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遠很清楚。
這諸多佃農前來京城告禦狀,索要一個公平,其最大的根本,是在背後有着推手。
這些推手憑借佃農的力量,施壓給朝廷,繼而逼着朝廷取消黃土制。
隻有交趾那邊取消了黃土制,諸多鄉紳才會老實下來。
而一旦确定了黃土制的錯誤性,朝廷這邊嚴格限制的諸多行令,也會逐漸失效。
諸多推手,爲什麽敢這麽幹呢?
因爲朝廷的百官之中,有着許多和他們利益相同之人,這些大員,會幫着諸多佃農說話。
有恃無恐!
那麽,要破此局,最大的關鍵便在于,如何将解決第一波鬧事的蔚縣佃農,再順着這條線,殺一條大魚,震懾其餘鬧事者。
令甯遠沒想到是,第一個起來鬧事的,竟然是藩王慶成王。
後世人在總結大明滅亡的原因之時,多有兩點無法規避,且認同度極高。
其一,土地兼并。
其二,被宗藩給拖死的。
文皇帝朱棣靖難之後,爲了限制宗藩的兵權,不斷的削藩,與此同時,爲了安撫四方宗藩,也保留了極好的供養條件。
也就是說,由朝廷出錢,養活所有的宗藩。
一開始倒也還好,可随着權利被限制,四方的宗藩可能太過有限,衣食無憂,那做什麽呢?
生孩子。
就如萬曆之時,宗藩人口達到了十五萬餘,每年朝廷要給這些宗藩支付數百萬兩銀子的俸祿,占據了朝廷總支出了的三分之一。
被朝廷養着也就算了,這些宗藩還坐擁大量的土地,還不用交稅。
毫不客氣的說,這些人就是趴在大明身上吸血的蟲子。
甯遠早就想着削藩事宜了,但先前因爲條件不足,也就隻能按捺着。
而今,土地兼并問題解決了,還沒等他做好準備,這慶成王就送上門了。
要說這大明誰最能生孩子,非這慶成王莫屬。
傳言之中,慶成王妻妾無數,一生,生了一百多個兒子,女兒無數,在上下數千年的曆史之中,都是赫赫有名的存在。
當下,既然送上來了,也就别怪他甯遠不客氣了。
“釋放所有佃農,撤兵,回京!”
甯遠下令。
跟着,在天黑之前,大軍便返回了京城。
此一刻,弘治皇帝仍舊跟三位閣老商議着。
對于四方突起的佃農進京告禦狀,朝廷這邊無計可施,最終,幾人商議出一條對策。
将佃農隔在京城城外,逐一安撫、恩威并濟。
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
又能怎樣呢?
這些人是佃農,是民,打不得、罵不得,隻能哄着。
“也不知繁昌侯此番前去安撫結果如何。”劉健憂心忡忡道。
安撫,很難。
要知道,王越已然安撫過一遍,結果半點用沒有。
佃農四起,又豈是那麽容易安撫下去的?
“陛下,繁昌侯觐見。”蕭敬走了過來。
“哦?這麽快?”
要知道,早上的時候,甯遠才剛出發啊,還不到一日時間,就……回來了?
“怕不是失利了吧?”李東陽側目道。
“不好說啊,說不得是碰到了更大的麻煩。”謝遷也是不住的搖頭。
不多時,甯遠來到内閣。
還不等見禮,弘治皇帝便直接道:“免禮了,說說安撫之事,如何了?”
甯遠平和道:“禀陛下,已然安撫下去,數千蔚縣佃農,此刻皆已沿原路返回。”
嗯?
内閣之中,氣氛一陣怪異。
竟安撫下去了?
這麻煩的源頭,朝廷的心腹大患,就這般……被安撫下去了?
三位閣老神色怪異至極。
這是他們萬萬沒想到的。
這……這也太快了吧?
