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府江都城。
離應天并不遠。
雖然如今,沒法盞茶時間及至,但走在江上,也不過三兩日的時間。
寶船很大。
随皇太孫北上揚州,督辦兩淮都轉鹽運使司的上千人馬,也不過是用了三條船。
就這。
還是爲了追求乘坐舒适性後,得到的結果。
若是戰時,爲了追求最大載運量,大約一條半的寶船,就能裝下這些人。
因爲走得晚。
三艘寶船,在水面上走了三天兩夜。
終于是在第三日的旁晚,趕到了江都城外的運河碼頭。
因爲是朝廷寶船。
運河裏,早就有開路的小船提前通報,将河道清理出來,将碼頭最好的位置留了下來。
不論江南士林清流如何。
官場上的人,對于朱瞻基這位,永樂皇帝一脈,無可非議的第三代繼承人來說,還是表現出了極大的殷勤。
士林清流,對着朝堂罵上幾句,是常有的事情。
朝廷也不會真的砍了他們的腦袋。
但若是身在體系裏的人,還敢這樣明目張膽的叫罵,隻怕也不用去瓊州釣魚了。
如今南疆正在大舉用兵。
年邁的,大概就是在後方負責後勤事務。
年輕的,隻怕要上前線做敢死隊一員了。
江都城裏大大小小的衙門,紛紛提前派出了人手,趕到碼頭上維護秩序。
碼頭上,彩旗招展,人頭攢動,都在翹首以盼皇太孫的到來。
而城中的大小官員們,出了因公外出不在城中的,也大多按着寶船隊的消息,提前半個時辰,到達了碼頭。
朱瞻基站在船艙頂部甲闆上,扶着欄杆,看向摩肩擦踵的碼頭。
一衆揚州官員,無不露出熱切的目光。
碼頭上,官員們已經開始整隊,按照官職品級大小,擺出整齊的迎接隊伍來。
碼頭旁不遠處,偏遠地帶的棧道上,傳來了不太和諧的吵鬧和叫罵聲。
正要下船上岸的朱瞻基,不由的停下了腳步,回首看去。
隻見是一群揚州士子,正簇擁在一起,似乎也在等着什麽人的到來。
“來了!”
“來了來了!”
“花姑娘來了!”
碼頭邊緣地帶,年輕的揚州士子們,爆發出一聲歡天喜地的呼叫聲。
一艘并不如寶船大的畫舫,緩緩從北邊駛來。
畫舫不大,但勝在被營造的分外華麗精緻。
幾乎是,将所有能用到的東西,統統都給搬到了這麽一座小小畫舫上面。
在前面的甲闆上,有數名侍女,羅裙款款,淺青長裙,外面披着淺白薄紗,足下蹬着花色紋路一緻的繡花鞋。
她們亦是在看向碼頭,且不時對碼頭上等候的士子們指點着,掩着嘴發出陣陣笑聲。
在畫舫船艙裏,有琴瑟聲傳出。
是白居易的詞。
說的是唐明皇的舊事,傳遞的卻是今人的情感。
碼頭上,已經等候了整整一個時辰的揚州官員們,紛紛露出微怒。
東道主,揚州知府鄧永新目露愠怒。
“江都縣怎麽安排的?”
