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麽也沒想到,皇帝陛下這邊竟然是直接承認了。
要知道,這些髒事,換做任何帝王都不會直接承認的,即便做了,也不能說,更别提主動說出了。
畢竟這事的背後關乎到一個帝王的聲譽與臉面。
再者便是……這背後更是關乎到數十萬條人命啊!
“怎地,朕不說,你便不懷疑了嗎?”弘治皇帝似笑非笑。
“這……臣倒是沒想過您會說出來。”
“說出來又怎樣?”
弘治皇帝滿不在意:“反正這裏有沒有外人,你甯遠難不成還能主宰史書的記載嗎?”
正常而言,皇帝的一言一行都是有史官記載的,除非皇帝親自下令趕走史官。
而在當下,本就是不是在宮裏,自也就沒有史官。
沒史官,便意味着當下的諸多言語不會記載在史書上面。
“陛下還真是……灑脫。”
甯遠琢磨半天,絞盡腦汁相處這麽一個詞。
能不灑脫嗎?
開封、懷慶二府,一二百萬條人命,在這等關鍵時刻,不嚴格控制也就罷了,還放任百姓自流,說是拿一二百萬條人命開玩笑都不差。
這是相當髒的事,換做一般人哪怕大家夥都心知肚明都不能說的。
但,這位皇帝陛下終究還是說了出來。
事情,不大妙了。
因爲在很大程度上,隻有死人才能保守十分重要的核心秘密。
“說來,河南、山東、山西三地出現這麽大的事情,朕也是有很大責任的。”
“若非朕當時心思不良,也就不至于有而今這局面了。”
“一将功成萬骨枯啊!”
弘治皇帝不住的搖頭,擡頭看向甯遠:“你來說說,而今傷寒病大肆蔓延,當如何解決?”
甯遠略微想了想:“錢财方面?”
“當然要考慮錢财了。”
弘治皇帝直接道:“這筆錢不小,朕本身是不想花,但事情緊急,不花不行了,但,要盡量少花,非但是當下,日後再碰到這等事情,也要盡量少花。”
甯遠大概明白過來。
本身不想花錢,還想将麻煩給解決了。
世上哪裏有那麽多好事?
當然,他也清楚,皇帝陛下這邊是在謀求一種在面對巨大災害時,在最低限度花錢解決麻煩的法子。
“倒是有些想法,不過時機還不成熟。”
甯遠緩緩開口:“裏面有很多問題需要一點點嘗試性解決,未必能行,臣隻能保證全力以赴。”
弘治皇帝有些意外。
好家夥,這小子……還真有法子?
他本沒抱希望的,跑過來也隻是想跟這小子談一談,卻不想,還有意外之喜。
“怎麽說?”
“陛下,甯應該知道保險吧?”
“自是知道。”
弘治皇帝點頭。
所謂的保險,不過是先拿少部分錢買來,若不出事的話,這一筆錢也就白交了。
可一旦出事,且對應購買相應的保險,便可得到一大筆賠償,将個人的損失最小化。
目前爲止,通商銀行的保險業務正在逐漸擴大化,且有不少商人購買,收益者也不少。
“臣正在考慮,強制性教百姓們繳納保險。”
甯遠嚴肅開口:“每個人繳納極少的數量,但因大明整體的人口大概在在兩萬萬左右,若所有人都繳納的話,也是一筆不菲的數字,應對少部分的生病的百姓,應該是夠的。”
嗯?
弘治皇帝眼眸一顫。
這法子……不可謂不大膽啊。
竟是想要大明所有的百姓都繳納保險!
“怕是不同意通行啊。”
他立刻想到了許多關鍵:“百姓們本就窮苦,當下的生活以及口糧問題都十分勉強,哪裏來的額外的錢繳納保險?”
甯遠默然。
他當然知道這裏面的問題很多,莫說當下消息鼻塞、管理方面太難,便是放在後世也是有些小的問題。
但,這一份全民的醫療保險,太重要了,直接幹系到許多人的性命。
“陛下,正是因爲大明還有許多窮苦的乃至口糧吃飯都苦難的百姓,這全民保險才要試着推行一番。”
他緩緩道:“飯都吃不起,若是碰到個稍微嚴重點的病,豈不是要等死?”
弘治皇帝暗暗挑眉。
這話……有些道理的。
對于窮苦百姓,但凡得病,能熬過去,差不多是撿一條命,熬不過去,隻有一死。
在這等情況下,如果有全民保險,便能在最大程度保住性命。
說白了便是,你越窮,便越應該繳納這保險。
“不錯。”
他頓了頓道:“雖然這裏面還有許多問題,不過總歸是一個解決當下麻煩的法子,你小子先斟酌一番吧。”
他沒否定這法子,隐約間仿佛感受到一件困擾了無數王朝數千年的一個大難題,好像近在眼前,即将被解決。
自古來,底層的百姓太貧苦了,不能也不敢生病。
因爲一旦生病,便意味着小病熬、大病死。
也就是這樣,每一年都有數不清的百姓因此而亡。
每年死很多人,大明的總人口還在不斷上漲,主要還是在于每家每戶都在生育,一家兩三個、四五個、乃至七八個孩子。
那麽,可以想象,如貧苦百姓的死亡率降低,且每年仍舊有大量人口出生,用不多久,整個大明定會迎來一個史無前例的人口巅峰。
便是自兩萬萬翻個倍,達到四萬萬都可能。
那時……将是怎樣的盛世?
