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遠很清楚大明馬政的弊端。
在封建時代,戰馬是非常寶貴的戰争資源,且不說朱八八大佬了,便是文皇帝朱棣在數次征伐漠北之時,也遭遇了戰馬數量不夠,騎兵戰力有限的問題。
所以,才有了現在諸多的養馬制度,其中就包括農戶養馬。
而随着時間的發展,這裏面滋生了無數的問題。
譬如主管馬政的各地方太仆寺的通判、判官壓榨養馬戶,富足的養馬戶壓榨窮苦的養馬戶,借養馬戶土地、佃租等橫征暴斂的朝廷命官等等。
這些,是一個大的利益集團。
養馬戶改制,便要觸動這些人的利益,也就會遭遇阻攔。
“請客?斬首?收下當狗?”
朱厚照喃喃着,想當不爽:“還有人敢斬本公子的首?還敢收本公子當狗?”
甯遠道:“自不是,隻是這般形容而已。”
朱厚照道:“怎麽解釋?”
甯遠緩緩道:“無論請客,還是斬首,都是爲了收下當狗做鋪墊的,其中的請客指的是釋放友好态度,以一種溫和的方式收買朱兄;斬首則是吓唬人的套路,通過一些手段給您出難題,讓您知難而退。”
朱厚照大抵明白過來。
這些套路說起來沒什麽新鮮的,也容易理解,隻是他有些不懂:“可爲何本公子并未遇到問題啊?”
話音剛落下,一名金吾衛快速走來,悄聲道:“大人,出事了,知府衙門外有人告狀。”
朱厚照定了定,有些震撼似的看向甯遠。
甯遠莞爾一笑:“斬首的來了,去會上一會?”
朱厚照嚴肅的點頭。
很快,一行人回到知府衙門,除了地面上跪着的原告被告,旁邊還站着一名華服男子。
朱厚照上了堂,旁邊便有人遞上訴狀,打開來看,朱厚照疑惑的蹙眉。
這個狀,給人的感覺很怪。
他随手将訴狀丢給甯遠,望向前方跪地的二人:“誰是原告陳群頭?”
一人忙道:“回大人,小的陳大,乃是群頭。”
朱厚照點頭。
所謂群頭便是養馬戶最底層的管理之人,在北直隸,一個群頭管理十匹馬。
他看着那陳大問:“你狀告何事?”
陳大哇的一下哭了出來:“大人,草民接到命令,收檢養馬戶的馬匹,可收到這孫三之時,這混賬拒不配合,不交馬匹,草民與這孫三拉扯間,把那馬匹拉死了……”
朱厚照眉目微挑,看向被告孫三:“可有此事?”
那孫三頓時嚎啕大哭:“大人,草民冤枉啊,是這陳大蠻橫無理,半點交代沒有,就要強行拉走草民養的戰馬,這要是沒了馬,草民就要受罰啊,一匹馬十多兩銀子,草民不吃不喝三年也賺不到啊……”
還不等朱厚照開口,陳大又補充:“大人,這孫三滿口胡言,草民已将文書給他看過,是他不配合啊……”
那孫三又立刻道:“大人,不是的,草民不識字,完全不認識那文書啊……”
雙方辯駁,越發的激烈,險些就要打起來。
朱厚照厭煩不已。
不就是一匹馬嗎,因爲這點小事也值得告狀?
當即他擡手,猛的一拍驚堂木:“安靜!”
堂下陳大與孫三閉了嘴。
這時,站在一旁華服男子上前兩步,道:“大人,草民王樹,乃是陳大的訟師,依草民看,陳大乃是執行上面的命令,并無過錯,一切錯,皆錯在孫三不識好歹,竟要抗争朝廷的律令,實在該死!”
朱厚照不悅的看了過去:“本官讓你開口了嗎?”
那王樹賠笑,不斷點頭,退到一側。
朱厚照想了想,沖着甯遠小聲道:“老甯,本宮看這事也不大,隻是一匹馬而已,不如就都免了他們兩個的責,如何?”
甯遠緩慢搖頭。
這事豈是牽扯一匹馬的關系啊,是關于整個馬匹轉移至以及養馬戶之間的矛盾。
簡單來說,眼下這陳大與孫三都沒錯。
陳大是貫徹命令的執行者,按照朱厚照的指示轉移馬匹至朝廷的草場,而孫三這個養馬戶大不識字,自不肯将自家養馬被陳大帶走。
因爲馬匹一旦丢失,就意味着巨額的賠償。
現在,養馬戶的馬死了,不管判誰的錯,接下來都會造成不可遏制的影響。
判孫三的錯,就會給轉移馬匹帶來困難,因爲其他養馬戶根本不知道巡按使大人轉移馬匹的消息。
強制執行,隻會導緻養馬戶的反抗,同時也會将朱厚照推向養馬戶的對立面。
而判陳大的錯,以後各個群頭自是不敢正常執行命令,導緻無法轉移戰馬,行令失效。
這是一個大難題。
“那怎麽判啊?”朱厚照也是有些爲難。
“不判!”
甯遠沉聲道:“殿下,無論是現在還是以後,一旦出現此等問題,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不判!把原告被告都丢入牢獄,餓他幾天,餓極了,也就老實了,此法簡單來說,便叫:讓他們先耍耍。”
朱厚照也隻得點頭。
因爲甯遠說的話應驗了啊!
這是暗中對手的“斬首”,一旦判了就會造成嚴重的後果。
于是驚堂木一拍:“本官以爲,此番原告、被告證據皆不足,待本官查清之後再行審判,來人,把原告、被告壓入牢獄。”
兩側的金吾衛聞言,當即行動起來。
陳大和孫三幾乎同時高呼冤枉,隻是金吾衛哪裏管那麽多,直接就押走了。
站在一側的訟師王樹見狀,也準備離開,可正當他轉身之際,卻被人擋住了。
甯遠似笑非笑道:“訟師王樹是吧?朱大人要詳細了解事情的始末,你怕是走不了了。”
王樹尴尬不已,卻忙點頭:“是是,小的一定配合。”
“配合就好。”
甯遠沖着旁邊的金吾衛示意:“把王訟師也押起來吧,晚些時候朱大人會親自去了解情況。”
于是,王樹也被帶了下去。
退堂之後,朱厚照不解的湊上去,小聲道:“老甯,關押那個訟師作甚啊?”
“有好戲看啊,殿下等着吧。”
甯遠一臉神秘的樣子。
顯而易見,無論是原告陳大、被告孫三、甚至包括訟師玉樹,都是這場戲的配角而已。
真正的主角,還在後面呢。
接下來,甯遠便值守在大獄門口,一直到天色暗下,兩名女子走了過來。
“勞煩大人,臣妾乃是訟師王樹之妻,煩請大人通融一番。”年長女子說着,悄然遞上一錠銀子。
甯遠理都沒理,反而淡笑看着一側的年輕女子。
此女年紀輕輕,卻如出水芙蓉一般,俏皮可愛,透着水嫩。
他丢過去一個飛眼,潑皮似的道:“小娘子,怎麽稱呼啊?”
那年輕女子頓時低下頭,滿面羞紅:“小女……姓王……名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