鄧永新乃是一府明尊,他一發話,跟在後面的江都知縣田修,趕忙俯首請罪。
“那是花小娘子的畫舫……”
一句話,便讓鄧永新愣在當場,緩了一口氣後才緩緩轉頭,看向身邊的一位身着紫袍,金腰帶懸白玉,頭戴五梁冠的葉英發。
葉英發是兩淮都轉鹽運使司轉運使,從三品的官階,是比他這個正四品的揚州知府還要高上半級。
不過他是揚州知府,作爲東道主,今日這才站在了最中間的位置。
江都知縣田修言及到的,那花小娘子,不是旁人,正是如今揚州最富盛名的花魁。
但知情人都知道,這花小娘子乃是都轉運使葉英發培養出來的。
葉轉運使也不收爲私用,倒是一直讓花小娘子在揚州揚名。
大人物的心思猜不透。
但不妨礙揚州那些愛好尋花問柳的人,對花姑娘的追捧。
如今,因爲知道了是花小娘子引發的動靜,鄧永新也不好再多說什麽,隻是對着江都知縣田修,重重的冷哼一聲,揮揮手示意對方走遠些。
兩淮都轉運使葉英發微微一笑:“鄧大人,太孫不是死闆固執之人,太孫去中都,往徽州,下南疆,從未大行禮儀。鄧大人且将心,實實的放在肚子裏吧。”
說完,葉英發也不管鄧永新怎麽想。
他已經是帶着人,上前,往已經下了寶船的太孫那邊趕了過去。
鄧永新還在發愣,眼看着葉英發帶着都轉鹽運使司的官員,已經是走在了前面。
趕忙輕喝一聲,連忙招手,帶着揚州府上上下下,追趕上去,不給葉英發獨自面見太孫的機會。
“臣,兩淮都轉鹽運使司葉英發,參見太孫。”
“臣揚州知府鄧永新,參見太孫。”
好不容易趕了上來,不落葉英發分毫的鄧永新,随聲附和。
朱瞻基淡淡一笑,看着眼前的兩人,覺得有些意思。
他讓兩人起身,然後打眼在面前玲琅滿目的飛禽走獸間觀望了一遍。
“兩淮巡鹽禦史萬高,揚州衛指揮使戴圍,二人現在何處?”
誰也沒有想到,皇太孫下船上岸,問起的第一件事情,竟然是這兩人。
鄧永新目露猶豫,質疑了一下,目光微微的看了身邊的葉英發一眼。
葉英發心中罵了一聲,然後笑着臉開口回答:“回太孫,萬禦史如今正在淮安巡查鹽務。不過萬禦史已經得了您來揚州的事情,最多明後天就能趕來江都請見。”
朱瞻基哦了一聲,心想着這兩淮巡鹽禦史萬高也是個有趣的人。
他由應天出發,雖然是政令頭天下,第二天就出發。
但他來揚州的消息,總是會提前由錦衣衛,傳到揚州來的。
但沒有想到,這個萬高竟然還待在淮安巡視鹽務。
暫時将心中的好奇按下,朱瞻基再次發問:“那戴圍人在何處?”
葉英發沒再開口,微微側身回看鄧永新。
戴圍是揚州衛指揮使,和他鄧永新算是一夥的。
鄧永新恬着臉,堆着笑回禀:“回太孫,戴指揮使,昨日還在城中的。不過昨夜軍中有軍情,戴指揮使一早就帶兵出城去了。”
朱瞻基一挑眉,追問到:“揚州地界不甯?”
鄧永新苦笑了一聲,點點頭又搖搖頭:“揚州太平,百姓勤懇。乃是劉家莊、白駒場、福安一帶,有少許倭寇鬧事……”
這話說着,鄧永新隻覺得臉上無光。
他是揚州知府,揚州沿海有倭寇鬧事,會讓他的政績很不好看,他現在隻希望,已經領兵出發的戴圍,能夠打出一個大勝,帶着倭寇的腦袋回城報功。
朱瞻基微微沉默着,雖然如今大明鼎盛,四海臣服。
但總會有些人,時不時要做一回跳梁小醜。
那座巴掌大的小島上的賊人,更不用說,他們永遠沒有記性,如同一條餓極了的野狗一般。
時不時,看準了機會,就要沖過來咬上一口。
狗屎改不了吃屎的。
盡管如今大明海防森嚴,那些倭寇卻能化整爲零,利用靈活性,四處尋找漏洞,抱着能咬一口就咬一口的心思,搶奪大明百姓錢糧。
不過……
如今揚州此地的倭寇。
到底是真倭寇。
還是?
