崛川信彥在這裏等的,當然是陶知命的電話。
這一聲電話鈴讓高木仁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仿佛到了命運裁決之刻。
他雖然也不敢相信崛川信彥會真的做什麽,但陶知命想要崛川信彥死,萬一這家夥瘋了呢?
高木仁八對于崛川信彥就這麽判斷清楚了局勢感到望塵莫及,那麽自己作爲一個叛徒又能有什麽好下場?
他終究不像陶知命一樣更能把握崛川信彥的心理。
此時的崛川信彥,絲毫不比他更放松。
望着桌子上的電話,崛川信彥深深吸了一口氣,吩咐道:“接聽電話吧,高木會長。”
“……會長大人,我……”
崛川信彥微笑着:“接聽。”
有槍的人又高又硬,高木仁八咬着牙,顫巍巍地拿起了電話:“……喂?”
“高木桑?”電話裏陶知命的聲音滿是笑意,還調侃着,“崛川桑辦公室的電話是你在接聽,他在忙嗎?”
高木仁八也不敢多解釋自己現在被槍比劃着,隻是徑直把電話遞了過去:“會長大人……是陶會長。”
“都說了,現在你是會長大人。”崛川信彥先說了一句,才拿着電話說道,“陶會長,久等了。”
“崛川桑,何必吓唬高木桑呢?”陶知命仿佛看見了這屋子裏的情形似的,“這可不是對待部下的胸襟器量啊。”
崛川信彥沉默了許久,不知道他有沒有意指被自己抛棄和處理的義弟春野泷三。
現在隻能先從最壞的情況來做打算,最壞的情況就是, 自己在他面前其實已經透明了。
于是他誠懇地問道:“陶會長, 不知道您和其他人溝通過之後,決定是什麽呢?現在第一勸業銀行的諸位,都非常期待您能來擔任會長,同舟共濟啊。我本人, 也是誠心佩服陶會長的才能!”
言語間, 已經開始尊稱“您”了。
但高木仁八仍舊不感動。
“崛川桑,這樣的心情, 我也是一樣啊。不愧是崛川桑!”陶知命贊歎了一句, 然後說道,“由我去擔任會長實在太不像樣了, 畢竟我對第一勸業财團的内部一無所知。但是既然隻是以消化你們壞賬的名義, 那麽不如就通過我的知命信托,向第一勸業信托銀行注入一部分資金,成爲股東吧。”
崛川信彥此刻腦筋高速轉動,這個方案在他的料想中, 屬于最友好的方式。
知命信托向第一勸業信托銀行注資,成爲股東,陶知命自己得到了部分利益。
但在第一勸業銀行信托銀行正式持有第一勸業銀行的股份之前, 陶知命又不會提前成爲第一勸業财團的股東, 讓其他各家産生忌憚。
而第一勸業信托銀行的本金擴大了,能消化更大規模的第一勸業财團壞賬,也能讓伊藤忠幸兵衛那些老家夥更依賴自己。這個時候提出讓他們讓出部分股份, 哪怕隻是先讓自己和高木仁八爲其他各家财團代持, 也初步完成了目标。
真的還得依賴自己?真的沒有詐?
崛川信彥不敢信, 仍舊堅持着:“陶會長,現在因爲秘密調查組和針對福本雄等人的調查結果引而不發,安倍桑他們也對伊藤忠家主等人含糊其辭, 正是他們最惶恐的時候。如果讓他們看到有了您作爲新的外援,恐怕就會變得不擔心, 錯過了最好的談判時機。”
“崛川桑, 在他們眼中,我應該也是巴不得有這樣的機會成爲大财團的股東, 本來就沒有多少談判資本。”陶知命語帶笑意,“所以,能夠進入第一勸業信托銀行成爲股東,至于第一勸業信托銀行在母銀行究竟能持有多少股份, 還得依靠你來争取啊。你看,之前營造的局面不就起效果了嗎?”
