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喪總計爲二十七日,朝喪期滿則移葬皇陵,但大越遷都建邺還不滿兩年,期間除了加強建邺以及沿江防務外,還拼盡全力在淮南與赤扈人打了一場赤扈南侵以來規模最大的一次會戰,壓根就沒有時間或者騰出些許錢糧在建邺附近修建皇陵。
即便很多人對建繼帝的身體有所擔憂,但誰都沒有想到建邺帝的身體會在這麽短的時間内垮掉。
淮王趙觀與周鶴等人主張是等朝喪期滿之後,修陵期間将棺椁先停放到建邺某座大寺古刹之中——也就此征詢徐懷的意見,徐懷當然是說淮王與諸相決定便可。
在淮王府草草吃了一些素食,然而與夜裏負責守靈的武威郡王趙翼等人趕到福甯宮。
外殿搭設了祭台,長案之上香燭高燒,十數古刹高僧圍案頌經不斷,内外宮侍、宿衛皆穿缟素,氣氛壓抑、悲切——外殿也有十數朝臣在守靈。
建繼帝登基以來,徐懷雖然與高峻陽、顧繼遷、楊麟、鄭懷忠等人跻身大将之列,但回到中樞面聖的機會不多,與絕大多數朝臣都是匆匆見過幾面,都沒有留下太深刻的印象。
外殿守靈的十數朝臣之中,徐懷也就認識中書舍人、知制诰錢尚端及禮部侍郎晉莊臣二人,其他人等也是聽武威郡王趙翼介紹,徐懷一一拱手緻禮;衆人對徐懷的态度談不上熱忱,也沒有刻意的冷淡與疏遠,但一定要細辨,更多的還是困惑與畏懼。
畢竟有資格到福甯殿輪替守陵的大臣,昨日都親眼見識過徐懷将鄭懷忠、鄭聰父子玩弄到股掌之間的全貌,甚至絕大多數人包括周鶴、高純年、錢尚端等人在内,都還不清楚徐懷與淮王到底在暗中達成怎樣的密議,此時誰敢去得罪他?
建繼帝小殓過後已換上壽服,毫無生息的躺在龍榻之上,香燭圍繞。
徐懷走進内殿祭拜建繼帝。
鄭貴妃沒有被軟禁起來,還是與諸妃及纓雲公主在内殿守靈,但看到徐懷走進來,眼神裏滿是怨恨——纓雲公主嬌美的面容卻是憔悴不堪。
“或有大臣介直請立皇子寅爲太子,但此事斷不可允……”
纓雲公主乃建繼帝獨女,大臣祭拜,她要過來還禮——在纓雲公主還禮時,徐懷壓低聲音說道。
纓雲公主微微一怔,琢磨着徐懷話裏的意思,徐懷祭拜過,則站起來身再看了建繼帝遺容片晌,便往外殿走去。
建繼帝駕崩,淮王趙觀以皇太弟繼位,在很多大臣看來,立皇子寅爲太子,似乎是理所當然之事。
到時候無論是出于這種理所當然,亦或是懷有别的居心與目的,上書請立皇子寅爲太子,都有可能将才牙牙學語的皇子寅置入難言兇險的漩渦之中——纓雲公主作爲建繼帝的獨女,也将沒有辦法置身漩渦之外。
建繼帝在身爲景王之時,與包括淮王在内的慈明殿一系積怨就極深,而淮王也絕非胸襟開闊之人。
淮王登基之後,即便一時屈從朝議立皇子寅爲太子,但内心深處怎麽可能會甘願?
建繼帝其實也是想着立自己的子嗣登基,但奈何天不假年而已。
倘若建繼帝真要能繼續在位十數年,到那時成功驅逐胡虜、收複中原,大越國泰民安,怎麽可能不找機會廢掉淮王,而傳位給他?
道理都是相通的。
此時徐懷是可以鼓動朝臣一起上書請立皇子寅,爲了坐穩皇位,淮王也極可能會同意。
問題是皇子寅才牙牙學語,皇宮内外都是淮王的嫡系親信,鄭貴妃也極可能會被打入冷宮,無法再與皇子寅接觸,僅憑纓雲公主一個人怎麽可能保證皇子寅在成長過程中不出一點意外?
