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陽先生撚須大笑,
“好,好!
不過你現在的身份可是檀宗宗主,貧道可不敢收你入門。
那就隻好贈你一書,由你自行參悟吧。”
陶弘景從袖中取出一本線裝紙書,塞入慶雲手中。
慶雲隻見封面寫了四個大字《心理導論》……
這,心理是什麽東西?
陶弘景似是知他心意,在一旁解釋道,
“此書所記均是貧道近些年來的參悟。
大儒王允曾雲:
聖心明而不暗,賢心理而不亂。用明察非,非無不見;用理铨疑,疑無不定。與世殊指,雖言正是,衆不曉見。
聖賢之所以爲聖賢,是因爲心明可以洞察一切是非,心理可以堪破一切懸疑,看到世人不能見的真理。
東漢左伯豪又雲:
凡人之心、理不相遠,其所不安,古今一也。
如何理其心,壯其志,安其與亂,知其所行,
衆人謂玄,我謂之理,是爲心理之道。”
今夜注定難眠,慶雲回到房中,索性便将華陽先生的贈書草草翻了一遍。
書分三篇,
上篇說的是察微識人之道,比如通過面相,特征,細節,如何判斷一個人的年齡,身世,職業,地位,以及推測其未來可能的走向。
中篇講的是一些問答技巧,如何通過巧妙的問答引導,快速确定對方的一些重要信息。
下篇才是比較玄的易,象,天文之術。
讀到客星這一節的時候,慶雲忽然注意到陶弘景在這一章特意标記了一支書簽,
簽上批有八個字“庚子辛巳辛酉壬辰”。
這似乎像是某人的生辰八字?
庚子……今年十六歲,難道是……
慶雲猛然有了些不好的預感,忙又仔細讀了下去。
這所謂客星,就是現今天文學所說的超新星爆發的天文現象,一般都表現爲在天空中忽然出現的亮星。
對于客星的觀測,中國在史前就已經開始,于《尚書》中曾經有模糊的描述。
但是在史書中正式記錄客星出現,是在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
随後經元鳳四年(前77年),初元元年(前48年)兩轉,王莽降世。
于是便有了景星(吉星)兩轉成兇谶,四轉降世毀明庭的說法。
自景星現世,到兇星下凡,這一輪回,大約跨度百年。
這谶言的第二輪回始于後漢中平二年(185年),
此星經曹魏景初二年,甘露二年兩轉,代北拓跋猗盧降世。
晉太元十八年(393年)景星再現,
北魏太延三年,太和五年兩轉,應在當代這亂世兇星當已應世了。
這……按照華陽先生的計算,
他莫不是懷疑……瓠師姐?
華陽先生何等身份,他既然出言警告慶雲,自然已經經過反複演算,斷然不會無中生有。
他與瓠采亭相識也有十餘日,直到此刻才通過贈書的方式提醒他留心,也足見他對兇星降世谶言的慎重。
九龍繞柱遇四轉兇星,這兩個神奇命格都是陶弘景所批,
究竟是龍柱真命硬還是兇星戾氣剛,陶弘景這一晚也在月下堆籌,仔細測算。
秋夜瑟瑟,這位道門大能鬓角挂霜,額頭見汗,
窺天機者難全壽,逆天命者無善終。
李玄都妄窺天機,被迫閉關,他陶弘景如果在這樣忘我的算下去……
忽然一陣勁風拂來,籌盤全亂,陶弘景雙眉一凝。
這大半夜的,不知是誰如此煞風景,亂了籌盤?
啪啪啪,門扉扣響,未眠的慶雲和陶弘景相繼跨入院中。
來訪的是一名道裝中年男子,
他剛跨進們,面上就堆滿了笑意,将眼睛擠得像唇邊的八字胡一般微微向上翹起,
“哎呦,陶宗主,慶宗主!
兩位宗主這麽晚都還沒睡,竟還爲在下勞動玉趾,
罪過,罪過!”
慶雲剛剛看過華陽先生的《心理導論》,此時現學現賣,就用眼前這名道士做起了試驗。
這道人的皮膚膚質比較幹,生活的環境應該不在沿海。
身後背十字劍,道袍領口也繡了一縱一橫的十字,應該是某個家族的标志。
月光下,道人的靴子上有一根純白色的獸毛,甚是顯眼,
想來他方才也去過薩摩耶和蘇七間的住處。
這個時候前來求見……慶雲的腦中經過一番排列組合,立即有了計較,微笑着迎了上來,
“河東張遠遊,張祭酒。
久仰,久仰!
