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退出虛境,亞修都仍然暈乎乎的,沒搞懂發生了什麽事。
劍姬到底明白了什麽?
他這種茫然狀态延續到試煉開始,當穿着銀色盔甲、手持雙頭劍的騎士朝他沖鋒,他下意識沿着身體的直覺拔劍格擋,然而雙頭劍舞出的劍軌爆出烈焰,逼得他狼狽閃避。
“小心了哦。”狐狸面具的聲音依舊清脆悅耳:“他可是銀火騎士團的團長,身經百戰的二翼術師,殺人焚屍業務娴熟,被他劫掠的商隊城鎮往往都會變成一片火海,如果你還這副沒睡醒的樣子,他會給你提供一套永恒睡眠套餐。”
見切!
在騎士斬落雙頭劍的瞬間,亞修拔劍切落他的劍身弱位,将雙頭劍壓制在地面。
幽蘭沒有辜負他創造的機會,從上方擒向騎士,那雙鎖鏈妙手足以隔着頭盔猛擊騎士的腦下垂體——
呿!
随着火焰咆哮,雙頭劍順勢舞動,爲騎士制造了近乎籠罩全身的烈焰劍幕。這種狀态兩人都無從下手,甚至不得不後退,以躲避騎士接下來的火幕爆破!
“我記憶裏可沒幾個劫火信徒。”亞修說道。
“是從我記憶裏抽出的複制體。”幽蘭語氣輕快,“銀火騎士團團長弗蘭克,說了你也不認識。”
巧了,這個人亞修還真認識,他之前從術師手冊裏依稀見過銀燈的發迹史,其中就包括這個人,“曾經跟你争奪劫火種子資格的人?後來因爲與團員産生親密關系,所以失去種子資格?”
“哎?”幽蘭眨眨眼睛,“你居然知道……但有一點你說錯了哦。”
“嗯?”亞修知道自己肯定有錯漏,畢竟他看的又不是弗蘭克或者銀燈的術師手冊,而是另外一個局外人,自然會有許多主觀臆斷——
“弗蘭克是被誣陷的。”狐狸面具後面傳來輕快的笑聲,“被我和諾貝達。”
仿佛能聆聽到他們的對話,幻影弗蘭克的火幕轟然爆碎,渾身纏繞着沸騰烈焰沖向兩人!
“但不是能找到弗蘭克行爲不端的證據——”
“人,從來都不能掌握真理,”幽蘭輕飄飄避開幻影弗蘭克的斬擊,鎖鏈妙手猛擊頭盔側面:“而是選擇相信真相的其中一層,選擇傾向現實的其中一面,營造出自己可以接受的錯覺。”
“當你需要某個結論,你自然就會找出能證實這個結論的證據,哪怕這些證據隻占真實的1%,但在你陳述裏,它們也可以是100%。”
亞修找準機會,箭步遞劍,劍鋒穿過烈焰的間隙,精準刺穿幻影弗蘭克的護頸。
然而弗蘭克護甲裏面居然爆出蒸汽火焰,身體呈現沸騰熔岩化——弗蘭克居然是劍術、火術、苦弱三修的狂戰騎士!
亞修發現疑點:“不對,提供線索的人不是你們這些利益相關者,而是劫火聖殿裏的其他人——”
“因爲苦難,因爲傾向,因爲錯覺。”
幽蘭躲開幻影弗蘭克的烈焰重擊,說道:“劫火聖殿要求信徒禁欲,我們也的确能忠實禁欲。外有環境壓迫,内有禁欲戒律,信徒的所有心思自然都成爲大法的燃料,這也是劫火聖殿爲什麽能供養五位大法。”
“但太苦了,亞修,你明白嗎,這樣的生活太苦了。”她說道:“大法是信徒們逃避現實寄托靈魂的容器,但時間久了,人總會膩的。所以一旦出現其他容器,他們會迫不及待鑽進裏面,共同營造能短暫歡愉的錯覺。”
“大家都在仰望星空,卻忘了自己身處陰溝。”
“關于弗蘭克的傳聞,一成是真的,九成都是其他人臆想後的藝術加工。諾貝達将這些傳聞彙聚起來,就變成信誓旦旦的罪證。”
“所以,弗蘭克與其說是被諾貝達誣陷……”
幽蘭抓住幻影弗蘭克的手腕猛擊虎口,直至後者松開雙頭劍。
“……還不如說他是被整個劫火聖殿陷害。”幽蘭說道:“他成爲了‘錯覺’。”
幻影弗蘭克棄劍後氣勢不減,全身盔甲突然炸開,渾身化爲熔岩巨獸,合拳試圖砸死幽蘭——
铮。
随着劍鳴破音,幻影弗蘭克的喉嚨爆出一層雲浪,然後頭顱飛起,斷裂處冒出仿佛在燃燒的鮮血。
面對自己不認識的敵人,亞修自然沒有任何心理負擔。
咚!幻影弗蘭克轟然倒下,熄滅成一團黑炭,裏面冒出兩團焰光飛向兩人。
