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師叔的這位友人是什麽身份?”
此處已是斬蛇山莊地界,山莊眼線遍布徐州。
若是今夜他們的住地不可靠,難免又将是一夜不得甯。
蓋坤爽朗一笑,
“檀君不必顧慮。
這位朋友并非武林中人,卻也是手段通天的望族。
‘白骨蠹’刁雍的名頭,檀君可曾聽說過?”
慶雲聽到刁雍的名字,連連點頭,
“渤海刁家的名頭,我倒是聽說過。
刁氏在晉代已成望族,随衣冠南渡,定居京口。
沒過多少年,他們便将京口各行各業都控制在了手裏,雄霸一城,号稱‘京口之蠹’。
不過刁雍的伯父刁逵曾經得罪劉裕,劉裕代晉後便迫不及待地對刁家動手。
刁雍被迫北逃,先投後秦,再随司馬休之降魏,鎮守黃河沙洲白骨川。
那白骨川原爲赫連葬馬地,曝骨百裏。
刁雍卻在此處沿河建起了刁公城,安民畜牧,成爲河西重要軍事要塞。
白骨川舊貌換新顔,本來那瘆人的名字便不太适合了,
後人因刁公軍法森嚴,以律持城,便改稱此城爲薄骨律,名号總算是比以前好聽的多了。
‘京口之蠹’變成了‘白骨蠹’,聲名入朝,刁将軍漸爲魏王所識,後來似乎也曾就任徐州。
所以刁家在徐州留有産業,倒也在情理之中。”
“檀君還真是博聞強識,竟然對北國将軍也如此熟悉。”
慶雲撓着頭,打了個哈哈,
“京口就在義興和廣陵之間,
每次自江南如廣陵,都要在京口擺渡。
京口北固山時稱‘天下第一江山’,每每過之,不免登臨。
在山腰茶館歇腳的時候,那些詞曲先生說的不是三國甘露舊事便是京口之蠹刁家往日威風。
着實是聽得多了,這才印象深刻。”
“原來如此。
不過這刁家北歸以後,聲勢更勝從前。
刁雍七子皆仕,各個位居要職。
次房刁遵又生十三虎。
刁氏風光雖然眼下還比不得渤海馮,高兩支大族,但卻穩居封氏之上。
徐州刁氏别府現在由刁沖打理,
他是刁遵的長孫,雖然不谙武功,但是醫蔔星象無所不通,華陽先生對他也甚是喜歡。
刁沖的母家出自高氏。
你知道我與高家走得很近,所以大家便也都是相熟的。”
說道這裏,蓋坤又頓了一頓,像是有過片刻斟酌,又謹慎地接了一句,
“不單是我,其實小徒與他們也都是相熟的。”
殷色可冷不丁聽到這句,急忙棄了與瓠采亭的嘴仗,向師傅不依道,
“師傅~你瞎說什麽!
誰和那小子很熟啊!”
殷色可沒有提刁沖的名字,卻用了“那小子”的稱呼,
深谙心理之學的慶雲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細節。
殷師妹和刁沖一定很熟,而且是那種友情之上的關系,
至少是青梅竹馬的發小,或是曾經有長輩已開口提過進一步發展的可能……
嗯,總之便是類似的關系。
自從慶雲讀過華陽先生的《心理導論》之後,雖然在待人接物方面,甚至在武學的實戰運用上都受到很大助益,
但是卻也因此養成了一些壞毛病……
比如,窺伺别人的微表情,八卦地腦補他人心念。
雖然他自認在心理一道已有小成,但是這種相面讀心的東西,準确性畢竟還是不高的。
隻是慶雲自己樂在其中,無法自拔。
衆人将近刁宅,刁沖早就在門外等候多時了,
他滿面堆笑地迎向蓋坤,但是眼角的餘光一直瞄向他身後的殷色可。
慶雲看在眼裏,臉上露出了一副我就知道的壞笑。
衆人在門外并未多做寒暄,魚貫入宅後,早有下人閉門上栓,嚴謹防備。
落座之後,蓋坤才向刁沖一一介紹諸人,相互見禮,
到了末座的殷色可這裏,蓋坤便不再言語。
但刁沖依然是滿臉喜色上前寒暄。
殷色可的臉本是冷冰冰的,刁沖過來時,她卻猛地面色大變。
刁沖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麽,回頭一望,果然見到一位中年人正自後宅步入客廳。
刁沖忙向殷色可安撫道,
“沒事,沒事。
世伯此次前來,并非是爲了殷世妹。
我已經向世伯分說過,畢竟宗門之事爲大。
其餘的事情,日後再說,日後再說……”
蓋坤見那人進來,也急忙起身招呼道,
“司馬兄别來無恙?