崛川信彥咬了一下牙關, 還是問道:“那麽對于秘密調查組的調查結果, 處置方向會是怎樣?福本雄他們呢?”
陶知命隻是意味深長地回答他:“會全力幫助你來造勢的。霓虹銀行主持調查的半澤局長已經被解除了職務,安排到了大藏省設立在天國之門的金融研究中心擔任特派理事。表面上要大事化了從長計議, 但是東京地檢會迅速發起對尾上縫的調查。”
崛川信彥心中一震,這是一定要殺雞儆猴的意思?
但尾上縫牽連更多的, 不是芙蓉、三和嗎?爲自己開展下一步的吞并計劃造勢?
利益在前,伊藤忠幸兵衛他們又怎麽舍得讓步?
于是就聽陶知命繼續說:“至于福本雄那邊……崛川桑,堤會長通過他向你們第一勸業财團的董事們用藝術品的方式賄賂,用造假賬的方式獲得了巨額貸款的事, 也會因爲對尾上縫的調查蔓延到堤會長身上時暴露出來。”
計劃是如此詳細,崛川信彥幾乎有點相信他真的隻是爲了利益了。
但如何敢就這麽相信, 除非有把那些話挑明。
【你真實的目标到底是不是我?】
【你到底知道了多少?】
【到底計劃了多久?】
一切都隻是猜測, 之前辭任會長、邀他入局, 可以看做隻是對福本雄事件的應激反應, 和陶大郎所說的“多想了”。
可這一點, 又是必須确認的。
已經錯判了一次,不能再錯了。
“陶會長,您知道我在擔心什麽吧?”崛川信彥終究開口了,“我想知道的答案,不僅僅是這些。”
電話裏,陶知命許久沒有說話。
沉默的時間越久,崛川信彥越覺得自己猜得沒錯。
終于,陶知命開口了:“我是從一文不名慢慢走過來的。這趟旅程裏,每一次機會,每一個人脈,都是我主動去争取,主動去經營的。少年驟富, 孤家寡人,我既需要大膽, 也需要謹慎。你說是吧,崛川桑?我相信你深有體會。”
“……當然。”崛川信彥猜着他爲什麽說這些。
下一句話, 就讓崛川信彥無比沉重起來:“所以對于崛川桑最開始主動要和我合作,甚至在明知我和上田家已經有婚約的情況下,仍然将遙托付給我這件事,就變得史無前例地謹慎。”
果然是與春野遙有關嗎?那個孩子是不可能知道什麽的,那他的調查……既然能那麽疾風驟雨般地搞定福本雄,到底已經掌握了多少東西?
陶知命繼續說了:“總而言之,春野泷三既然是你的義弟,他又是因爲與月光莊類似的事自殺的,我就必須要提防這裏面的陷阱。崛川桑,這你能理解吧?”
“……十分理解。”
“但是八幡研究會确實是一個我很希望進入和施加影響力的平台。”陶知命先說了這個,又說道,“而且,遙……确實很可愛。”
聽起來是因爲利益心動。
“所以,與可能得到的回報相比,我承擔一些過去的因果責任,隻要我覺得可控,那也沒什麽。”陶知命輕笑了一下,“但是,沒想到三菱和第一勸銀,還另有一個三一财團的計劃,并且在前年将我作爲了突破的目标。在那之後,崛川桑一直還沒有給我真正的解釋啊。”
崛川信彥心中一震。
問題出在這裏嗎?
當初他遭到圍攻,自己隻是借勢拉攏了他,和他強化着關系。最後岩崎主動跳出來,承認了是和三井、住友迫于内閣政策的壓力做的選擇,他沒有信?他認爲自己也有參與?甚至一開始讓遙接近他,也帶着目的?
崛川信彥想着去年10月18那天在他遊艇上的見聞,陡然臉色一白。
是了,他既然能在那天侃侃而談,讓内閣那麽多大佬都啞口無言,之前就辦不到嗎?
