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侯,陛下駕崩了,值此風雨飄搖之際,如撐天巨柱垮塌下來,我等皆悲痛如創,但恰是如此,我等更需要忍住内心的悲痛,處置好陛下的身後事,才能不辜負陛下的信任啊……”周鶴走到徐懷身邊,伸手攙住他的胳膊,要拉他起來說話。
周鶴以門下侍郎、中書門下省平章事執掌相政,在朝中位序在郡王之前,與親王同列。
理論上就算明确是由淮王趙觀登基,但在正式登基即位之前,也應該由周鶴牽頭主持建繼帝的身後事,甚至得由周鶴牽頭、統領群臣勸進新帝即位。
一般情況下,哪裏可能會有外藩将帥插手或多嘴的機會?
然而一封密诏徹底的打亂了周鶴等人所熟悉的秩序。
目前朝中大臣都知道密诏的存在。
特别是密诏傳往楚山之後,建繼帝即便有蘇醒過來的時刻,卻都沒有留下隻言片語——這也意味着徐懷所持的這封密诏,就是建繼帝的最後遺命。
汝颍會戰期間,周鶴、高純年等人想盡一切辦法拖延、阻撓,卻毫無不能打斷建繼帝禦駕親征的決心。
那一次也令周鶴、高純年等人清楚的看到,直接置于禦營使司架構之下的鄧珪、劉衍、張辛三大營禁軍,對建繼帝是何等的忠誠。
他們有這樣的認識,自然也清楚建繼帝新喪,将卒情緒悲憤,隻要密诏遺命的消息公開出去,滿朝士臣與淮王府聯手起來,也沒有能力在這樣的特殊時刻對抗密诏遺命。
因此,不管周鶴願不願意承認,持有密诏的徐懷,實際上已經取代了他統領群臣的地位——甚至可以說徐懷才是真正的顧命大臣。
至少在新帝登基即位之前,沒有誰能與持有密诏的徐懷直接對抗。
周鶴雖說内心更迫切想知道密诏到底寫下什麽遺命,但此時也隻能以商量的口吻請徐懷起身商議建繼帝的身後事。
徐懷在龍榻之前起身,看着建繼帝毫無生息的枯瘦臉容,聽着纓雲公主與鄭貴妃嘤嘤哭泣——他原以爲建繼帝再不濟也能多撐幾日,完全沒有想到建繼帝竟然在他觐見這一刻駕崩。
面對周鶴的催促以及淮王趙觀焦慮看來的眼神,徐懷的心思有些亂,沉吟片晌後才看向内殿的衆人,緩緩說道:
“陛下駕崩之事,應該先讓大殿守候的諸大臣知曉——陛下身後事要如何辦理,徐懷也以爲諸大臣共同商議爲好。周相、淮王、樞相、纓雲公主、武威郡王、鄭貴人,你們以爲如何?”
周鶴欲言又止,看了胡楷、武威郡王趙翼一眼,最終朝淮王趙觀看過去。
淮王趙觀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臉色難看得很。
徐懷這話的意思,他還是能聽出重點,就是要鄭貴妃、纓雲公主一同走出内殿,與諸大臣商議建繼帝的身後事。
這對諸大臣所傳遞的信号,無非就是那張龍椅此時還并非他淮王趙觀所獨屬。
要不然,徐懷随便找個理由、借口,就可以讓誕下皇子的鄭貴妃留在内殿,就能阻攔她與諸大臣見面,甚至可以阻攔鄭貴妃與鄭聰見面。
很顯然,徐懷此時并無意遂他的心行事。
雖然趙觀對此早有預料,但真正看到這一幕發生,還是抑制不住内心一股邪火升騰而起。
過了片晌,趙觀才強抑住内心的陰怒,更是強忍住不問密诏所書到底是何,隻是沉着臉說道:“徐侯年少老謀,所言甚是,皇兄身後事,我們當與諸大臣商議後再定……”
…………
…………
福甯宮内外殿不過隔着兩道屏風,建繼帝駕崩,守候在外殿的大臣早就聽到了動靜,但内殿沒有人走出來宣布此事,他們也隻能耐着性子等候。
鄭聰心情則是焦躁難安。
趙範趕到舞陽,連徐懷的面都沒有見到;他趕到建邺後,想着百般求見胡楷、朱沆、王番等人,但也被拒之門外。
在沒有更好的選擇之時,胡楷、朱沆内心還是更傾向淮王——雖說在此風起雲湧之際,胡楷、朱沆都極克制的與淮王府保持住距離,但并不能完全杜絕身邊人早就窺透他們的心思,暗中與淮王府的人交好。
這種種蛛絲馬迹,通過楚州暗布于建邺的眼線彙聚過來,都令鄭聰有非常不好的預感。
而此時建繼帝駕崩,鄭聰卻沒有資格進入内殿——他心裏很清楚,徐懷真要與周鶴、淮王趙觀、胡楷等人将諸多事都商議妥當走到大殿宣告,鄭家除了接受,是沒有反抗餘地的。
至少當前沒有反抗的餘地。
聽着窸窸碎碎的腳步聲,看着徐懷與周鶴、淮王趙觀、胡楷、武威郡王趙翼、喬繼恩從隔擋内殿的屏風後依次走出來,在沙場上浴血厮殺都不會蹙眉頭的鄭聰的心裏也禁不住越發寒冷、沉寂。
直到看見纓雲公主攙扶着他妹妹鄭貴妃,攜着年幼皇子從後面走出來,鄭聰的心髒才猛然一跳,似在陡然間複蘇過來。
鄭聰知道,倘若大局已定,他妹妹鄭貴妃此時根本沒有機會攜皇子出來與諸大臣見面的機會——何況淮王趙觀陰沉如水的臉色,也說明了一切皆如趙範所料:
手持密诏的徐懷如此着急趕來建邺,就是待價而沽來的;徐懷還沒有将密诏向周鶴、淮王趙觀等人公布!