不過亞修并沒有留意身體素質的上升,而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幽蘭。
“他明明就是你們害死的。”亞修認真說道,“将現實視爲錯覺的銀燈,可不會推卸這種責任。”
“我又不是銀燈,我是鏡主嘛,你這種在女士面前提起另外一位女士的習慣可不好。”幽蘭故作生氣:“不過,你其實也沒明白我們的思想。”
“現實是一瞬的錯覺,不僅是說現實是錯覺,更重要是,人也在追求錯覺。”她說道:“根本沒人在乎什麽真理,大家都隻是想溺死在自己創造的錯覺裏。破戒的騎士團團長,崇高的理想,大法……都一樣。”
“但沒有結果的希望,都是有毒的錯覺。”幽蘭的聲音輕柔,“意志越是堅定,中毒越是深邃。到最後,錯覺成了桎梏,永恒自然也變成囚籠。”
如果說銀燈語氣裏流露的是單純的、沸騰的、濃烈的漆黑,那麽鏡主這些話語裏散發的,卻是渾濁的、靜置的、似有若無的幽暗,雖然是不同說法,但卻殊途同歸。
然而亞修卻感覺,鏡主雖然認可銀燈的思想,但她并不在乎銀燈的追求。銀燈就像是仍在仰望星空的孩子,身上纏繞着恒星的熾烈光輝,而鏡主則是已經低頭看路,她眼眸裏的黯淡星光仿佛來源于已經寂滅的星辰。
似乎覺察出亞修的異樣,幽蘭發出銀鈴般的笑聲:“你現在才意識到我也是危險分子嗎?接下來的戰鬥,是不是我站在你前面會好一點?”
亞修回過神來,發現這個問題已經到了不得不解決的地步。
他們沒了蟬蛹庇護,鏡主随時都能對他痛下殺手。那麽在試煉裏,他到底要對鏡主抱有多少分信任,多少分警戒?
他真的能完全信任自己的判斷嗎?
要知道,他的生命已經不僅僅屬于他自己,不能輕易浪擲。
夜降,伊古拉他們肯定在想辦法救自己。
福音,他答應過要回去見莉絲。
虛境,還有人在等他。
“鏡主,”亞修沉思良久,終于說道,“你不肯摘下面具,與我三觀差異太大,相處時間太短,而且我們之間還有直接的利益沖突……老實說,我無法将信任托付給你。”
幽蘭歎了口氣,但似乎也有些許釋然:“我理解。”
“但是。”
亞修朝她伸出手,“我相信觀者的判斷。”
幽蘭眨眨眼睛,“關他什麽事?”
“你剛才表現出來的戰鬥力,雖然比我高上些許,但仍不是觀者的對手。”亞修說道:“既然如此,那你昨晚說你跟觀者沒發生戰鬥,應該就是真的。如果真發生戰鬥,你不可能一點傷都沒有。”
“你們沒發生戰鬥,隻能證明,觀者并不認爲你是敵人。”
幽蘭搖搖頭:“就不能是我跟他有私下交易嗎?譬如我們這些複制體商量一起替換掉本體,譬如他其實是個悶騷色狼,我用一點點美人計就——”
“我不喜歡那種思維模式。”亞修笑道:“喜歡我的人,是不是在圖謀我什麽?靠近我的人,是不是想謀害我?如果面對任何人任何事都這麽思考,太麻煩也太累了。”
“如果整個世界都是陰謀詭計,隻能說明我在驕傲地與全世界爲敵。”
“或許你說得對,每個人都沉溺在各自的錯覺裏,”他朝着幽蘭眨眨眼睛,“但我和觀者可是互補的雙子,總不可能一起産生錯覺!”
其實幽蘭早就準備好備選方案,譬如他們可以分割戰場,面對遠程一人在上空一人在地面,面對近戰一人在敵人正面一人在敵人背後,這樣便不用憂慮隊友背叛。等經曆數場戰鬥,便可以在安全範圍内慢慢增進配合……
但看着亞修,她忽然感覺自己被擺了一道。
等回去之後,肯定要被觀者責怪,畢竟他們如果在蟬蟲大廳好好戰鬥,就不會被亞修發現這個漏洞了……
“萬一你和觀者都判斷錯了呢?”幽蘭說道,“或者我突然有了别的想法,就是看你不爽呢?”
亞修沒有說話,但眼裏流露出仿佛看穿她色厲内茬的笑意。
“哼。”
幽蘭握住他的手,說出一句真話,
“跟我合作過的人,沒有不後悔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