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隻能自己動手了,主動提及。
“這引子……有什麽用呢?”張懋不禁問。
“什麽用……”
甯遠笑了笑:“您看着便是了,這事……有點意思的。”
有點意思?
張懋擡起頭,有些怪異的看着甯遠。
這一刻,不知爲何,他總覺得這小子……沒憋好主意。
原本,他找這小子,隻是想教這小子給個建議立點功什麽的,結果這小子開口便是出海。
出海确實能立功,可這功……不好賺啊。
跟着鬼使神差的,他就上了這賊船,想方設法教朝廷出海,到得眼前,鬧來鬧去,已是到了刹不住車的地步。
這諸多種種,再跟朝堂之間有些詭谲的氣氛結合起來,表面上雖是看不出所以然,可不知怎地,總教人心惶惶的。
就好像……朝野間又要出現一件史無前例的大事一般似的。
“甯小子,老夫可警告你,别鬧的太大!”
張懋嚴肅道:“若鬧的收不住手,老夫說什麽也要将你給賣了。”
甯遠嘿嘿一笑:“世伯,放心吧,這事啊……絕對是個好事。”
張懋斜瞥一眼。
好事?
信了你的鬼了!
“你小子準備着吧。”
張懋壓低聲音道:“接下來會有人上書,建議陛下出兵海外尋找那聖果,可到時候真要出什麽事,希望你小子也能兜得住。”
甯遠笑着點頭。
其中利害關系,他自是一清二楚。
但,到的此刻,已是開弓沒有回頭箭,必須要上,若不然先前的諸多布置豈不是白白浪費了,還徒惹人嫌疑。
于是,就在當日,一份奏疏來到了内閣。
禮部郎中王雲鳳上書,提議派出大軍去那新大陸,爲陛下尋找聖果,以安龍體。
三位閣老見了,面色皆相當微妙。
在這當口,幾乎所有人大抵都能明白陛下的意思,确實有派大軍尋找那聖果的意味。
但,這并不是什麽好事。
君王爲一己私欲,靡費大量金銀,隻爲出海尋找果子?
這與那昏君還有什麽區别?
故此,陛下那邊雖是想出海,卻從未主動提及過,隻是将那聖果分與百官,希冀百官主動開口請求出海。
若有了這台階,陛下那邊再“思索”一番,這事也就成了。
百官中,多明白陛下的意圖,所以,過去這麽多日,也無人提及此事,一個個裝糊塗,可以将此事抛卻。
然,在這有些微妙的當口,竟還真有人敢站出來!
“這禮部郎中王雲鳳算是廢了!”
李東陽一聲歎息,旋即與劉健、謝遷簡單交流一番,原封不動的将那奏疏上呈陛下。
不多時,弘治皇帝眼看着那奏疏,沉思許久,最終放下,長長歎息。
“愚蠢啊!”
他莫名有些煩躁。
不是愚蠢是什麽?
當朝百官對于此事,無人出聲,一個個心裏多明鏡似的。
結果,這王雲鳳突然跳出來,建議出海,這不是冒天下大不韪嗎?
好,就算你想提議,可你好歹拉上幾個人聯合上書啊,一個人單槍匹馬,這與找死有什麽區别?
“去告知那王雲鳳,就說出海無利,無甚必要,此事不得再提!”
弘治皇帝開口,也是不得已!
能怎樣?
隻能先将這王雲鳳的嘴堵起來,教他别再提及此事。
因爲,這事稍有不當,他王雲鳳的官途也就到此爲止了。
百官與他這個君王的心思多心知肚明,卻不提及,意思便很明顯了,不贊同、認同呗。
說不好聽些,就在他暗示出海的意圖後,那諸多言官怕不是都準備好了,就等着有哪個蠢貨提及此事,跟着好一頓狂噴。
大明的諸多文官有多猛?
莫說引經據典的嘴皮子本事,一些人甚至敢在奉天大殿之上将人打死!
當下,那王雲鳳如此上書,一旦傳出,那諸多早已準備完全、興緻沖沖的百官怕不是要一哄而上,瘋狂抨擊王雲鳳。
所以,他暫先堵上那王雲鳳的嘴,也是爲其好。
除此外便是……出海這事,可能徹底化爲泡影了。
那百官,尤其是清流,在狂噴王雲芬的同時必定會陳述諸多利弊,繼而将出海百害無一利給坐實了。
當下坐實了,日後便不可輕易提及了。
若沒有王雲鳳這份奏疏,百官态度模糊,出海一事或可能還有一絲機會,可在這份奏疏之後,出海,将徹底被坐死!