隻要密诏此時還沒有公開,隻要密诏還在徐懷的手裏,不管之前寫了什麽,都不是不能修改的。
鄭聰極力向徐懷投以友善的眼神,希望徐懷明白鄭家才對楚山抱以最大的善意。
徐懷卻是袖手而立,看着官靴翹起的尖頭,不回應鄭聰的眼神,也不看淮王趙觀的臉色。
“陛下,駕崩了!”
走到外殿,周鶴見徐懷并沒有搶站到中間去,甚至低頭不語,他與胡楷小聲商議了片晌,最終他站出來、帶着哽咽的宣布建繼帝在剛才已經駕崩了。
雖說對這一刻早有預料,但大殿之上一時間也是陷入沉默,悲切的氣氛彌漫開來。
能站在福甯宮大殿之内的大臣,都經曆過諸多波折與風雨,心思也多堅硬冷漠。
不過,汴梁淪陷以來,在那麽困難的情況下,建繼帝統領群臣克服萬難,一點點的穩住局勢,大殿之上的諸大臣基本上衆目所睹。
當然,諸大臣對接下來的局勢動蕩,也滿心憂慮。
待到周鶴宣布建繼帝大喪之事由諸臣共同商議時,衆人又再次活絡起來,紛紛傳遞眼神或小聲私語,又都有意無意的朝徐懷那邊看過去。
福甯宮作爲寝殿,外殿也沒有多寬敞。
鄭貴妃攜皇子、纓雲公主、淮王趙觀、首宰周鶴、樞密使胡楷、武威郡王趙翼都有坐席,徐懷當然也有坐席,此外就是王番作爲徐懷的嶽父得一坐席。
其他人包括高純年、顧蕃以及鄭聰、喬繼恩都隻能站着大殿裏商議大喪安排——在此之事還要派人将朱沆以及其他有公務在身的大臣召進宮裏來。
國君駕崩,大喪自有規制,議缢、喪儀以及入陵,包括建繼帝今日就得進行小殓,其實沒有太多商讨的餘地,通常都是禮部及欽天監等部分草拟條陣之後,由嗣皇帝與諸相決定。
不過,這時候衆人也是非常乖巧的避開“嗣皇帝”這個敏感話題,将小殓、大殓、議缢等環節的負責人及部門都先确定下來,并決定最終大喪諸多事都由鄭貴妃、纓雲公主及淮王趙觀、武威郡王、周鶴、胡楷、徐懷七人最後裁決。
雖說躍躍欲試者不在少數,但最終并沒有主動開口問及密诏——
大家心裏都清楚,要是徐懷此時公布密诏,是皇子寅即位還是淮王即位都将一錘定音,任誰都無法改變既定的局面。
淮王趙觀、鄭聰他們都沒有十足的勝算,特别是徐懷昨日深夜才剛剛抵達建邺,哪方都沒有機會跟徐懷接觸,完全不知道徐懷此時到底傾向哪方,他們誰敢此時逼徐懷表态?
淮王趙觀、鄭聰都不急,徐懷也不急,諸大臣誰要是敢輕舉妄動,不怕飛來橫禍嗎?
“我年少不更事,難堪大任,”待諸大臣商議過諸多細節之後,徐懷才朝王番拱手說道,“陛下大喪之事,還得請嶽父大人代我與諸相、淮王殿下、鄭貴妃商議爲好……”
建繼帝崩殂,親王及諸大臣需要守喪,特别是領銜冶喪的大臣都要留在宮中,不能随意離開——聽徐懷這時候将嶽父王番推出來頂替他參與大喪諸事議決及大殓期間守喪,衆人都是有些意外,但細想又沒有不可。
“王公代你留在宮中也好,”胡楷說道,“你數日奔波趕來建邺,想必也甚是勞累——靖勝侯府多時沒有住人,不宜倉促住在,我已吩咐府裏騰出一跨院落,着你們暫時落腳……”
“不需要麻煩樞相,鑄鋒堂在龍藏浦河口建有貨棧,占地甚廣,有什麽事進城進宮也甚是便捷,我還是住貨棧裏去。”徐懷拒絕道。
胡楷猜測楚山或許會籍此機會争一些有利條件,但他相信徐懷不會做得太過分,不會辜負建繼帝的信任——風雨飄蕩、人心惶惶之際,胡楷内心也更希望能盡快将皇位之事确定下來以安軍民之心,才想邀請徐懷到他宅子裏落腳勸他見好就收,卻不想被徐懷幹脆利落的拒絕掉。
胡楷有些意外的打量徐懷兩眼,強忍住沒有在這時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