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千米以下的黑暗深海裏,正下着一場溫柔的雪。雪花是非常漂亮的六芒星,緩慢地落到地面融化,亞修在旁邊看着就有一種莫名的安心感。
他伸出手指觸碰到一片雪花,哪怕早有準備,也還是失神數秒呆在原地,直到死狂朝他吐了口煙圈他才回過神來。
“折光守護居然沒有反應?”亞修下意識後退一步遠離眼前這片溫柔的雪景,“但我明明已經用聖域覆蓋了手指——”
“但你已經觸碰到暖冬了。”
死狂雙手抱在胸前,悠悠說道:“雪花隻是障眼法,「心靈」才是暖冬的媒介。當你意識到自己身處暖冬之中,你自然就會感覺到暖冬。這是以水術演繹心靈的奇觀,也是暖冬宮屹立深藍地獄數千年不倒的底氣。”
亞修捂着額頭:“剛才那五秒我雖然還有意識,但……怎麽說呢,就感覺整個人很溫暖,但又很空,很虛無,感覺無論發生什麽事都無所謂……”
“那就是安心感。”
死狂說道:“處于象征寒冷的雪景裏,身體卻被溫暖包圍,無憂無慮無懼……就像大雪天蜷縮在被子裏,溫暖的安心感會消磨你所有抵抗意志,隻想繼續睡下去。當年我們搶奪暖冬宮的資源,黑魔逃得最慢陷入暖冬之中,徹底陷入沉睡,被暖冬宮的半神抓了回去。”
“唯一能破解暖冬的方法就是在接觸之前逃離,不然一旦陷入暖冬,就算是神主也無法抗衡——”
“等等!”亞修打斷道:“黑魔被暖冬宮抓走,然後呢?”
“你在意這個幹嘛?趕緊繼續搜刮。”
“你突然爆了這麽一個勐料,我很難不在意啊!你們後來去救她了嗎?”
死狂沒好氣瞥了他一眼,說道:“其實我們不想救的,我們搶奪暖冬宮的資源都需要經過周密部署,如果救黑魔,我們無論怎麽做都必然要引發正面沖突——暖冬宮人數不多,但最弱都是三重獄翼,而我們隻是二重獄翼,奇觀每個人也隻有一兩座,根本打不過。”
“而且黑魔那時候……已經有十位姐妹,她從不跟我們交流,一直沉浸在自己精神世界。雖然我們之間本就沒有友誼可言,但既然她不願意接近我們,我們自然也不會貼臉過去。”
亞修說道:“最後是觀者說服了你們?”
“說服?哈。”死狂冷笑一聲:“他直接将暖冬宮抓住黑魔的消息傳遍深藍地獄,要知道黑魔也是有至高聖杯的,其他勢力得到消息蜂擁而至,然後他帶我們趁機再一次洗劫了暖冬宮的藏寶庫。”
亞修都聽呆了:“那黑魔怎麽辦?”
死狂平靜說道:“就算我們不救她,她其實也沒啥事。暖冬宮雖然渴求至高聖杯,但那個時間沒有人知道怎麽奪取别人的至高聖杯……你看到那裏的基座了嗎?”
亞修轉頭一看,在廣場周圍矗立了數個白金基座,看上去應該是陳列凋像的地方,但現在空無一物。
“暖冬宮最着名的兩座奇觀,「暖冬」與「冬兵」,前者能讓半神失去反抗之力,後者可以徹底洗腦半神,轉化爲捍衛暖冬宮的戰争機器。”死狂說道:“暖冬宮不是第一次制造冬兵,他們肯定是準備将黑魔轉化爲冬兵,無論當成打手還是商品都是極佳的選擇。”
“但深藍地獄各方勢力的包圍,讓他們根本來不及轉化黑魔。觀者帶我們洗劫完之後,将其中一件寶物藏在其他勢力的半神成員身上,然後主動觸發留在藏寶庫裏的陷阱,引爆警報,暖冬宮所有沉眠的冬兵瞬間蘇醒,并且主動攻擊藏有寶物的半神成員,其他勢力便以爲暖冬宮一言不合就武裝沖突,對峙立刻升級成全面戰争。”
亞修問道:“然後你們偷偷進去救了黑魔?”
