的雙眼,瞪的很圓很圓,嘴巴張的很大很大。
脖子上在漏氣,讓他說不出話來。
他的舌頭,在不斷的動彈着,死死的注視着朱瞻基。
“禍不及家人,可去九邊囤地。”朱瞻基很用力的點着頭,将曹家最後的審判确定下來。
曹禮的嘴合上了。
他臉頰上的肌肉,漸漸的舒緩了下來,抱着匕首的雙手,緩緩的落入胸前。
曹禮的身體,在緩緩的向後躺下。
朱瞻基看得很仔細。
在對方的臉上,朱瞻基看到了一抹如釋重負的笑容。
嘭!
一聲脆響,再次從屋子裏傳來。
朱瞻基心頭一震,快步到門前,一手緊緊的抓着門框,另一手緊緊的攥在一起。
正廳裏。
那婦人,已經撞死在柱子上。
“張天!”
朱瞻基低沉的嘶吼了一聲,看着張天走過來:“挑選一處風水好的地方,将此三人合葬。抄沒曹家,曹家其餘人等發配九邊屯田。”
說完,他重重的一甩衣袖,再也不想待在這裏半分。
……
揚州府衙。
衍聖公孔彥缙做東。
沒有人敢不來的。
濟濟一堂,老小鹹宜。
十多席,滿滿當當的,将府衙裏的一塊院落,整片占據。
孔彥缙自然是坐在了主桌主位上的。
雖然年輕,但架不住,他出身高啊。
在他的兩邊,是兩位能當他爺爺的爺爺的老爺爺了。
自然,兩位老爺爺,也不敢當孔彥缙的爺爺的爺爺。
三杯酒的開場是沒有的。
喝倒了誰,傳揚出去,都不是好事。
尤其是在如今兩淮揚州時局之下。
孔彥缙拍拍桌子,站起身來。
衆人的目光,被拽了過來。
“今日請了諸位來,是想與大家能坐在一起,能坦誠的交流交流。”
現場,一陣安靜,無人開口接話。
孔彥缙沉默了片刻後,接着說:“今天,兩淮都轉鹽運使司轉運使葉英發,查實徇私舞弊,勾結倭寇,已被處死。所受牽連之人,皆被抓捕。
這是朝廷公正,官府得力。
爾等前番遭受蒙騙,險些使朝廷忠良折損,便是以葉英發爲首的人,所做之事。”
孔彥缙說葉英發被處死,既然是胡編亂造的,用意不過是爲了震懾住在場的老家夥們。
現場,有消息滞後的,紛紛露出震驚。
安靜的場面,漸漸嘈雜了起來。
孔彥缙擡手下壓:“請諸位過來,主要是想交代一聲,揚州不能亂,也不會亂,大家都将心放在肚子裏。朝廷不可能面面俱到,我等身爲儒家弟子,自當安撫百姓,行教化之功。”
緩了一口氣,他補充最後一句:“我說完了,諸位請。”
就沖這個量,不得表示表示?票票是不是該砸過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