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來翌日。
天色剛剛放亮,數十名鄉紳便早早趕來王家府邸。
再看過去,一個個皆是萎靡不振,像是一夜沒睡一般。
“那群刁民,太可惡了,一直在老夫門外罵了半夜!”
“咱也差不多,府上下,快被逼瘋了。”
“虧得來得早,這要是晚一些,說不得又要撞見那些佃農了。”
一些人眼睛通紅,訴着苦水。
王希霸自也是感同身受,歎了口氣道:“你們手下的佃農,也都摻和進來了吧?”
衆人點頭。
先前,他們吩咐諸多佃農不得傳播攤丁入畝一事。
一開始倒還好,可随着劉員外等人手下的佃農開始鬧事,也坐不住了,倒是不敢罵自家上面的鄉紳,但那些人可以跑到其他鄉紳門口去罵啊!
再加上人口駁雜,根本分不清是不是自家手下的佃農了。
“老爺子,實在不行,咱們……同意了吧。”
“是啊,咱們雖沒明确的抗旨,可這行徑确确實實是抗旨啊,真要追查起來,腦袋不保。”
“您也說了,滿朝文武都在反對此事,攤丁入畝絕對失敗,咱們同意了也沒什麽吧。”
衆人先後出聲。
大家夥是一體的,所以,要投就隻能一起投。
王希霸自也是壓力重重,搖頭道:“再等等看吧。”
聲音剛落,不遠處,罵聲又響了起來。
“老王八犢子,不是人,老子要刨你祖墳。”
“老而不死是爲賊!”
“天惶惶地惶惶,老子有冤弄他娘。”
不堪入耳的聲音,氣的王希霸吹胡子瞪眼,幾乎快瘋了。
在這蔚縣,他可是有名的德高望重啊,當下卻是被這些佃農罵的祖墳都快冒煙了。
“刁民,刁民啊!”
王希霸氣的直咬牙,在廳堂之間,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直打轉。
“啊希霸啊,啊希霸!”
“啊希霸你個大西瓜!”
外面,又響起聲音。
王希霸愣了愣。
啊希霸,這三個似乎在哪裏聽過。
唰的一下,他回想起來。
昨晚,是那甯遠無意中提到了這三個字。
這……什麽意思?
他錯愕的看着衆人:“你們……可曾聽過這三個字?”
衆人也懵了。
這三個字雖然聽不懂,可聯合外面那些唾沫狂噴佃農來看,應該不像什麽好話。
“甯遠小兒,老夫與你沒完!”
王希霸呼吸起伏,實在忍受不住,命人取了棉球,幹脆把耳朵堵起來,總算是安靜了些許。
然後,一衆人說話交流又成了問題。
大家夥耳朵都堵着呢,說話也聽不清啊!
“老夫……恨呐!”王希霸又氣又無奈。
也是這時,忽有一風塵仆仆的小厮自後門回來。
王希霸見了,眼睛一亮,當即取了棉花,激動道:“如何?”
那小厮遞上一份書信。
王希霸忙是展開,臉上那些許笑容卻逐漸僵硬起來。
他本書信那王瓊一封書信,請求王瓊幫忙參奏甯遠以及攤丁入畝一事,結果,王瓊的回信上隻有簡單四個字。
——抗令死罪!
非是沒幫忙……還倒着幫那甯遠說事。
他怔在原地,踟蹰許久,最終化爲一聲歎息:“諸位,老夫以爲,我等最好老實從令。”
其餘人也都紛紛以爲然。
沒辦法,那些佃農鬧的太厲害,再這麽鬧下去,大家都别想消停過日子。
外面,罵聲依舊。
尤其是那啊希霸三個字,尤爲的刺耳。
王希霸見狀,正準備出去與衆人說事。
但他剛走到門口處,那諸多佃農不知爲何,竟是轟隆隆的離去了。
“怎麽回事?”他問旁邊的門童。
“好像是……今日分地!”門童說道。
王希霸明白過來,沖着後面的衆人道:“大家夥,走,好事不能讓那劉員外等人獨占。”
蔚縣城外,一批批人先後趕來,不過兩刻鍾便聚集了十餘萬人。
人數雖多,秩序卻不亂。
甯遠站在城頭之上,手持大喇叭:“吾皇心系百姓,知百姓不易,故将這清查出的十三萬畝地均分給蔚縣百姓,本官在此聲明,所分田地乃是租賃,不屬于任何個人,每畝租金,每年一文錢。”
諸多百姓激動不已,口呼萬歲。
不容易啊,以後,大家夥都有地了!
要知道,地這個東西,一般而言,你出生的時候沒有,就可能一輩子沒有了。
當下,無論能分多少,至少有一塊地是屬于自己的。
這就夠了。
至于那一文錢的租金,那也能算錢?
甯遠見狀,則将視線轉向一側:“劉員外,你就作爲鄉紳代表,上來說兩句吧。”
這貨在此番推行攤丁入畝之事上,也算是立了功,給個當衆露臉的機會。
前方,劉員外激動萬分。
他這一生,自是見過無數人,也見過許多達官顯貴,可也還未曾在如此之多的百姓跟前說過話。
十數萬人啊,這……想想就覺得牛叉,榮耀萬分。
他深深的緩和幾口氣,緩緩踏步,準備等上城頭講話。
所要講的内容,在這幾日威逼王希霸等人之時,早就熟透于心了,倒也不擔心沒話可講。
萬衆矚目之下,劉員外進了城。
然而,就在此時,一道身影嗖的一下超過了他。
“嗯?”
劉員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竟然是須發皆白的王希霸。
此一刻,七十多歲的王希霸一路狂奔,來到城頭。
“甯大人,甯大人,咱來說兩句吧。”王希霸賠笑着,低頭哈腰。
然後,他便在甯遠錯愕的目光中,清了清嗓子,高聲開口。
“諸位鄉親父老,佃農……不易啊!”
“你們中,許多人沒有地,卻還要交大量的稅,這公平嗎?這不公平!”
“萬幸皇恩浩蕩,在蔚縣推行攤丁入畝,爲萬千佃農謀福祉。”
“還有甯大人,千辛萬苦,卻有無良鄉紳從中作梗,甚是可惡!”
“老夫宣布,自此與無良鄉紳,勢不兩立!”
“狗大戶該死!”
“但凡阻礙攤丁入畝者,皆爲老夫之敵!”
這一番話,大義凜然。
尤其是這王希霸七十多歲,可卻聲若洪鍾,震的十餘萬百姓……都懵了。
“甯大人,您辛苦了,接下來咱定護您順利推行攤丁入畝。”王希霸不住的賠笑着。
“……”
甯遠直接無語了。
老東西,忒也不要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