“你要好好思量其中的問題。”
弘治皇帝語重心長:“朕再與衆位愛卿仔細商議一番,看這事可還有其他法子,若實在不行,屆時,可能還要你來出面。”
甯遠老實應下。
接下來,二人又閑談似的說了會,弘治皇帝便起身離開了。
門口處,眼看着弘治皇帝越來越遠,甯遠面色平靜,心下卻是變幻莫測。
他能感覺到,這位皇帝陛下,似乎是……有話要說,卻沒說。
而且,所要說的事……可能幹系到他的小命。
“看來,陛下似乎意動了啊。”
他搖了搖頭:“還缺少一張小小的保命符,全民保險……能成爲這張保命符嗎?”
喃喃自語着,他長出了一口氣。
莫管怎樣,陛下此一行,至少釋放了信号。
很關鍵的信号。
有些事情很怪,可意會不可言傳。
一如皇帝陛下此番過來,先是直接承認了放任開封、懷慶二地百姓自流,這本是不應該說的。
不該說的事,如此直白的說出來,說明陛下這邊沒打算對他藏着。
而在此事背後的關鍵點是什麽?
是他當時去了開封,要解決傷寒病一事啊!
他跑過去解決大麻煩,陛下在背後捅刀子啊!
這事都能說出來?都敢說?
嗯?
不能說的事,說了出來。
那結果,大概隻有兩種。
要麽死人,要麽……也就沒事了。
甯遠很清楚,在很早的時候,陛下這邊便開始防範他了。
乍開始,他帶兵在北邊征伐瓦剌、留裏克,擁兵自重,自是有嫌疑的。
後來四方世界亂戰,他帶兵在旮剌比海一帶晃蕩,陛下這邊是否防範他不好說,但當下,他因爲功勞太大,陛下不得不封他爲國公,順帶着,也開始真正的防着、乃至針對他。
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若陛下在暗中捅刀子,他是不好防的。
可随着方才這一番話,無異于是陛下大概表明了态度,承認了在針對他甯遠。
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好事。
因爲,能拿出來說的事,基本就算不得什麽大事了啊!
于是他便稍稍放心下來,開始琢磨全民保險的事宜。
而另外一邊,回到紫禁城的弘治皇帝面色深沉,思慮許久,叫來三位閣老,一番商議後,也沒商議出什麽好法子。
實在是這麻煩擴大的有點厲害,且還處于發展的态勢,最終的影響多大,朝廷這邊還不好估量。
就當下而言,整個河南以及山東、山西部分地方的傷寒病,都足夠朝廷頭疼了。
“陛下。”
劉健開口:“這傷寒病,要說來,雖很是嚴重,可對大部分人來說,卻不是緻命的。”
簡單的一句話,卻是将問題引到另外一邊。
自古來,面對百姓的疾病,朝廷多是漠視的,置之不理,任由其生死,除非是碰到如天花那等傳人十分恐怖的病才會稍微插手幹預。
到了而今大明,這許多年來也是經曆過許多病的,可先前的諸多帝王,對此,多半也沒管。
故,劉健的意思很明顯——不管了。
倒不是絕情、決絕爾耳的,而是朝廷正面臨着許多的問題,各個地方都需要錢。
雖說在海盜國那邊發現了一些銀礦,可挖礦不也需要一定的時間?
那是動辄一兩年的。
在這一兩年中,朝廷的稅收有限,保證各方面的支持都是問題,哪裏還有餘錢給百姓們治病?
再說不好聽些,病是百姓們自己得的,朝廷沒義務給他們治病。
這便是擺在眼前的鐵打的事實,無可奈何。
“百姓們的性命要緊啊。”弘治皇帝一聲歎息。
劉健看了看,便沉默下去。
他自是懂的,陛下是個好皇帝,愛民如子,不忍心看到許多百姓平白死去。
畢竟這事關乎到帝王的聲譽。
可……要花錢啊!
涉及近千萬人,不多說,就算二三百萬人得病,朝廷要救治,至少都要數百萬兩。
平白拿出這麽多錢,其他方面的支出怎麽辦?縮減?
但說道路修繕一方面,因爲亂戰的問題,大明許多高速公路都被破壞,修繕起來,動辄就是數千萬兩白銀,這事,能耽擱嗎?能縮減嗎?
顯然是不能的。
諸多種種,必要且必須的支出擺在哪裏,相比而言,救治傷寒病的百姓,必要性就要小很多。
轉來翌日,早朝。
弘治皇帝直接是将蔓延開來的傷寒病的問題提了出來,結果,當朝百官,多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
态度,很明顯,多是不願意支持朝廷出錢救治傷寒百姓的。
弘治皇帝越發的頭疼,歎息不已。
若按照當下這态勢來看,朝廷對傷寒病置之不理的話,那……也就沒必要繼續布控了。
布控,便意味着責任啊!
可一旦置之不理,這傷寒病又會瘋狂的蔓延開來,後果,将不可想象。
最終,不得已之下,他隻好将甯遠叫了過來。
“你小子的所有百姓……也就是全民保險,大概有幾分把握?”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