“如何安撫啊?”劉健忙問。
此一點至關重要。
如果具有可行性,那麽,朝廷在面對其餘四方佃農,便可照貓畫虎,将其餘佃農也安撫下去。
“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甯遠說道。
劉健:“……”
你這不廢話嗎?
誰還不知道安撫的諸多事宜?
卻聽甯遠繼續道:“臣以諸多佃農恩人的身份,斥其良心道德……”
跟着,又将大概的意思說了一通。
三位閣老面面相觑,回頭想來,這招……竟是神來之筆。
沒錯,朝廷推行數條行令限制土地兼并,最大的受益之人,是諸多佃農。
而之所以推行行令,主要原因自然是爲了江山社稷考慮,但這背後,卻跟甯遠有着諸多牽連。
是甯遠推行的黃土制,才引起這一連串反應。
“也就是說,對于其他前來告狀的佃農,也可以施行此法!”弘治皇帝緩緩開口。
“或可一試。”
甯遠說道:“臣願書信一封,派給四方前來告狀的佃農。”
跟着便開始書寫起來。
在寫字方面,他實在是受不得這毛筆,每個字都要精心把控,争取寫的好看一些。
一封信,足足寫了半個時辰。
寫完之後,他将書信遞給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一番閱覽,又遞給三位閣老。
“很好。”劉健緩緩點頭。
這小子在内容把控方面,十分的精準。
首先,大概的内容是以恩人的口吻說話,跟着又提及一個朝廷兩種制度之事,最後,又說明,此刻已有諸多告禦狀的佃農看過此書,已然返回,希望諸多佃農理解,且不要繼續鬧事。
“‘爲衆抱薪者,使其暴斃于風雪耶?’,此句甚妙。”謝遷深深的點頭。
言外之意是,我給你們帶來了薪火,你們烤着火,卻把我丢在風雪之中,要凍死我嗎?
一語中的!
一下子,便戳到人的心窩子上。
還有後面提及的,已有諸多佃農返回,無形之間便會給其餘鬧事的佃農以壓力。
軟硬兼施,講情講理。
言語上雖是粗鄙了一些,卻可觸動人心。
“可要……潤色一番?”劉健問。
“嗯……”
甯遠老臉一紅。
您這是嫌棄我文筆不行嗎?
非得一本正經、引經據典、娓娓道來?
“劉公,百姓們,大多……沒什麽學問,說白話,更容易聽得懂。”甯遠說道。
“嗯,在理,那麽……李公、謝公,我等,抄錄起來?”劉健道。
接下來,三位閣老開始抄錄,連帶弘治皇帝都跟着抄寫起來。
足足寫了十餘份,這才命錦衣衛這邊,将諸多書信,發往各處,順帶着,還叫錦衣衛帶上一些棉衣、棉被,贈與前來告狀的佃農。
準備完成,至于效果如何,試過便知道了。
晚些時候,甯遠被弘治皇帝特意留下,在後宮的亭子之中,
“天下不難治,難在人心啊!”
弘治皇帝歎息着,喝了口酒,旋即漫不經心道:“朕看你,好像有話要說?可是有其他的事?”
四下沒有外人,甯遠便直接道:“陛下,此番蔚縣鬧事的背後推手,是慶成王。”
嗯?
弘治皇帝頓時睜大眼,一股股怒氣不引而發!
他當然清楚這背後的恐怖之處。
慶成王啊,大明的藩王,竟是主動帶頭鬧事。
要做什麽?
朱家的子孫,毀了這朱家的江山嗎?
他深深的吸氣,沉聲道:“可有實據?”
甯遠搖頭:“倒也沒有,一番追查之後,蔚縣的劉員外親口所言,是慶成王授意。”
弘治皇帝略微皺眉,神色,明滅不定。
按照甯遠的說法,在背後搗鬼的推手,定是那慶成王無疑了。
又因沒有确鑿證據,即便是他這個君王,卻也不好對慶成王下手。
最終,他灌了口酒,道:“你怎麽看?”
甯遠略做思考:“陛下是想聽真話,還是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