什麽内閣政策會刺激不動産市場和股市同時崩盤,讓岩崎家、三井、住友都承擔巨大壓力。既然他能讓内閣那些大佬加上三重野複那個老頑固都陪着他制定了那個新的瘋狂計劃,之前的政策節奏又怎麽會失控?
崛川信彥的眼神陡然凝向了高木仁八,淩厲不已。
《周刊文春》炮轟陶大郎事件後,去參加當時談判會的人是他高木仁八。
盡管自己又向許多人求證過了,但高木仁八難道那個時候就已經被收買了,而不是去年10月18日之後?
在崛川信彥看來,隻有經曆了去年遊艇上的那場“辯論”,才會真正深刻感受到陶大郎已經無與倫比的影響力,和他們那個計劃的不可回頭。這種情況下,如果高木仁八發現他們聯手以崛川信彥爲目标,那确實是大勢無從抗争。
可是前年?
如果高木仁八那個時候就被征服了的話,那麽……那……
高木仁八被他盯得再次汗如雨下,以爲崛川信彥隻是憤怒,畢竟他捏槍的手有點抖。
他不知道,崛川信彥是在害怕得發抖。
“……抱歉,陶會長。”崛川信彥極力克制着自己,争取确認陶知命隻是因爲自己曾有份對付他所以憤怒這一種可能,“您也能理解,在他們的計劃裏,我從來都不是主導。所以,我才誠心想要與您合作。畢竟,我們都是從塵埃中爬起來的人。”
他努力解釋着:“至于遙……您現在肯定也知道了,八幡研究會不是那麽幹淨。我們既有商業利益的紐帶,又共同處于一個能便利做很多事的平台裏,還有遙這一層親情關系,這才是最穩固的同盟啊。當初您提出讓植野君迎娶高木桑的女兒,我是倍感高興的。真的是,我以爲您也認可了這一點。怎麽現在……還擔心我通過遙埋伏着對付您的陷阱呢?”
高木仁八心裏委屈:自己的女兒,就爲了在那時候麻痹一下崛川信彥,要嫁給植野洋介那個和陶大郎一樣浪的家夥。
好在洋子對植野洋介似乎挺癡迷,而植野洋介還要點臉,不像陶大郎那麽肆無忌憚,做什麽都是偷偷摸摸來的,沒讓洋子知道……
“真的沒有嗎?”陶知命冷笑着,“你不想知道當年木島桑逃出關西,到東京來找我說了什麽嗎?他說了,因爲他所代持的那部分春野家的股份,如果我接手了的話,那麽他就得死。”
崛川信彥急忙說:“那是木島桑想多了!人老了之後,總是會多想嘛。您看這麽久了,我們不是一直相安無事嗎?我的重心,根本沒放在當年那些事上。”
“那是因爲田中大人的調停!”陶知命沒有客氣,“但木島桑代持的股份,始終是要交到我手上的。崛川桑,你準備什麽時候才對我說明白其中的隐秘,好讓我安心?我可是一直在等,從霓虹股指4萬點,等到了現在1萬點啊!我可不想在計劃推進到關鍵的時刻,突然遭遇緻命一擊!”
崛川信彥反而放松了,重重說道:“我明白了!是因爲這個的話,過錯在我,十分抱歉!如果陶會長有時間,我向您詳細說清楚!”
“好,明天在八幡神社,我等你!”
崛川信彥一愣:“八幡神社?”
“當然。”陶知命說道,“木島桑說過,其中有與春野家有關的隐秘,想必是遙一直在意的春野泷三之死。雖然她是巫女,但既然是我的女人,我也不希望她總是帶着冷漠的氣質!”
“……我明白了。那麽……明天見。”
崛川信彥緩緩放下了電話。
木島元一爲了活命,終究隻是點出了這一點,讓他顯得有存在價值,而沒有全盤拖出當年的秘密嗎?
