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府邸,後院,一陣寂靜。
劉員外一人,面對劉健等十餘位當朝大佬,一腳踩着凳子,一手握拳向天,正氣凜然!
這股正氣,油然而生,自心而出,真情實意,顯露無疑。
其餘鄉紳亦是受到感染。
三觀這個東西是随着時事、環境而改變的。
先前,一些個鄉紳爲了利益,欺壓佃農,将佃租設的極高。
可當下,感受着劉員外的這一份沉甸甸的大義,眼眶不禁得紅了。
老話說的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這佃農種雖是大家夥的地,可這些人也是可憐的,沒有了他們,地,由誰來種?
就是這般可憐的人,能欺負嗎?
欺負這些人,那還是人嗎?
于是乎,諸多鄉紳幾乎是同時站起,學着劉員外一腳踩凳一拳向天,高呼出來:“那還是人嗎?”
刹那間,浩然正氣,沖天而起!
王希霸見狀,也紅着眼,跟着補充道:“諸位大人,佃農不易,我等雖是鄉紳,卻也不能眼睜睜看着諸多佃農繼續疾苦下去。”
“先前,朝堂沒有方略,我等便隻得按照舊法收租。”
“而今,既然朝廷有了這爲萬民着想的方略,我等若是抵抗,那還是人嗎?”
他的聲音很大,氣勢十足,宛若悶雷,震徹四方。
“曆來,這佃農,都是一大群人。”
“是他們,撐起了大明百姓的數量!”
“沒有了他們,就算有無盡田地,由誰來耕種?”
“他們活的不好,就會鬧事,給朝廷帶來麻煩。”
“朝廷麻煩了,這江山社稷就會不穩。”
“江山社稷不穩,就會被外族侵入,我們這些鄉紳就會被冠以不同等類的人,君不聞色目人?”
“所以,這攤丁入畝的推行,是爲佃農着想,是爲江山社稷的穩定着想,是爲了這大明天下着想!”
“大義當前,談及一己私利,那還是人嗎?”
“那還是人嗎!”
一番話落下,諸多鄉紳的眼睛幾乎都快流落淚水。
沒錯,相比于劉員外,王老爺子這番話,是真真實實的觸動了大家夥,尤其是一些年歲大的,更是感同身受。
他們未必經曆過前元,不知道将人分爲不同階層是如何的景象。
可是,他們自老一輩人口中聽聞了一些事宜,再加上王老爺子這一番言語,感觸立刻清晰了。
“那還是人嗎!”刹那間,衆人異口同聲,連身軀都顫着。
桌面兩側,劉健等人齊齊瞪大眼。
懵了!
被這聲聲言語給徹底鎮住了!
在他們的印象之中,這些鄉紳應該極力反對攤丁入畝。
可是,沒有!
非但沒有反對,還強力支持!
爲什麽支持?
因爲,大義!
因爲,正義!
因爲,他們心裏有朝廷!
因爲,他們這些人不顧自己的利益,爲江山的穩固着想!
因爲,他們是大明人!
劉健等人觸動不已,心思複雜,甚至還有些……羞愧!
看看吧,連這些鄉紳都一心爲朝廷穩固着想,而他們……一言難盡!
劉健不知道天下鄉紳對攤丁入畝如何看待,可眼下,當前,這數十名蔚縣的鄉紳,徹底令他震撼了。
是靈魂的觸動!
他開始回想攤丁入畝的好處,開始想此方略推廣天下的好處,想來想去,腦中,逐漸的,僅剩下兩個字——愧疚!
愧對他這個閣老的職責,愧對天下,愧對社稷!愧對一肚子的聖賢書!
他緩緩起身,沖着諸多鄉紳,深深鞠躬,吐出三個字:“諸公,今日,受教了!”
說罷,起身而去!
謝遷、李東陽等人自也連忙跟上,如逃兵一般,慌亂離去。
而後,院落再度寂靜下來。
許久之後,劉員外喉嚨湧動,小聲道:“老爺子,是不是……過頭了一些?這些可都是當朝大員,身份怕是比甯大人還高。”
王希霸卻是眼睛一橫:“這幾位老爺子都是讀書人,如果忠君愛國有錯的話,咱甯肯将這些人得罪死!”
其餘人亦是跟着點頭。
劉員外尴尬的笑了笑,暗自想着,希望到了秋末收稅的時候,你們還能如此大義凜然,反正老子不在乎,推行攤丁入畝,還他甯能少收點人頭稅嘞。
另外一邊,出來王家府邸,劉健等人好一頓懇求,這才順利入城回到客棧。
而後……尴尬了!
這麽多鄉紳都強力支持甯遠推行攤丁入畝,不用想,他們肯定是阻止不了了。
本來,他們的目的是勸說甯遠放人,勸說甯遠放棄推行攤丁入畝,一同回京。
結果,一日之間,兩個目的,都渙散了。
沒啦!
原本,是爲了江山社稷考慮,他們才不惜冒着抗旨掉腦袋的罪名趕來的,結果,怎麽也沒想到,兩件事情都在無聲息間,解決了。
就很尴尬!
“劉公,我等……便這般回去嗎?”戶部尚書周經問。
“唔……”
劉健眉目一抖,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們這一行,顯得很多餘啊!
當下便面臨兩個選擇,要麽回去,要麽留下看看甯遠到底如何實施攤丁入畝的。
“相比于選擇,老夫覺得,還是想想如何向聖上交代更重要。”劉健說了一嘴。
而後,一衆人又尴尬起來。
怎麽交代?
還真不好交代。
勸說甯遠胡亂抓人雖是有錯,可人家已然将人給放了。
攤丁入畝對與錯不好說,可這蔚縣鄉紳強力支持,百姓叫好啊。
如此便顯得他們此番抗旨而行極其的可笑又多餘。
一衆人在忐忑之中睡去。
轉來翌日,甯遠早早趕來客棧,關切道:“諸位師傅,昨晚睡的可好?”
劉健等人沒回答,卻是齊刷刷的看向周經。
此一刻的周經面色雖是不好看,卻沒有大恙,嗯,應該沒事。
劉健這才平和道:“尚好,繁昌侯,你這攤丁入畝,做的不錯。”
甯遠笑道:“多謝劉公誇獎,此一番,諸位師傅擔心小子推行不利,特來幫忙,小子感激不盡。”
劉健:“……”
殺人誅心啊!
卻也令人心底一暖。
看似簡單的一番話,卻是在最大程度擺脫了他們抗旨之嫌。
阻止攤丁入畝,是抗旨。
可若隻是過來看看,監督一番,根本不算事啊!
回頭随便找個借口,就說陛下害了病,蔚縣出了事,臣等擔心攤丁入畝推行不利,特來看看,也就沒事了。
“繁昌侯,老夫問你,你這攤丁入畝,而今推行進度如何了啊?”劉健故作嚴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