張祭酒今夜入關,本應是晚輩登門探望。
不想卻勞動張祭酒親至,應該是晚輩道聲慚愧才是。”
這幾句話直接把張遠遊問懵了。
他的确是今夜晚間方才入關的,剛入關的時候就碰到幾個同門吵着要去看熱鬧。
當他得知是那位冒冒失失的年輕宗主要去捋薩摩耶的狼毫,自然爽快地同去瞧笑話。
後來見到慶雲吃癟,他和幾位狐朋狗友談笑了片刻,這才去任城王處報到登記,認領住處。
随後他見天色以晚,就連住處都沒去,先來“安慰”一下這位雛兒檀君。
其實不過是想來揭揭傷疤,行挑撥之能事。
這一點,慶雲在他的笑容裏早就讀了個真切。
這麽短的時間内,任城王就向這小子通了情報?
魏國官吏效率竟然是這般搞麽?
張遠遊滿腹狐疑,面上卻笑容不改,
“宗主,之前,見過在下?”
陶弘景自然知道慶雲是一時技癢,索性給他些發揮空間,便退在一旁陪笑,并不影響慶雲的個人表演。
慶雲搖了搖頭,
“張祭酒的大名,我此前自然也是有所聽聞的。
隻是向來緣悭,甚是遺憾。
我聽說蘇張兩家仍然保持當年鬼谷遺風,喜着道裝,
因此便鬥膽猜了一猜,沒想到居然中了。”
其實慶雲此前對于張遠遊的了解,除了名字,便隻知道他出自河東張氏,乃是張儀的後人。
其他的這些有的沒的,全靠他窺人斷事,鐵嘴胡謅。
不過聽在張遠遊耳中,那自然是認爲宗主爲了在五祭酒票決中拉到張家這一票,事先做足了功課。
所以他仍未将慶雲放在眼裏,與華陽先生寒暄了幾句,便開始表露來意。
這張遠遊還真遺傳了些許縱橫家的本色,
一張嘴是口沫橫飛,先将陶弘景和慶雲好一頓誇,
然後便又開始講起蘇家近年如何凋敝,薩摩耶折袖又是怎樣蠻橫。
這樣的家族早就應該自五祭酒中除名,
若是新任檀君可以順天應時行此壯舉,必能籍此在門派之中立威,而張家也會毫不猶豫的投上支持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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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東張遠遊,《魏書釋老傳》史實人物。河東張氏出張儀,與本文設定大同。
陶弘景對《心理導論》的兩點解釋,王允的說法出自《論衡定賢》,左伯豪,既左雄,其言錄自《後漢書》左雄本傳。我們現代的很多語言都是出自對古文的攫取,之前曾經講過,因爲日本接觸現代分科法較早,有一些名字,确實是他們先拟定的。但這些名詞并非憑空而來,都是自中文古籍中尋出的。不單心理,物理也有啊。我們說物理學和古代格物緻知之學有相近之處,但是物理這個提法也是存在的,《道德經》就有:變化無所不爲,物理及諸變之起。《孔叢子》有言:君子之論,貴當物理,不貴繁辭。
蘇七間及折袖在本節登場,有點蹭大神熱度的無恥嫌疑。但其實也不完全是,折袖的出場是爲了在本作中引出突厥祖源概念。折袖在貓大原著中本名斡夫(wolf)折袖,就是個狼崽。這裏變成了薩摩耶……當然,狗和狼先祖都是狼。狼與狗的區别在顱骨容量,習性等等雲雲,那都是基于結果和事實的分類法。其實,如同家豬與野豬這兩個物種一樣,他們之間的區别和一種人類的活動有關,叫做馴化。這種馴化早在七八千年前就逐漸開始,與人共生的一些動物逐漸放棄了一些野生特性。薩摩耶,是一種笑面犬,純白色薩摩耶是返祖現象,說明其祖先是一種純白色的犬/狼。薩摩耶其實是一個人類族群名稱,他們生活在北冰洋畔,夜叉國以西,匈奴以北,烏拉爾山東北區域。本作中的薩摩耶,是現代薩摩耶犬的先祖,色純白,習性在犬狼之間,唯一不變的是那張笑臉。
我們爲什麽要說薩摩耶和突厥有關呢?其實關于突厥起源說法林林總總,歸納起來隻有兩條:一,突厥爲匈奴别種,海西阿史那氏(《北史》)。二,突厥之先出于匈奴以北的索國(《周書》)。仔細研究的話,這兩者并不矛盾,周書的叙述其實更加詳細具體:
