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代東要找出工人集會的組織者、領導者,但他這個念頭剛剛升起,馬上就熄滅。 現在的情況,就像一堆在烈日下暴曬着的幹柴,而且幹柴之上還澆滿了汽油,隻要一點火星,馬上就會燃起滔天大火。
哪怕隻是随便抓一名工人,都會燃起火星,何況是抓他們的領頭羊?那不異于拿着一把***槍,朝着這堆灑了汽油的幹柴噴'射'一樣。現在這裏朱代東可不是老大,他最多算隻小蝦米。一切得依靠組織、相信組織、服從組織。
而組織在哪裏?對現在的朱代東而言,組織就在離他幾十米遠的市'政府'大院裏。朱代東跟曹長寬是在幾名武警的護送下,才安然到達市府裏。在市'政府'的會議室裏,除了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領導外,各個縣市的領導的都到齊。
朱代東到的時候,馬上就有人給他送了一份相關材料給他,直到此時,朱代東才算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從九零開始,當時的市委市'政府'就宣布按照中央政策對沙常産業經濟進行戰略調整,盤活經濟。而市'政府'也出台一系列措施大力扶持私有制經濟,并給予沿海地區的外資進入沙常投資以優惠政策。從九零年開始沙常市内的私營企業如雨後春筍般紛紛建立起來,市'政府'出面大力扶植民營企業家,鼓勵放手大幹。
這些政策确實取得了很好的效益,但由于當時私企還是剛剛發展,在很多方面沒有跟國企競争的優勢,國營企業沒有感到任何的壓力。相反剛剛興起的私營工廠由于勞動市場上的自由工人數量過少,因爲那時國營工人還是有“鐵飯碗”的終身保障,私企主們一直抱怨企業不能擴大生産規模。爲了提高效率,促進改革,沙常市'政府'宣布廢除對工人子女的分配工作政策,實行企業與工人的雙向選擇,深化建設自由勞動力市場。
當時市'政府'經濟政策主要是爲将來進一步的國企改革鋪路,而從去年開始,沙常市正式制定了改革方案,并且經由省'政府'批準。雨花縣當時也開始對縣屬國有企業進行改制,朱代東就是在那個時候調來縣裏的。
國企改制正式在全市實施!
'政府'也大力宣傳“下崗分流,自由經濟”的好處。當時市裏的電視報紙廣播裏,報道最多的都是對國有制經濟弊端的批判,例如:“國有制經濟沒有競争優勢!” ,“國營企業工人由于擁有長期合同,工作消極!”,“國營企業給國家拖後腿”,“國營企業效率極低長期嚴重負債”。
以市場經濟取代計劃經濟,以私有制取代公有制,這些都是必須要走的曆程。而在這些過程中,作爲這些國有企業的主人,原來的主人:工人階級,感受到的痛苦最爲明顯。國有企業的這種轉型期分娩的一時痛苦是難免的,這也是爲新生命誕生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而今年,改革的觸角伸到了軍工企業,而今天來的這些工人,主要來自這些軍工企業的下崗工人。沙常市有好些大型軍工企業,比如原來的三四六七九兵工廠,主要生産高'射'炮和艦船上的海炮,在80年代開始生産民品産品摩托車。但由于銷售和某些質量問題,民用産品的摩托車銷量并不大,幾乎是從剛開始生産就虧損,一直到現在。
改制主要就是針對民品,宣布民品與軍工脫離,民品破産,廠内民品車間的工人均被下崗。
還有一家軍工企業是沙常機電廠,主要從事軍事後勤設備生産!光是這兩家軍工企業,被買斷工齡的工人就超過八千人,加上全市其他國企的下崗工人,沙常市的下崗工人已經超過十萬。這還隻是僅僅兩年不到的時間,可以說市裏拿出了極大的魄力,一下子将十萬人推向市場,他們當然會感到陣痛。
改革本來就是要打破現有的框架,随著改革深入,大多數人必定會開始感覺痛苦,對改革産生怨恨。如果是少數人付出代價,大多數人受益,由于總量限制,階級分化和私營經濟仍然不可能孕育出來,社會分工仍然受到阻礙,經濟增長仍然不可能獲得必要動力,社會仍然隻能在原有軌道上運行。這樣的改革有何意義,這樣的改革,怎麽能改革中國的命運?