“本體元來隻是公,毋将私意混其中。”
“顔淵造聖無他事,惟在能加克己功。”
弘治皇帝呢喃一般,吟誦了一首詩。
旁邊的蕭敬頓了頓,旋即低頭下去,也是有些無力。
這首詩是朱熹的,前兩句講的是要公私分明,後面大意是顔淵之所以能成聖,主要在于他能克制自己。
顔淵是孔子極爲欣賞的弟子,被後世人稱爲“複聖”。
這又是公私分明,又是聖人爾耳的,說明了什麽?
說明陛下放棄了出海尋找聖果一事。
尋找聖果,爲的是時常吃到這種延年益壽的果子。
這,豈不就是帝王的私欲?
“去一趟内閣,就說出海百害無一利,此事不得再提。”弘治皇帝吩咐。
先将事情告知下去,算是将這個口子給堵上,若不然等諸多言官得知此事,那諸多彈劾奏疏怕不是要将内閣給淹了。
然……即便弘治皇帝如此迅速的反應,仍舊是慢了。
當蕭敬來到内閣,眼看着那一摞摞的奏疏,不禁喉嚨湧動。
瘋了!
這群言官果然就等着呢!
才過去區區一個多時辰啊,竟是來了這麽多奏疏!
跟着,他來不及多想,直接将弘治皇帝的意思轉告一番。
三位閣老自是會意。
“蕭公公,這是百官彈劾那禮部郎中王雲鳳的奏疏,我等不好評判,還望上呈陛下。”劉健開口。
“這……好吧。”
蕭敬也不好說什麽,便教兩個小太監,擡上了一大堆奏疏。
不多時,弘治皇帝眼看着那一堆奏疏,不禁揉了揉額頭。
好家夥,來的還真快啊!
他很是煩悶,不用看都知道彈劾奏疏裏面寫的是什麽,可到頭來,他還是随意拿起了一份,展開來看。
這上面提及,大軍出海,靡費巨量,故不應出海。
禮部侍郎王雲鳳明知此中幹系,卻違心上書,是爲取悅陛下,此人不顧大局,将百姓與民生社稷置之度外,是爲饞臣也,當罷官。
跟着,後面有人更是直接,說君王爲一己私利,意欲出海,非明君也。
非明君,那豈不就是昏君?
弘治皇帝暗自厭煩,幹脆不看了:“将這所有奏疏全部留中,走吧,去東宮看看。”
不多時,他來到東宮,卻見太子朱厚照在看書,無形之間心底舒坦了幾分。
太子,真真是越發的懂事了啊。
以前都是他這個君王還有諸多師傅逼着讀書,而今知道自己讀書了,豈不是幸事也?
于是他挺直身形,走上前去,稍加打量,笑了。
“吾兒這是在看史書啊?宋史?宋仁宗?”弘治皇帝問。
“是!”
朱厚照放下史書,簡單見禮後,循循道:“孩兒在對比宋仁宗與我大明仁宗皇帝。”
弘治皇帝便來了興緻。
要知道,這數千年,諸多朝代,廟号爲“仁宗”者,也僅有區區兩位。
其一便是宋仁宗趙祯,其二則是大明仁宗。
“可是看出什麽來着?”弘治皇帝問。
“依兒臣看,宋仁宗不怎樣。”
“誠然,宋仁宗在位期間能臣輩出,取消坊市制度,使得北宋一片繁華。”
“武功方面,也算是守成之君。”
“但綜合來看,宋仁宗之時的廟堂,一片混亂,臣子更複,黨朋牽連。”
“所謂仁,那得是對百姓仁啊,然,他這個廟号,可又是百姓們給的?”
言語鑿鑿。
弘治皇帝想了想,不禁笑了:“那麽,我仁宗皇帝呢?”
朱厚照搖頭:“兒臣不敢妄加評論。”
弘治皇帝滿意的點頭:“那便來說說朕吧,朕治國十六載,如何?”
朱厚照想了想:“諸多盛世,皆不若我弘治一朝。”
弘治皇帝笑了。
聽着自家兒子的馬屁,就是舒坦啊。
于是他跟着問道:“朕勤勉十六載,這天下将大興,照兒你說朕辛辛苦苦,就不能享受享受嗎?”
朱厚照道:“爲聖君者,自是不可輕易享受。”
言外之意,除非父皇您想當昏君。
弘治皇帝歎了口氣,也是有些無奈。
他順口道:“吾兒可想爲聖君?”
朱厚照隻是搖頭。
弘治皇帝側目,旋即笑了出來。
他這個帝王還在世,太子口口聲聲想要當怎樣怎樣的皇帝,确實不大好。
“但說無妨。”他補充。
“這……”
朱厚照這才認真思索,最後認真道:“兒子願爲天下百姓君。”
弘治皇帝也想了想,鄭重點頭:“好!好生教導太孫,多納幾個妃子,如此,當個别人眼中的昏君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