也是,那些秘密全部說出來,他也死無葬身之地。
這麽說的話,真的還有救,不是最壞的情況。
也是,隻有因爲龐大的利益,才需要這麽費盡周折。
崛川信彥心裏松快起來,看着頭發都汗透了的高木仁八,笑着拿起了槍,對準了他的膝蓋。
高木仁八害怕起來,哆嗦着嘴唇,擡起了雙手:“會長大人……您……您……”
“咔——”
崛川信彥摳緊了扳機,隻有一聲悶響,不見子彈射出,但高木仁八的褲子再次汗濕了不少。
“看吧,真的是玩具槍。”崛川信彥很天真的樣子。
“……會長大人!”高木仁八眼淚都下來了。
“明天和我一起去見陶會長吧。”崛川信彥吩咐着,“對了,兩家很久沒有一起吃飯了,晚上帶上妻子孩子一起到我家裏吧,讓她們好好聚一聚,聊聊天。”
“……是。”高木仁八擦了擦眼淚,乖巧地站了起來。
看到那張真皮座椅上的水漬,他又立刻低頭:“我去換一張椅子過來。”
看他推着椅子往外走的狼狽模樣,崛川信彥想着這麽多年,輕歎了一口氣:“仁八,辛苦你了。”
高木仁八轉身彎腰站在那裏,知道不用多解釋出來。
一個神祗,一個惡魔,兩個人都聰明得跟鬼似的。
所以夾在他們的交鋒中間,辛苦是真的,高木仁八心裏委屈,眼淚又出來了。
這是人該過的日子?
崛川信彥開口道:“我不怪你,我能理解。但是今天晚上,你能最後把我當成一次大哥,幫幫我,告訴我些什麽嗎?”
高木仁八立刻跪在了地上:“崛川大哥……我一定……會全部告訴您的。我……我也不想這樣的!”
說完放聲大哭,極爲委屈。
崛川信彥快步走了過去,将他扶了起來,然後說道:“不要哭了,等一會。”
說完就走到這會長辦公室的裏間,從衣櫃了拿出了一整套的衣服,溫聲說道:“不要這個樣子出去,換上吧,是爲你準備的。椅子也不用換,我們兄弟倆一起闖蕩了這麽久,早就分不清彼此了。”
他笑着撩開了西裝,說道:“你看,其實我也汗濕了襯衫。”
說罷脫下西裝,就那麽用它擦幹了椅子,推回了原位坦然地坐下去,笑着對他說:“去裏面屋子換一下衣服吧,體面地走出去。”
“……謝謝大哥。”高木仁八很感動,擡起手臂用衣袖擦了擦眼睛,鞠了一躬之後就拿着那一身新衣服往裏屋走去。
崛川信彥一直微笑着,等他進了門,才緩緩收起笑容。
視線漸漸移到那個保險櫃,崛川信彥伸手,從裏面拿出了一個彈夾。
放在西裝的口袋裏後,他重新鎖上了保險櫃。
裏屋裏,高木仁八臉色蒼白,看着自己換下來的髒衣服。
今天的恐懼是真實的,所有的反應都是真實的,他宛如從地獄歸來。
但事情發展到了這一步,那家夥竟然還有辦法讓崛川信彥重新信任他,去八幡神社向他解釋些什麽之後,像是可以冰釋前嫌?
這麽說……計劃還沒有結束,自己還得演下去。
而今晚,是自己最難過的一關了吧?
難不成他早就計劃好了這個環節,要将自己逼迫到他與崛川信彥的正面交鋒中間,擊潰自己的心理防線?
他想起了那幫惡魔一起聯手向自己演戲、向崛川信彥演戲的樣子。
這次的風波,影帝們難道還設計了一個“卧底演技提高試煉”的小目标?
不過……陷入絕境一次之後,好像确實對晚上崛川信彥的問話心裏更有底了。
高木仁八看着鏡子裏的自己,那張臉上表情複雜至極。
他有一句髒話咽到了肚子裏。
玩弄人心的魔鬼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