宗主,這位司馬彌陀……”
那名叫司馬彌陀的中年人似乎不想讓蓋坤來介紹自己,輕咳了兩聲,将蓋坤打斷,
“在下司馬彌陀,與刁家,殷家都是世交。
因爲今日徐州地界魚龍混雜,而刁世侄不通武術,所以便應故人之請來做一回跟班護院。
早聽說新任檀君英雄出少年,得知檀君此番莅臨刁氏别苑,在下有意一睹俠士風采。
來得唐突,望檀君海涵。”
司馬彌陀在提到殷家這兩個字的時候,仿佛有意說得比較含糊,
慶雲也是偷眼瞄過了蓋坤與殷色可的反應,這才确認。
司馬彌陀又與折袖,瓠采亭一一見禮,
可是輪到殷色可地時候,他卻隻是一拂袖,轉身便走,挑了刁沖身邊的位置坐下。
殷色可自那司馬彌陀一進屋,便如小媳婦一般低頭觀足一語不發。
衆人就在這種詭異的氣氛下進入了聊天模式。
那司馬彌陀,乃是晉國宗室司馬休之的孫子,
當年刁雍便是随司馬休之投魏的,這麽算起來這兩家還真是幾代的交情了。
那司馬彌陀既然把殷家也拉進了這個“世交”圈子,殷色可的身世定然也不一般。
慶雲此時想來,好像還真沒有聽過殷家妹子主動講起自己的家世,日後有機會倒是應該旁敲側擊一番。
蓋坤雖然與司馬彌陀,刁沖都是相熟,
但那二人大概是慕了慶雲虎牢之會的威名,都對這位新任檀君提起了十二分的興趣,家長裏短地問個不停,與那蓋坤倒着實沒交流幾句。
刁沖在談話中似乎急于想表現自己,經常抛出一些天文,算術,命理上的話題以證明自己的與衆不同。
若不是慶雲與華陽先生,暅之父子接觸的多了,可能還真有些招架不住。
慶雲雖然年輕,但是他的見識已非凡人可比,交際圈中更是非龍即鳳。
刁沖甫一開口,他便已經稱量出了對方斤兩。
單論經,典,清淡,刁沖比聖小兒還差了半籌;
比天文術數,信都芳也穩勝其三分,
但若綜合考量,三人也隻能說是各擅勝場。
慶雲想要在這些話題上勝過對方,自然是癡人說夢,
但是偶爾抛出幾個《綴術》中的橋段鎮鎮場,讓對方知難而退,守一份淡定從容,大概也還是辦得到的。
此時的慶雲還不知道今夜這場會談将對他今後的人生産生什麽影響,
直到若幹年後,他才悟出了二人的真正用意,以其時心境,至多也隻能爲此歎息一聲:
天涼好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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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爲了履行承諾,我們先接過上一節關于柬埔寨的梗。在本作裏,有一對比較另類的夫妻,就是劍浮沙國姚思夏和扶南國柳心舞。我們之前說過,柳心舞的原型是扶南國開國女王柳葉夫人,在《梁書》中,是如此介紹的:
扶南國俗本果體,文身被發,不制衣裳。以女人爲王,号曰柳葉。年少壯健,有似男子。其南有徼國,有事鬼神者字混填,夢神賜之弓,乘賈人舶入海。混填晨起即詣廟,于神樹下得弓,便依夢乘船入海,遂入扶南外邑。柳葉人衆見舶至,欲取之,混填即張弓射其舶,穿度一面,矢及侍者,柳葉大懼,舉衆降混填。混填乃教柳葉穿布貫頭,形不複露,遂治其國,納柳葉爲妻,生子分王七邑。
從這段記載中我們可以看出,扶南的宗教信仰,是從其南的徼國引進的。扶南國後來的國教是什麽呢?是南傳佛教。在扶南國(今泰國)的南面又是什麽國家呢?自然是柬埔寨(劍浮沙)。那麽曆史的脈絡此刻就清晰了,佛教沒有在天竺落地生根,卻一支北傳,一支南傳(對于天竺是東傳),普惠了整個東亞和東南亞的次大陸。這支最早的傳教者團體,就是釋迦時期(十六雄國時期)開始民族大遷徙的劍浮沙人。該部極東的柬埔寨王曾經與扶南女王聯姻建立新東南亞秩序。這就是本作姚柳之合的隐喻。
這一節的後半段,我們講一下中國古代關于天竺地理水文的認知。其實對于南亞,東南亞的水文地理,中國一直以來都有很深刻的了解。南北朝地理書《水經注河水》,這一章節本來是用來剖析黃河源頭的,但是其中有一多半的文字是在讨論五河源頭昆侖雙湖,這又是爲什麽呢?