牙牙學語的皇子寅但凡真要出了什麽意外,那纓雲公主就是背鍋之人。
對皇子寅來說,最好的辦法是封王就藩、離開建邺。
皇子寅不在淮王眼鼻子底子晃蕩,朝臣又沒有誰胡亂議論立太子之事,才有可能安全許多,但這事需要從長謀劃,非此時猝然能成。
是夜徐懷在福甯宮外殿爲建繼帝守靈,次日一早建繼帝遺體便裝入棺椁移往紫宸殿,在京官員及诰命以上眷屬将入殿瞻仰遺容。
淮王趙觀作爲嗣皇帝,除了大殓等禮要統領群臣、決定大喪期間種種事宜、監管國政外,同時還需要對淮東軍将的軍事及種種分化、安撫部署做出決策,可以說分毫都不得稍停。
然而他内心卻又是亢奮的,臉上也看不出什麽倦容來。
群臣攜诰命眷屬瞻仰建繼帝遺容,一直持續到日暮時分才結束。
而在這一刻,徐懷也拿到率領選鋒軍兩都骁騎并于南蔡征編三都甲卒會同荊湖南路制置司及荊湖北路兵馬都部署司進剿洞荊賊軍的樞密院征調令。
大越騎軍以五百人馬爲一都,步軍以兩千五百人爲一都,以都指揮使、都虞侯統禦之。
得此征調令,徐懷可以在僑縣南蔡直接征編七千五百名戰兵以及一部分相應的辎重兵卒,與随行選鋒軍千餘骁騎,投入到對洞荊匪軍的進剿戰事之中。
徐懷身爲楚山行營兵馬都總管、靖勝侯兼知汝、蔡兩州軍事、明州刺史、禦帶器械,無論是資曆還是職銜,都遠在荊湖北路兵馬都部署高峻堂之上,但這封征調令準許徐懷征編兵馬從荊湖北路境内參與進剿洞荊賊軍,與荊湖北路兵馬都部署司所轄的兵馬是協同作戰的關系,并無節制之權。
很顯然以樞密副使汪伯潛爲首的淮王府人馬,在這封征調令裏還是留了一手,說明淮王趙觀登基在即也并沒有忘乎所以。
不過,徐懷最終所需要的,也就這樣的一封征調令诏。
與淮王趙觀及周鶴、高純年等人在紫宸殿辭行之後,徐懷就直接趁着日暮直接馳出大梁門,趕往龍藏浦河口。
而在龍藏浦河口,選鋒軍千餘骁騎也已經做出連夜開拔的準備。
大殓之禮剛畢,朱沆、王番都無法脫身,隻能是朱桐、盧雄、王孔等人出城給徐懷送行——他們趕到龍藏浦河口,看到這邊已經做好開拔的準備,都有些驚訝。
“你連日勞累,不等到明日再動身?”朱桐疑惑的問道。
“軍機瞬息萬變,早一日遲一日區别極大……”徐懷淡淡說道。
虜帝在征讨黨項途中遇刺身亡,鎮南宗王兀魯烈、平燕宗王屠哥率嫡系兵馬北還争位,使得嶽海樓、曹師雄等降附兵馬不得不在河淮、河洛及關陝一帶收縮防線——在這種情況下,大越完全有能力抽調精銳兵馬平定洞荊亂事。
如果不出意外,與赤扈人暗通的孫彥舟、胡蕩舟等賊将可能已經得到嶽海樓或曹師雄的授意,在跟葛伯奕秘密談判招撫之事了。
目前一方面應該是還沒有談妥最終的招撫條件,另一方面葛伯奕想獨占其功,才沒有将這事知會朝中。
荊湖南路制置司嚴格封鎖消息,當然也不可能單獨知會淮王府其事。
要不然的話,壓根不會有這麽一封征調令出爐了。
不過,在淮王及樞密院準許楚山在南蔡征編兵馬參與對洞荊匪軍進剿的消息傳到嶽州之後,葛伯奕必然會第一時間派人趕到建邺進行勸阻。
荊湖南路制置司所在的嶽州,相距建邺約一千五百裏,信使單程馳騁僅需要四到六天。
也就是說徐懷必需第一時間趕到南蔡,趕到南蔡也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對所列兵馬的征編、動員,然後開拔到複州、荊州境内,叫朝中沒有收回征調令的機會。
也隻有率兵馬進入複州、荊州境内之後,接下來朝中無論對洞荊匪軍決定進行進剿作戰,還是進行招撫、招安,至少明面上沒有辦法或者借口,将楚山踢到一邊了。
到時候就算葛伯奕在淮王的全力支持下,執意要對洞荊匪軍進行招撫,楚山精銳觊觎一側,沒有徐懷的點頭與首肯,又或者說楚山沒有得到足夠的好處,孫彥舟、胡蕩舟等賊軍敢輕易放下武器投降嗎?
反過來,葛伯奕執意要剿滅洞荊匪軍,以蔣昂爲首的東洲寨勢力,向楚山繳械投降,在明面上誰又能反對或制止?
這也是徐懷此次進京,途經南蔡時韓圭強力主張暗中提前進行軍事動員的關鍵所在。
而這次能否從洞荊賊軍成功收編三五萬甚至更大規模的青壯男丁,則關系到楚山後續的發展潛力——
徐懷并不在乎士紳與朝臣之間的名聲,這些年士紳及士臣對楚山在汝、蔡所行新政的排擠與厭惡,還不夠激烈嗎?
楊麟戰死之後,徐懷當然有将楊祁業所部留在楚山的機會。
建繼帝調楊祁業所部南下襄陽休整,接受文橫嶽的節制,史轸等人是勸阻的——理由也是充分的,當時楚山确實是承受極大的軍事壓力。
徐懷奉诏行事,除了當時确實需要對鄭懷忠、鄭聰父子施加壓力,還有一個主要原因,還是徐懷在楚山裏裏外外所塑造的那一套體制,跟傳統的禁軍是很難兼容的。
也因此楚山能從洞荊賊軍直接收編三五萬乃至更大規模的青壯男丁,然後進行徹底的整頓、改造,絕對要比将南陽府劃入楚山大營轄下,從南陽府征募三五萬新兵,又或許将其他禁軍納入楚山節制,都要更能夯實楚山的根基。
爲此,周景都留在南蔡,協助範宗奇、姜燮、徐勝等人籌劃諸事,沒有跟随到建邺來。
這個節骨眼上,徐懷還真不能在建邺随随便便多耽擱一宿。
至于淮王登基之後,朝堂及地方新的權力分配,王番留在建邺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