“沒有。”死狂還是搖頭:“那時候場面非常混亂,我們不敢進入暖冬宮,觀者也沒帶我們進去,而是回到臨時據點等待。我記得鏡魔做了頓飯,是龍蝦雜燴,做好的時候黑魔就回來了。”
“她跟我們一起吃飯,我們分配戰利品的時候,她自覺沒有參與。我們沒問她怎麽從那種局面脫身,她也沒跟我們道謝。”
“是不是很失望?”死狂嗤笑一聲,“我們可不是什麽團結友好的犯罪團夥。”
亞修想了想,搖頭:“不,雖然有點驚訝,但仔細想想還挺合理,甚至覺得有點帥氣。”
并不是互幫互助,但也不是完全不管,而是「在照顧絕大多數人利益的情況下給予落難者掙紮的機會」。終末五人組的成員人品,組隊方式,利益矛盾,都注定他們不可能無條件對同伴施以援手,不落井下石都算是善心大發了,每個人都是自己生命的第一責任人。
觀者不可能勸服她們去救黑魔,他也沒有勸過,而是利用這個機會引發混戰,帶着大家趁機掠奪資源。如果黑魔沒能抓住混戰的機會逃出來,他們也絕不會停留,死就死了吧。
他們是爲了減輕生存壓力才聚在一起,絕不會爲了别人增加自己的負擔,就像是一群孤狼爲了度過暴雪不得不抱團取暖,誰要是凍死了就會被抛棄。但在你倒下的時候,給你一巴掌清醒一下的力氣,他們還是有的。
亞修好不容易将「暖冬」收入靈魂天國,死狂在一旁看着,忽然說道:“後來我們殺回暖冬宮,見敗局已定,暖冬宮主甯願将奇觀摧毀也不願意留給我們,這是黑魔經常唠叨的遺憾——爲此她折磨了暖冬宮主三天三夜,整個深藍地獄都聽到那家夥的哀嚎。”
“黑魔想要這個奇觀?”
“我不知道。”死狂抖了抖煙灰,“隻是她确實蠻在意的,畢竟這是無法複制的唯一奇觀。”
“哎?爲什麽不能複制?”
“奇觀升變。”死狂吐出一個新的名詞:“每當術法發展到一定程度,虛境都會開始孕育新的秘境。如果這時候恰好有哪座公共奇觀與新秘境相性極佳,奇觀就會自動向秘境升變。”
“升變是漫長的過程,哪怕對半神來說也太長了……不過在升變結束之前,奇觀也能獲得不可思議的權能,像「暖冬」本來隻是普通的水術奇觀,現在卻能發揮出連神主都無法抵抗的心靈威能。隻是一旦奇觀崩塌,就算重建也不可能觸發升變,因此這類處于升變階段的奇觀就被稱爲唯一奇觀。”
“順帶一提,當你将「暖冬」放入靈魂天國的時候,它的升變就終止了,再也不可能升變成秘境,但可以保留唯一奇觀的威能。”死狂悠悠說道:“奇觀觸發升變的關鍵要求,就是它必須是放置在公共世界裏的無主奇觀。”
亞修張了張嘴巴,郁悶說道:“我怎麽感覺自己是暴殄天物的人……”
“如果你說感情,那确實是。但如果你說「暖冬」,那沒有。”死狂搖搖頭:“就算「暖冬」幾千年後變成秘境,又關你們什麽事?給你們的墳頭下雪嗎?”