爲何會偏偏,選在自己專辦兩淮鹽務,爲南疆大軍募捐之際跑來生事。
朱瞻基微微搖頭,暫不對此事發聲,他隻是再次,默默的在葉英發、鄧永新兩人的臉上,仔細的看了一遍。
無聲輕笑。
朱瞻基率先邁出步子。
領着揚州府、都轉鹽運使司兩個衙門的,鄧永新、葉英發兩人,趕忙帶着人讓出路來。
等走到了台階上,朱瞻基又停下了腳步。
目光看向北邊。
那位花姑娘的畫舫,已經停在了碼頭邊。
年輕的揚州士子們,熱情再次高漲。
甚至于,還有人自發的組成隊伍,擋在了前面,好爲花姑娘留出上岸入城的路來。
呵呵。
朱瞻基轉身,看向露出不解的鄧永新、葉英發等人,他像是想到了什麽。
輕聲開口:“說來,我對揚州一直是帶着些好奇的。你們都知道,去歲我去了一趟徽州府。那徽州歙縣知縣,倒也是個風雅之人,後院裏養着個揚州去的小娘子。不過,大抵是他無福消受,最後倒是死在了女人肚皮上。”
說完,朱瞻基也不管這些人,聽完了這句話,心裏在想着什麽。
羅向陽、朱秀、孫安三人,護着于謙,蠻橫的從揚州地方官員中間跟了上來。
在後面,三艘寶船上,有更多的幼軍衛官兵,在張天的統帥下,列着整齊的隊伍,從甲闆走下。
鄧永新與葉英發對視一眼,一閃即過,各自揣起了手,帶着人跟在已經走出去一截的皇太孫身後。
……
入城。
江都城,是做典型的江南城市。
似乎是用盡了全部的力量,取直的主幹道,走不了多遠,還是要拐個彎。
城中亭台樓閣,水榭潺潺。
青磚綠瓦間,隐藏着淤積在這座城中的,是那百年财富。
皇太孫初涉揚州。
地方官府,自然是要安排接風宴的。
揚州倒是與朱瞻基過往去過的地方不同,沒有将他安排在揚州府衙裏。
而是到了一座名爲和風閣的酒樓之中。
和風閣臨街而建,主樓五層。
主樓後,連帶一片占地極大的院落,院落後牆下,則是一條穿城而過的小河。
河水清澈,兩岸綠柳成蔭。
有老妪浣洗,老叟垂釣,頑童戲水。
而在和風閣,臨水的院牆旁,則是一座三層小樓。
遠比前面的主樓,建造的更加精緻。
用料極爲講究,裝飾分外含蓄儒雅。
隻一眼,便能認得出,此樓造價不菲。
入樓。
便高挂一副倪泰宇的春山晴雨圖。
所作平淡天真,疏林坡岸,幽秀曠逸,筆簡意遠,滿張惜墨如金。
朱瞻基見此畫,再看周圍衆人的敬仰,便知這畫乃至倪瓒真迹無疑。
他笑着開口:“倪先生,倒真是個摳搜的人。”
這本就是玩笑話。
世人皆知,倪瓒是個愛幹淨的人。
也就是潔癖。
不論生活,還是作畫,都講究幹淨。
所作之畫,往往也都是少有重筆濃墨,清爽自得。
聽着皇太孫的話,鄧永新、葉英發等人,無不附和輕笑出聲。
“倒是這和風閣的東家運道好,前兩年方才弄到了這幅畫。也正是有了這幅倪瓒的話,才有了這座小樓。”
開口解釋的是鄧永新。
他是揚州知府,對揚州城中的趣事,多少都知道一些。
對這和風閣,更是了如指掌。
朱瞻基點點頭:“秋風蘭惠比爲茅,南國凄涼氣已消。倪先生高志!”
他所誦讀的這首詩,是倪瓒寫的。
倪瓒是爲南宋鄭所南寫的。
秋風凜冽到讓蘭草變成了茅草,江南也是寂寂無聲氣全無。
一手很工整的愛國詩。
但此時被朱瞻基誦讀而出,這南國便不再是江南。
能是哪裏?
