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本身請客的人是太子朱厚照。
在此之前,他從未考慮過這位陛下會來。
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堂堂天子,九五之尊逛花樓?
成何體統?還要不要臉了?學那北宋徽宗,尋李師師?那不成大昏君了嗎?
天子,是注重威嚴的,莫說逛花樓了,這種事情……便是提都不能提。
再者,對于這位陛下的脾性,他是相當清楚的。
這麽說吧,從古至今,僅有一位妃子的君王,兩三根手指頭就數完了,而當今陛下便是其一。
陛下……不好此道的。
而就是對此道半點不迷戀的陛下……出現在了最不應該的場合。
“咳咳……”
呆愣半刻,他清了清嗓子,望向朱厚照,一臉迷茫似的道:“那個……牛兄,這位是……”
朱厚照哈哈大笑,當即“引薦”:“甯兄,這位便是咱本家的……叔,嗯,也姓牛,喚做牛大大!”
甯遠:“……”
他一陣無語。
您在這……起外号玩呢?
當然,他也清楚這事情的嚴重性。
說不好聽些,一旦陛下來醉春樓的事情傳出,十餘年的任君、聖君的威名都可能直接掃地。
人設……崩了啊!
在大家的心中,這位陛下是嚴肅的,兢兢業業,隻有一妻!
就是這樣的君王,你跑去了花樓?
合着您先前的樣子……都是裝的呗?
于是他便順水推舟,沖着弘治皇帝鞠了一躬:“見過牛先生,小子……丁遠!”
弘治皇帝也笑了。
隻是來喝點花酒而已,這兩個小子竟是編纂了三個虛名。
“不必如此,朕……咱們喝點小酒,可見光的,坐吧!”
弘治皇帝說了一嘴。
待得甯遠坐下,對面的朱厚照不住的擠眉弄眼,唇角蠕動之間,仿佛在說着三個字——刺激不?
甯遠是左右不自在,畢竟跟長輩喝花酒這種事……也不是什麽好事。
于是,雅間内的氣氛便有些尴尬。
很靜。
所以四周的聲音便很容易傳進來。
有人在彈唱,有人似是在舞,曲目琳琅滿目。
除此外便是賓客們傳來的熱鬧的聲音,有人在叫好,有人在說甜言蜜語,也有人在用錢砸。
“好一副醉生夢死的歡場啊!”
弘治皇帝感慨一般,搖了搖頭道:“朕也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着實大開眼界。”
“先前,朕總是自許多奏疏中‘看’到咱大明的繁華,腦中幻想萬千,直至今日,親身感受,方知我大明繁華是真繁華!”
“有人爲博得美人歡喜,一擲千金。”
“有美人爲博得富家兒郎歡喜,用了渾身解數。”
“如此昌盛景象,也就隻有在繁華盛世才能見。”
“然……”
說着,他頓了頓,嚴肅了幾分:“今日啊,朕教你們兩個過來,便是教你們知道,在這繁華的背後,這大明,還有無數的百姓吃不飽飯,在餓肚子。”
“你們過的越是自在、潇灑,就越應該看到大明陰暗的地方。”
“這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你們兩個,記住了嗎?”
聽着這番嚴肅的教誨,一側,朱厚照嘴角挑了挑,似是而非。
方才這皇帝老子說什麽來着?
第一次來?
右側的甯遠自是不好多說,老老實實應了下來。
“嗯……”
弘治皇帝點了點頭:“既然你們兩個都聽明白了,那麽便……去叫人吧,今日想聽曲!”
很快,躲在角落處的牟斌便出去安排了。
不多時,在雅間的中間處,多了一道帷幕,陰雨朦胧。
跟着,一身材曼妙的年輕女子走入,簡單一番言語後,便唱了起來。
聲若黃鹂,動聽又婉轉。
房間内的三人仔細聽了足足半刻鍾,那聲音終于落下。
角落處的牟斌看了看,便悄然沖着那女子揮手,示意其退下。
那女子似也不是第一次見這場面了,施了一個萬福,輕聲道:“幾位爺,奴便退下了。”
帷幕後的弘治皇帝嗯了一聲,倒也沒多說。
跟着,那女子便轉身過去,輕盈向外走,跨了三兩步,來到門口處,牟斌便走過去,準備關門。
而就在這時,那女子驟然回身,噗通一聲跪地,焦急的泣聲道:“大老爺,求求您了,奴有冤屈,萬請大老爺爲奴伸冤。”
一陣寂靜。
帷幕後的弘治皇帝等人皆默然。
角落處的牟斌的繡春刀都拔出一半了,神經緊繃,靜等弘治皇帝開口。
過了片刻,弘治皇帝一聲歎息:“姑娘,你弄錯了,咱不是什麽當朝大員,不過一行商耳,你拜錯山了!”
然,那女子卻是渾然不理,哭着道:“這位大老爺,奴今兒是第三次見您了,您與其他客人不同,每次隻聽曲兒,從不教奴陪酒,所以,您一定是不方便露面的大老爺,求求你,奴有冤,若不得沉冤昭雪,奴死不瞑目!”
弘治皇帝見這女子鐵了心似的,語氣便緩和了幾分:“咱雖不是當朝大員,卻也有幾分關系,你且說來看看。”
那女子便娓娓道來。
“大老爺,奴本是開封祥符縣人,換做滿倉兒。”
“奴的爹爹本是一數算先生,今年夏,十餘學子将奴的爹爹給打了。”
“奴去縣衙伸冤,卻不想那知縣嚴守行袒護學子,将奴家爹爹定了罪,後被罰去開州修建堤壩。”
“卻不想今年夏那開州發了大水,大河決堤,将奴家爹爹給淹死了。”
“大老爺啊,求求您,爲奴家爹爹沉冤吧,奴……願一生給您當牛做馬,死不足惜。”
聲聲言語,伴随着豆大的淚珠子落下。
帷幔後,弘治皇帝一臉的平靜,看不出所以然。
過了片刻,他搖了搖頭,道:“你這請求,咱一個行商無法幫你,你若有冤,可去京兆尹訴!”
旁邊,牟斌見狀,自是明白過來,起身扯着那滿倉兒便丢了出去。
房間,恢複了安靜。
弘治皇帝舉起酒杯,一飲而盡,跟着望向了甯遠:“世人都說着葡萄美酒帶着苦澀,驸馬,你覺得苦嗎?”
甯遠眼睑下沉,頓了頓,點頭:“有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