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任何意外,張海洋、周曉白和羅芸都通過了征兵的所有手續,不日就要帶着大紅花,奔赴目的部隊。
鍾躍民、袁軍和鄭桐都沒有接到征兵體檢通知,跟李奎勇一樣,插隊就成了他們最後的出路……
鄭桐倒是無所謂,他本來也沒做此打算。
鄭桐的父親鄭天宇早年留學美國,沾染了喜歡胡說八道的臭毛病,運動前夜他本來已經精心準備了發言稿,打算在笫二天出個風頭,誰知當天晚上多喝了二兩酒,造成胃穿孔被送進醫院搶救……
等他病好了出醫院時,那一天出了風頭的人已經自殺的自殺,勞改的勞改了,鄭天宇吓出了一身冷汗,連忙偷偷把發言稿燒了,從此夾起尾巴做人。
鄭桐常常想,幸虧當年他老爸被酒精燒穿了胃,不然鄭桐現在也許正在北大荒某個勞改農場幫他老爸打土坯呢?
老天爺既然這麽照顧他一家,那麽就不該再有非份之想了,當兵夢可不是他這種家庭出身的人能做的,正經應該琢磨的,是到哪裏去插隊的問題……
鍾躍民和袁軍卻對此忿忿不平,更讓他們意難平的是,不提張海洋這個混蛋,就連劉峰那個面瓜也搭着他姨夫的順風車,通過了體檢可以帶着大紅花,光榮的離開北京了!
一怒之下,他們壓根兒沒把李奎勇的勸解聽進去,愣是跑去學校大鬧了一場,當然不會有什麽好結果——
還不是得去報名插隊?
好在李奎勇已經被定了向,他們仨跟着去就行,哥幾個一起去也算是有個照應,這是唯一的安慰了……
分别在即,鍾躍民提議,大夥兒來一場郊遊。
李奎勇拒絕了,這天寒地凍的,神經病才跑出去去郊遊呢!
還不如去老莫搓一頓,上次給周長利籌錢的時候,給他包裏塞了整四萬,還有千把塊錢留着,哥幾個準備當活動經費呢,眼下既然要各奔東西了,不如一把梭哈了?
李奎勇的點子得到了兩位女士的鼎力支持,她們才不想去什麽水雲洞探險呢,這麽冷的天,躲在餐廳裏烤着火,吃着牛扒還喝着酒,比出去喝西北風強多了!
1968年的北京,隻有兩家對外營業的西餐廳。
一家是北京展覽館餐廳,是蘇聯援建的,之前叫莫斯科餐廳,經營俄式西餐,後來改了名字,但人們叫慣了還叫它老莫。
另一家西餐廳是位于崇文門的新僑飯店,經營的是法式西餐,不過這種法式西餐已經完全中國化了。
年輕人喜歡嘗稀罕,這兩家西餐廳是當時京城的頑主們經常光顧的地方,不過不太正宗的新僑飯店反而更受歡迎。
這是因爲它用餐環境更加考究,牆壁上裝飾性的油畫也夠西化,而最重要的一點是——
這裏的女服務員都很年輕,而且都比較漂亮!
所以,盡管李奎勇和兩位女士更中意能做正宗西餐的老莫,但另外一幫牲口則以把絕大多數的優勢票投給了新僑飯店。
于是,少數服從多數。
李奎勇跟周曉白坐在窗前一張小桌上,倆人誰都沒有說話,隻是默默的十指相扣,靜靜地看着窗外紛紛飄落的雪花。
他們身後不遠,鍾躍民、袁軍、鄭桐和張海洋正在幹全國男人最愛幹的一件事兒——
調戲女服務員!
可惜他們還太嫩了,這個長相标志的女服務員大概是經常遭到頑主們的騷擾,她已經見怪不怪了,臉上始終挂着職業性的笑容,隻是一雙狡黠的眸子裏,偶爾劃過一絲不屑……
劉峰像個乖寶寶一樣,坐在羅芸身邊,他長大了嘴,時而替女服務員感到羞惱,時而又怕她忽然發怒,把這夥流氓趕出去,一雙眼睛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忙得不可開交。
羅芸看出了他的局促,拍了拍他的手臂,安慰道:
“劉峰,我一女的都不怕,你怕什麽呀?”
劉峰把下巴往上頂了頂,也學着羅芸的模樣,把手插進袖筒裏面,臉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靠在椅背上看起戲來。
換了好幾個女服務員,鍾躍民他們終于點好了菜,然後又折騰着換餐具、換椅子、換桌布……
把他們能想到的,一切能夠麻煩服務員的點子都使了一遍,知道大堂經理忍無可忍換了個胖且醜的服務員過來,他們才消停了。
桌上擺滿了食物,劉峰跑過去,把李奎勇和周曉白喊過來時,哥幾個早就開始大快朵頤,根本沒有等他倆的意思!
一時間,飯桌上你争我奪,狼吞虎咽,西餐硬是給他們吃出了火鍋的感覺……
正吃着,燈突然滅了,餐廳裏一片黑暗。
這是常事,這兩年人力資源崩潰,城市供電不足,經常停電。
便聽餐廳裏鼓噪起來:
“怎麽回事?沒電啦?”
“哎喲,誰能告訴我,我的嘴呢?”
“完了,完了,我把面包塞鼻子裏去啦……”
這裏面十句有八句,是李奎勇他們這桌喊的,這些真是閑的蛋疼。
大堂經理在黑暗中喊:
“同志們不要亂,是例行停電,我們飯店有備用電源,馬上可以恢複供電,請耐心等一下!”
鄭桐起哄地大喊:
“退錢,退錢,我們不吃了!”
經理還沒來得及搭腔,餐廳裏忽然想起悠揚的口哨聲,聽着這優美的旋律,大家漸漸的安靜下來。
一抹燭光亮起,原來李奎勇不知從哪找了根蠟燭,口哨聲正是從他嘴裏冒出來的,這小子還有這一手?
見大家望過來,他抿了抿嘴唇,順着旋律唱了出來:
怎能忘記舊日朋友
心中能不懷想
舊日朋友豈能相忘
友誼地久天長
我們曾經終日遊蕩
在故鄉的青山上
我們也曾曆盡苦辛
到處奔波流浪
友誼萬歲舉杯痛飲
友誼地久天長
……
周曉白癡癡的望着他,跟他一起哼唱起來。
唱着唱着,忽然覺得鼻子發酸,她努力想控制住情緒,但沒有成功,卻在一瞬間就淚流滿面了。
在模糊的視線中,她看到羅芸的眼中噙滿了淚水,鍾躍民也在哼唱,但他一直仰着頭,那邊鄭桐已經摘下眼鏡,袁軍則扭過頭去,似乎凝視着遠處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