上古《洛書》雲:河自昆侖,出于重野。謂此矣。迳積石而爲中國河。
黃河出昆侖,《水經注》中認爲昆侖共分三層,其實講得是藏地地理,對應現在的昆侖,唐古拉,喜馬拉雅三大山脈。其中第三層(喜馬拉雅)是黃帝之宮,《注》引晉釋道安《西域記》及《穆天子傳》中的觀點:黃帝墟就是阿耨達太山,其上有大淵水,黃帝宮,即阿耨達宮也。其山出六大水,山西有大水,名新頭河。
昆侖最高的山系裏有神山阿耨達山,是黃帝部落的故鄉,那裏有大湖,是六水的源頭。其中向西的一條叫新頭河(既印度河)。阿耨達是清涼的意思,阿耨達太山就等同于漢傳清涼山的概念(中原清涼山多爲佛家道場,典出釋氏),其上的大淵就是五河源——瑪旁雍錯。昆侖南北的原著民皆出黃帝,所以印度上古才會流傳黃帝與蚩尤大戰的故事。
阿耨達是梵語,釋道安的這個說法會不會是從天竺口傳秘史所得呢?不!昆侖之丘有清涼山出自《淮南子墬形訓》:昆侖之丘,或上倍之,是謂涼風之山,登之而不死。
關于山上有湖的描述出自《史記禹本紀》:河山昆侖,其高三千五百馀裏,日月所于辟隐爲光明也。其上有玉泉、華池。
而瑪旁雍措本就是一對孿生湖,淡水湖聖湖瑪旁雍措與鹹水湖鬼湖拉昂錯毗鄰,也是難得的地理奇觀。
釋道安是中國僧侶,他對漢傳佛教有再造之德。因爲當時天竺流入的典籍沒有時間線,沒有系統,是釋道安編輯《經錄》讓漢語佛教經典逐漸開始自成體系的。其實當時天竺本土的佛學文本處于什麽狀态,大家到此時應該已經有所認知才是。
《水經注》的對于六(五)水源的說法還有一個純漢學的出典,就是三國吳人康泰的《吳時外國志扶南傳》:恒水之源,乃極西北,出昆侖山中,有五大源,諸水分流,皆由此五大源。枝扈黎大江出山西北流,東南注大海。枝扈黎即恒水也。
可以看到,恒河這個提法,漢代就已經出現了。
那麽昆侖五水源的提法全貌究竟如何?爲什麽《水經注》要将它記在黃河源的章節中呢?我們可以看一下後世學者的總結:《少室山房筆叢·雙樹幻鈔中》:“寶山在大雪山(喜馬拉雅)北,上有阿耨達池,東從牛口流出殑伽河(恒河,《大唐西域記》稱恒河爲殑伽河),入東南海,南從象口流出信度河(新頭河,印度河),入西南海,西從馬口出縛刍河,入西北海,北從獅子口出從多河,入東北海,潛流地下出積石,爲中國河源。按河源出撤敦腦兒(此處應爲蒙語譯,淖爾,湖也)阿耨達池,即星宿海也,浮屠氏言此非誕矣。”
瑪旁雍錯曾經被認爲是黃河的本源,有地下潛流相通,潛流出處是大沼澤星宿海。因爲有了黃河源這一層象征意義,瑪旁雍錯才能被稱爲五河源。其實瑪湖通往恒河和印度河的支流現在也已經斷流了,但無論是印度還是中國的古籍經文,都将主要河流在精神層面溯源于瑪湖,這一點是現代文明三山起源論中關于昆侖源最佳的诠釋。
天竺信仰所謂世界的中心岡底斯山本就是昆侖的一部分。一山之隔的兩個文明,其共有起源都是上古昆侖文明。然而,古印度文明遭到雅利安入侵,兩者融合後形成了新的文明框架,經千年口述已難分彼此,這才是東亞及南亞次大陸曆史的真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