鄧永新和葉英發無聲對視。
鄧永新心中沒有什麽感受,他是揚州府的知府,隻管揚州一府之地。
倒是葉英發,有些憂慮。
太孫這次來揚州,是從朝廷拿到了專辦都轉鹽運使司的權責。
雖說,隻是爲了替朝廷要錢。
但衙門裏,能對太孫提出的别的要求,置之不理嗎?
如今,太孫都已經将倪瓒的這首詩念出來了。
其要爲南疆籌措錢糧的心思,已經昭然若揭。
而他葉英發,是兩淮都轉運使,掌管着兩淮無數鹽商鹽務。
權柄之重,在其從三品的官階上,便能窺得一二。
從三品,若在京師朝堂,可爲小九卿!
葉英發默默的看着挂在眼前的這幅春山晴雨圖,心中念頭通轉。
半響,他方才笑臉開口:“下官見太孫如此推崇倪瓒,想必是極愛他的畫。若是太孫不嫌,下官今日便做主,将這幅畫送于太孫。”
說完,葉英發看了鄧永新一眼。
揚州地界,上台面的人都知道,這和風閣說到底,是他鄧永新的!
這倪瓒的春山晴雨圖,自然也是他鄧永新的。
如今葉英發的話已經說出口,他相信,鄧永新絕對不敢出聲反對。
朱瞻基愣了一下。
他沒有想到,葉英發竟然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同樣的,鄧永新也愣了一下。
他臉上帶着些懊惱。
非是因爲自己同樣頗爲喜愛的畫要沒了。
而是在懊惱,這葉英發拿着自己的畫,做借花獻佛的事情。他作爲正主,卻沒有想到這一點。
爲了補救。
鄧永新不得不站了出來,拿出揚州話事人的态度:“太孫,下官與這和風閣東家相熟,若是他知曉太孫喜愛此畫,想必也會第一時間送于太孫。”
似乎,如今的錦衣衛裏兩位鎮撫使,都是太孫的人。
想來太孫事後,也必然會知曉,這和風閣,是他鄧永新在後面站台的。
鄧永新略帶着些不滿,默默的掃了葉英發一眼。
朱瞻基卻是擺擺手,一邊搖頭,一邊登樓:“君子,豈能坐奪人所愛之事。倪先生是個愛幹淨的,我等怎可做如此亵渎舉止。”
葉英發越發的憂慮起來。
他從太孫這番話裏,似乎聽出了些不同的意味。
不奪。
如何得到畫?
得要主家進獻啊!
聯想到今日,在城外運河邊的碼頭時,從那三艘寶船上下來的,雖整列嚴謹,卻威勢無比的軍隊。
走在後面的葉英發,不由的顫抖了一下。
上了樓。
面前豁然開朗。
隻見頂樓,四面開窗,能遠眺整座江都城。
樓裏,也早已擺上了三席酒水。
菜盤上,還在冒着熱氣。
定然是這和風閣,時刻關注着一行人的行程,趕在剛剛入樓前,才掐着時間擺好的酒席。
朱瞻基微微一笑。
這揚州府上下,似乎也太過熱情了一些。
但他并不聲張表露,初到揚州,兩淮鹽務諸事不清,還需時日安排妥當。
他隻看了一眼,便知道那最裏面,臨窗依水的桌子,便是主桌。
一馬當先,也不推辭,坐于主位之上。
鄧永新、葉英發兩人作陪,主桌便再無他人。
揚州地方官員一桌,坐于右側桌。
揚州府、都轉鹽運使司的兩位同知,陪着于謙、張天、羅向陽三人,坐于左側桌。
席間安坐。
鄧永新和葉英發,兩人幾乎是同時舉杯,同時站起。
同時靜默了一瞬。
然後兩人又同時開口。
“下官敬太孫。”
朱瞻基心中越發的好笑。
他随意的擺擺手,舉起酒杯,沒有站起。
“有勞揚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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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