“「暖冬」就給魔女吧。”亞修說道:“黑魔這麽在意肯定有理由。”
“随便你。”
亞修進入宮殿内部,沒有看見半神死亡後掉落的知識寶石,宮殿内部雍容華貴,但任何修煉資源都沒有留下。
“除了一開始的刺骨狼宮,後面的宮殿好像都及時撤離了。”亞修說道:“如果不知道他們撤去哪,我們恐怕沒有奇觀以外的收獲——”
“肯定是在歸溟宮。”死狂斷定道:“歸溟宮是深藍地獄裏以防禦奇觀着稱的勢力,當初我們在去第三重地獄之前打算洗劫一遍深藍地獄所有勢力,愣是無法撼動歸溟宮,後來才知道他們的奇觀「歸溟海流」将大海與結界連成一體,除非蒸發整片大海每一滴水,否則絕無可能攻破結界。”
亞修:“那我們——”
“我給你規劃的路線就是一邊收集奇觀一邊抵達歸溟宮,走吧。”死狂腳步輕點,如同美人魚遨遊深海,“下一站是煉金熊宮。”
亞修展開虛翼飛到她前面,倒過來看着她,問道:“你們在地獄應該遇過好多次危險吧?”
“我不記得我跟你的關系什麽時候好到可以閑聊,”死狂冷冷說道:“要麽把手伸出來,要麽别擋在我前面。”
“我很好奇嘛。”亞修跟她并肩遨遊,笑道:“該不會你曾經落難過,結果被觀者他們救了吧?”
死狂果然忍不住打開話題:“我落難?那次如果不是我帶她們及時到場,觀者早八百年就死在地獄裏了!”
亞修心想這人還挺好套話的,問道:“你們不是都很讨厭觀者嗎?爲什麽你們會去救他?”
死狂看了他一眼,過了良久也沒說話。亞修以爲她不會回答,等到達煉金熊宮,她才緩緩開口道:“我們的第一次團隊合作,是在天使狩獵裏。”
“那時候我們被困在廢墟之中,但完全沒有合作的意願,甚至想當場厮殺到隻剩一人:黑魔跟鏡魔有深仇大恨,我也厭惡觀者表裏比興的做派,幽魔更是不被任何人信任。爲了取信我們,觀者剖開胸膛,用冰凝結自己的心髒掏出來摔到地上。”
“他說,十秒内你們誰都能踩碎它,如果十秒後我還活着,你們停下來聽我說話。”
“我們每次回想起來,沒有人不後悔,”死狂一臉可惜,“多麽珍貴的機會就這樣擦肩而過……隻要我們擡起腳踩下去,一切都結束了。”
“但十秒很快過去,我懷疑其實隻有五秒,總之他活下來了,我們也給他一次機會。”
“他說,他能給我們帶來更偉大的利益。”
随着死狂的描述,亞修仿佛能看見那一幕——
在随時都會崩塌的昏暗廢墟裏,五個藏在陰影裏的人聚在一起。穿着風衣的青年将心髒塞回胸膛,盤腿坐下來,用手指點着地面,說:“我能給你們帶來更偉大的利益。”
發色雜亂的女孩捂住腦袋問道:“但現在重點不是怎麽活下來嗎?我們快死了啊,這裏所有人,都會死!哈哈哈你終于要死了!”
“我不能保證你們活下來,”風衣青年說道,“但如果你們能抓住機會,就能憑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衣着陰郁的精靈問道:“我憑什麽相信你?”
“我不需要你們相信我,但我希望你們要注視我的行動。”風衣青年說道:“我會爲你們創造機會。”
紅發少女冷笑道:“你會這麽好心?”
“如果不讓你們活下來,那我也活不下來。”風衣青年搖頭:“跟道德善惡無關,我還有志願,我一定要活下去。”
鏡魔情緒複雜,輕聲問道:“我們還能繼續并肩嗎?”
“一直到死。”
*
亞修回過神來,問道:“那觀者做到了嗎?”
死狂吸了一口,仰起頭呼出煙霧:“你以爲我們爲什麽能統一意見去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