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是權力的掌握者,都很讨厭‘革’這個字,一切由此組成的一系列動詞!
諸如變革、改革、革新、革……
隻要知曉了這個字的本義,便也一清二楚,爲什麽權力者會讨厭這個字。
說文中寫道:革,獸皮治去其毛。
被人類獵殺去毛扒皮,食其血肉,留下來的獸皮,被稱之爲革。
便能知曉,這個字是帶着血,是血淋淋的。
就如同爲何曆朝曆代的官宦階層,爲何會時時刻刻提醒着帝王,要遵守祖宗成法,莫要妄圖改革朝政。
便是因爲他們已經成爲了食肉階層,他們在吃着底層的肉喝着底層的血,他們扒了底層的皮,制成了革。
而一旦開始革新,往往就代表着底層,或另一個階層,要來扒了他們的皮,去了他們的毛,吃他們的肉,喝他們的血。
沒人願意成爲别人餐盤上的食物!
這也是爲何曆來,朝政革新會遭遇勢力龐大的守舊階層的不滿,乃至于對抗。
一切,皆因爲利益!
太子爺同樣不喜歡這個字眼,因爲那表示着朝政會出現動蕩,表示着大明江山會出現不穩定因素。
太子爺這些年裏,對自己的兒子洋洋滿意,但卻又一個最大的不滿。
這個兒子,腦袋裏裝着太多新奇的觀點。
普通人有新奇的觀點沒有任何的問題,他們最多隻能改變一家一戶,乃至一地的規則。
但大明朝未來的繼承人,大明皇太孫有這麽多的新奇觀點,卻是緻命的。
這表示着,這位繼承人有着這些新奇觀點,必然會尋機釋放這些新觀點。
朱高熾沒有理會兒子臉上的埋怨,輕輕地将兒子帶來的文書拿到面前,小心翼翼的将已經變得滿是褶皺的文書攤平,用他那雙寬厚的大手,小心翼翼的撫平。
這些年折子看的實在是太多了。
讓朱高熾的眼神變得越發的不好。
他微微眯眼,接着透過窗紙的陽光,仔仔細細的看着文書上的每一個字,每一個詞,每一句話。
良久之後,朱高熾擡頭看向兒子:“你準備怎麽處理這個錢塘于謙?”
太子爺沒有問太孫要改革什麽,要怎麽去革新,而是問起了要怎麽處理發現并引出這些麻煩的遊學士子。
于謙?
怎麽處理?
朱瞻基沒來由的輕笑了一聲:“我已經讓錦衣衛派人去徽州,将他押送進京。”
朱高熾點點頭:“這于謙是錢塘人氏,難道是太祖爺時工部主事于文明的孫子?”
朱瞻基微微一愣,這才反應過來,老父親竟然連太祖爺時一個工部主事的名字都能記得,還能猜測出于謙和其的關系。
他想了想,點頭道:“應當是的,于謙其父于彥召,亦是讀書多年,隻不過似乎無心仕途,一直隐居錢塘。倒是這個于謙,在錢塘一帶很是有名,于家也寄希望于他一身。”
經由兒子提醒,朱高熾臉上露出明悟,更是連連點頭念叨着:“是錢塘于氏?看來,這于謙當真是如少時傳聞一般英才,不然這徽州府的事情也不會爲人知曉。”
“恩……”朱瞻基點點頭,然後臉色一愣,眼神古怪的盯着老父親,沉吟了半響之後才開口道:“我尋思着,怎麽這話被您給轉到這裏來了?咱們不是該說說稅賦革新的事情嗎?”
朱高熾似乎毫不知曉,他嘴巴張着,拍拍腦袋啊了兩聲:“稅賦革新啊……爲父不是說不支持你,可你如今也該知曉,朝廷裏的任何革新都是有風險的。
更何況稅賦革新,更是牽連大明億兆黎民百姓,稍有不慎你我便是咱們大明,咱們老朱家的罪人!
此事……此事還需謹慎行事才可……”
太子爺說了一大堆車轱辘的話,但歸根結底,還是能用一句話總結起來的。
稅改有風險,變革需謹慎。
朱瞻基默不作聲,他很清楚,稅賦革新的事情不像先前的京察軍隊亦或是五軍都督府輪值内閣。
這兩件事情說到底,也都是朝廷内部的變動,動的也隻是朝廷裏一小部分人的利益。
更何況,最後皇帝也是給了好處安撫各方人物。
而這稅改,可是牽扯大明方方面面,從朝堂大員到地方士紳老财,再到那億兆百姓。
當可謂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稍有不慎這大明朝都有可能當即分崩離析。
也正是因此,朱瞻基很清楚,在稅賦革新這個問題上,他必須要得到身爲大明太子爺的老父親的支持。
腦海中的千般思緒稍稍整理,朱瞻基便開口:“兒知曉稅賦革新牽連諸多,稍有不慎便能引來滿朝反對。可是,您也知曉如今我大明朝的稅賦是從何而來。是從那些本就沒有多少錢糧的百姓手中得來的!”
朱高熾皺着眉,半搖半點着腦袋,聲音被拉的長長的:“此事……還是要……從長計議啊……”
朱瞻基卻是不打算就此罷休,當即開口:“大明百姓承擔了我大明朝近乎九成的賦稅。而家資最盛的卻是那些地方士紳,是這滿朝文武勳貴,是行走天下的商賈。可是他們,卻能憑借着重重手段,讓朝廷無法從他們身上拿走半文錢的賦稅!”
朱高熾此時連連搖頭:“不妥……不妥……對他們,朝廷要倚重……免其賦稅,亦是朝廷對他們的恩賜。所爲,便是要他們忠心大明、忠心朝廷、忠心我朱家……”
忠心大明?
忠心朝廷?
忠心朱家?
聽着老父親的話,朱瞻基的心裏不由的嘲諷起來。
就那幫子骨頭都是軟的東西,當真會将大明給他們的優渥和恩賜,當做他們的榮耀和效忠的原因嗎?
當異族狗賊踏馬入關。
他們是第一個投降的!
當朝廷無糧無錢支援前線的時候,他們卻坐擁千萬家産!
當國破山河不在,狗賊縱馬山河,他們又是第一個攜财綁妻,供奉敵人!
若非這該死的世道,若非這無處不在的規矩體統。
朱瞻基當真要将他們的脊梁骨從身子裏抽出來,好親眼看看,他們的脊梁到底有多軟!
再将他們的心肺一并掏出,好看看他們的心肺到底是有多黑!
然而,一如朱瞻基清楚的,這該死的世道,這該死的規矩體統,讓他沒辦法去抽筋拔骨了那些人。
妥協和權衡是唯一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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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