突厥之先,出于索國,在匈奴之北。其部落大人曰阿謗步,兄弟七十人,其一曰伊質泥師都,狼所生也。阿謗卻等性并愚癡,國遂被滅。泥師都既别感異氣,能征占風雨。取二妻,雲是夏神、冬神之女。一孕而生四男:其一變爲白鴻;其一國于阿輔水、劍水之間,号爲契骨;其一國于處折水;其一居跋斯處折施山,即其大兒也。山上仍有阿謗步種類,并多寒露,大兒爲出火溫養之,鹹得全濟,遂共奉大二爲主,号爲突厥。
阿史那出阿謗步,北史有關匈奴别種的說法自阿史那始,其實是承周書記載之後。阿史那這一支部落南遷融入匈奴,很正常,之前我們就說過,匈奴不是單一民族,是對于一個群體的稱呼。阿謗步是突厥先民,索國七十部落之一。其大兒居折施,本作作折袖山。索國與薩摩耶是否是直接對音待考,但是從地理位置來看,匈奴(尤其是北匈奴)以北,那就肯定在現今的薩摩耶地區沒跑了。薩摩耶折袖,就是根據周書總結出的突厥先民部落形象。突厥以狼爲圖騰,阿史那,薩摩耶,都是狼……好吧也有狗。
客星,既超新星。客就是突然出現在星圖中的不明亮星,在超新星出現的時候,通常亮度極高,甚至曾經讓黑夜如白晝。但是這樣的亮度持續不了多久,就會消散爲星雲之類的不可見天體,如過客一般萍居天穹,故名客星。
關于客星四轉成兇星的這個論點,雖然在本作中提出,并且套用在了女主瓠采亭身上,但其實本作裏的使用率不高。文章結尾時肯定會接梗,但這不是本作的重點。這個提法是爲系列作品打基礎,在本系列第四部作品中,客星四轉兇星降世将成爲推動主線進程的取梗之一。而且屆時會列舉至少五次曆史上曾經出現的四轉兇星。說明這個觀點也不全是假的嘛……其實很多自然規律都是總結出來的,你不能說它對,也很難否認它錯,就是這麽巧。
對于客星的記載,《尚書》中曾經提到過一些不夜天象,但是如果非要和超新星聯系起來,也缺乏必然依據。《史記》當中,就正式提出了客星說法,卻沒有給出明确時間記錄:客星出天廷,有奇令。
真正的有時間,内容記錄的客星觀測,出現在《漢書》:
元光元年六月,客星見于房。占曰:“爲兵起。”其二年十一月,單于将十萬騎入武州,漢遣兵三十馀萬以待之。
又:元鳳四年九月,客星在紫宮中鬥樞極間。占曰:“爲兵。”其五年六月,發三輔郡國少年詣北軍。
又:元帝初元元年四月,客星大如瓜,色青白,在南鬥第二星東可四尺。占曰:“爲水饑。”
又:二年五月,客星見昴分,居卷舌東可五尺,青白色,炎長三寸。占曰:“天下有妄言者。”
漢書對于客星的記載是連貫的,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34年。但是西方科學界集體無視了這本書,所以你現在去各大工具網站,查到的超新星觀測表都是從《後漢書》中平二年(185年)這一次記載開始的,原因是西方羅馬天文學家也“疑似”發現到了這顆超新星,并有比較模糊的記載。這個疑似不是我添上去的,是1977年Richard Stothers關于超新星論文中的觀點。值得注意的是,後漢書中有關客星的記錄在185年之前,也有十條上下的。當然,其中有一些帶有“芒氣”描述的客星,可能爲彗星,掃星的混淆,在傳記中都有備注。
中平二年之前的客星記載不被承認,是非常常見的西式雙标,大家習慣就好。所以關于SN185(超新星以年份命名)這顆超新星的爆發記載,号稱是中西共享的。盡管在英文網站中主推的也都是《後漢書》的記載,對于星域,時間描述都很明确,而且該星的殘骸也已經被确認。
現在借助高科技手段,超新星被發現的頻次數年一新,甚至一年幾星。但是一些超深空的超新星爆發因爲距離地球太遠,肉眼能見率低。中國古代的超新星爆發記載,大約幾十年一見,其實是合理的,說明中國當時對天體的記錄非常詳細,不隻追蹤亮星,天空中增加一些較低亮度的新星也可以被識别,才能做出這麽多條次的精确對比記錄。而關于曆史上幾次著名的高亮度超新星爆發事件,中國的書面記錄則更加詳盡完整。這一點,我們在系列後續作品中會有提及。本作就先解析到這個地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