因此,經濟轉軌是今天中國不能不邁過去的一道坎。隻有忍痛挨過去,才可能分娩出全社會的希望和未來。
雖然心時清楚,市裏對國有企業的改制是勢在必行,可是面對這些工人的怨恨,用強制的辦法隻會激化矛盾。這些工人會覺得他們被抛棄,會覺得他們享受了不公平的待遇,甚至還會置疑市裏爲何要把國有資産賤賣,因爲那樣,就是砸爛了他們的飯碗,讓他們不再是單位上的人,不再是公家人。
他們一旦被推向社會,當然會手足無措,無奈之下,心中的怨恨會越來越深,當然會向'政府'發難,甚至走向極端!
改革會讓人覺得痛苦,但痛苦隻是暫時的,轉軌完成後,社會關注的重點又會回到“公平”上來。在轉軌過程中,一方面必須保證轉型不被逆轉;另一方面,必須考慮犧牲者的承受能力和感受,盡可能減輕陣痛強度,防止分化,走向極端。
朱代東理解工人們的感受,但他也知道,這是改革必然會造成的結果。有的時候,爲了防止這種情況發生,以防矛盾激化,最好的辦法是暫緩或暫停改革的步伐,甚至先退一步也未嘗不可。
如果朱代東現在坐在'主席'台的最中央,他會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解決這件事。但今天,負部責的是市委***蔡文敏和市長黃子良。自己還隻是一隻小蝦米,在市'政府'裏面,還沒有到被擺到台面上來的時候。
望着窗外外面的人山人海,聽着他們的漫罵和指責,朱代東心想,中國的改革必将艱難而漫長。而這僅僅還隻是經濟改革,如果以後進行政治改革呢?現在進行根本不敢想像,在經濟改革沒有達到一定的成就,政治改革根本不可能提上日程。要不然的話,就連經濟改革也必将失敗!
如果此時啓動政治改革,在民主的制度環境下,這種邁向私有制經濟和階級社會的轉型是根本不可能進行下去的。人口如此之多!家底如此之薄!即使平均分配到個人,每個人又能得幾何?中國的事,再大,平均到每個人頭上,都成了小事。但如果每個人的小事,彙聚到一起,就會變成大事!
當民衆明白自己将要到手的是什麽時,難道他們還會***贊成這種瓜分公有制的改革,何況還有俄羅斯的前車之鑒?除非采用欺騙和不負責任的承諾,否則,如果讓民衆自己選擇,大多數人可能都甯願回到沒有貧富差别、沒有競争壓力的大鍋飯時代。誰還會管它大鍋飯到底能吃多久!
對于市裏的國有企業改制,朱代東是舉雙手贊成的,但對于這種改制的速度,他卻有些不以爲然。沙常有句老話,是快三分假。沒有學會走,又如何能去跑?一下子在全市掀起一場轟轟烈烈的國有企業改制,一下子将十萬下崗工人推向社會,一下子也會增加各種矛盾!比如今天的事,工人有錯,但市'政府'也未必無過。
隻可惜朱代東的這些想法也僅僅隻能自己想想而已,不要說實施,能跟别人說說都不可能。朱代東倒是在雨花縣慢慢的實踐着自己的理論,縣裏現在隻對幾家瀕臨破産的國有企業進行了改制。而對其他幾家舉步維艱、勉強支撐的國有企業并沒有太大的改制。隻是引進了沿海的一些先進管理經驗,和競争機制。
對國有企業改制,最大的問題就是工人的安置,在雨花縣的私營企業和外資、合資企業沒有蓬勃發展起來之前,對國有企業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未必就是件好事。現在那些國有企業,就像一種社會福利機構,在代替'政府'安置着那些以後将要下崗的工人。
朱代東他是人,而不是神,他不可能讓每一家企業一到自己手上,馬上變成會下金蛋的母雞。沒有一定的條件,沒有一定的優勢,企業要實現扭虧增盈,不會那麽簡單。
朱代東裝着在聽蔡***和黃市長的講話,實際上早就神遊天外,他在這裏,隻有聽和想的權利,而沒有說和做的資格。
市委決定,由市長黃子良出面,先接見工人代表,安撫群衆,聽取工人的意見。很快就有消息傳來,工人代表們提出了要求:一、補償沒有到位的工齡買斷錢;二、解決下崗工人的醫療保險問題;三、補償不到位的失業救濟金;四、要求和目前的沒有下崗的職工享受同樣的待遇;五、合理解決養老保險問題;六、追究三四六七九廠和沙常機電廠走到今天的原因,嚴肅懲處貪污**分子,給廣大職工一個交代。
朱代東聽到條件,心中笑了笑,提出這樣條件下人,一定是個理想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