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懷睡醒過來,卻沒有急着起身,室内已不再昏黑一片,能勉強辨得見家俱的輪廓,江河濤響如在耳側,還有早起漁者的嘹亮歌聲。
過了片晌,徐懷才披衣推門走到廊下,看對面屋中還亮着燭火,走過去見朱沆已經離開,韓圭還與王番、盧雄、朱桐坐在案前說話。
徐懷問道:“可有善策?”
“爲社稷故,随機而變而已,朱公已回城中伺機準備,”韓珪俯身行了一禮,往旁邊挪一挪,讓徐懷坐到案前來,說道,“宮使剛到前院等候,就等節帥準備妥當,随時可以進宮探望陛下!”
“那好吧,現在就準備車馬,我們在路上吃些東西裹腹,莫要耽擱時間了。”徐懷點點頭說道。
不要說朱沆、王番等人強烈質疑了,徐懷他自己内心深處也并非沒有猶豫,倘若可以,他比誰都更迫不及待想見到建繼帝,希望建繼帝還能睜開眼來說幾句話,給他更大的信心。
不過,徐懷知道這個希望或許渺茫,他坐到案前,朝一宿未睡的王番行禮說道:“将嶽父大人拖入此事,徐懷實在愧疚……”
“我們不用再說這些見外話,耐住性子行事便是。”王番揮手說道。
朱沆身爲建邺府尹,值此風起雲湧之際很難從府衙長時間脫身,而徐懷這邊諸多計劃,也需要朱沆親自出面張羅;王番此時卻無正式的差遣,但官銜又足夠高,自然是他陪同徐懷一起進宮看望生命垂危的建繼帝。
這時候侍衛人馬都已經在前院準備——照規制,徐懷出行貼身可有三十四名攜刀虎贲随行保衛安全,他們也是可以光明正式随徐懷走進建邺城中。
除此之外,随後将抵達建邺、由烏敕海等将率領的選鋒軍一千兩百名骁騎,卻不是那麽随随便便就能進入建邺城的。
王孔、鄭壽二人也在前院。
他們昨夜就陪同王番出城到貨棧,但沒有機會參與議事,此時也是苦苦等候了一宿,看着徐懷、王番走出來時神色肅穆,也沒有多嘴問什麽。
車馬準備好之後,衆人一同離開貨棧,先沿着龍藏浦河南下,繼而沿官道往西城大梁門而去。
初秋時節已有幾分涼意,麥地裏長出青青的麥苗,官道上行人如織——看道上行人振奮的神色,便知建繼帝病危消息封鎖極爲嚴密,都還有津津樂道的談論虜王遇刺身亡之事。
徐懷歸京觐見已提前報備,一路通行無礙來到皇宮之前。
皇城司提舉劉師望也早就在皇宮正西門前等候。
“徐懷奉密诏歸京,特來觐見陛下!”徐懷手持密诏,與劉師望拱手問候道,“又是一年未見,劉郎君一切可還安好啊?”
“……”劉師望苦笑一下,都有些不知道如何回徐懷的話。
劉師望早年乃是鞏縣縣尉司的一名低級武吏,與餘珙等将在建繼帝守禦鞏縣之時得到提拔重用;遷都建邺後,劉師望出任皇城司提舉,執掌宮禁宿衛及刺探民情等事,可以說是建繼帝最爲信任的嫡系心腹之一。
然而劉師望他也完全不知道建繼帝生命垂危之極,留給徐懷的密诏裏到底寫着什麽。
他見徐懷将所持密诏的诏文部分反折起來,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耐住好奇心,拿出樣紙比對密诏所蓋的玺印,低聲說道:“陛下今日清晨身子有些動靜,或許是料到徐侯到建邺了……”
劉師望驗看過密诏玺印之後,見徐懷與王舉二人待要解下腰間佩刃,說道:“徐侯、王将軍有‘禦帶器械’之加銜,依制可佩刀劍宮中行走,觐見陛下無需解下佩刀。”
大越初時禦駕跟前僅許六名侍衛攜帶兵械護衛,稱之爲“禦帶器械”,之後人數有所放寬,但也僅限于身手強橫、将門出身的高級禦前待衛能得到封号。
建繼帝于襄陽登基時,将“禦帶器械”作爲特殊的功勳,封賞給積極抵抗赤扈作戰的有功将帥,徐懷、王舉都得此賞;這樣的榮耀相當于劍履上殿,隻是封賞都要略爲廣泛一些。
徐懷去年進京觐見,卻是在宮門處解下佩刀後再進宮見建繼帝、參加宮中大宴,這次他也不想太張揚,卻不想劉師望竟然刻意提醒他無需解刀。
徐懷稍作沉吟,便朝劉師望微微颔首,将佩刀重新系好腰間。
在劉師望及宮侍的引領下,徐懷帶着複雜的心情,與王舉、王番一起往福甯宮走去;韓圭及郭君判、張雄山、牛二、徐憚等人率領侍衛留在宮門外等候消息。
等走進福甯宮,徐懷才明白劉師望爲何要出聲提醒了。
福甯殿除了淮王趙觀、周鶴、胡楷、高純年、顧蕃、汪伯潛、喬繼恩、錢尚端以及宣威軍都統制張辛等人外,鄭聰也于數日之前,以探望建繼帝病情的名義,從楚州趕到建邺,此時也在福甯宮相候。
張辛作爲衛戍禁軍統領,建繼帝病危期間,與劉師望、餘珙等人輪流值宿宮禁,基本上都是甲械不離身,也是他們職責所在,然而除了張辛及大殿内外持械侍衛甲卒外,淮王趙觀與鄭聰都腰系佩刀站在大殿之中。
王番看到這一幕,心裏卻更不清楚徐懷此行是對還是錯了:
除了張辛、錢尚端二人,一直以來都是建繼帝的潛邸舊臣,之後飛黃騰達,與徐懷沒有什麽直接關系,但劉師望以及餘珙等将,卻是徐懷攜建繼帝守禦鞏縣之時,破除常規,直接從守陵軍及鞏縣縣尉司低層武吏之中選拔出來。
甚至在守禦鞏縣期間,都是徐懷手把手教導他們攻守之法,并在成功守禦鞏縣之後,他們才逐漸成爲建繼帝身邊重要、并且信任的嫡系将領。
除了這些人之外,鄧珪與徐懷及楚山衆人乃是故舊,劉衍也是多次受惠于徐懷。
徐懷率部千裏奔襲太原,太原十萬軍民才得以安全南撤到襄陽,而禦營使司直轄的三支禁軍兵馬,其根基就是太原十萬軍民。
也就是說,就算沒有密诏,淮王想即位,又或者鄭氏想擁立皇子登基,都必然要花更大的代價拉攏楚山。
然而徐懷此行或能成功,但劉師望、餘珙以及張辛、劉衍、鄧珪乃至文橫嶽、胡楷等人,又将如何看待徐懷、看待楚山?
要不是已經走進了福甯宮,王番都想再次勸一勸徐懷。
徐懷沒有去關心别人心裏在想什麽,他知道趙範肯定無法趕在他們前面抵達建邺,但不清楚趙範有沒有提前派人趕到建邺通風報信。
他隻是淡淡看了鄭聰一眼,轉而先朝淮王趙觀、周鶴、胡楷、武威郡王趙翼等人拱手緻禮:
“見過淮王殿下、周相、樞相、武威郡王,徐懷奉诏歸京,陛下可還安好?”
淮王趙觀待徐懷一貫冷淡,此時卻強作溫容說道:“皇兄剛剛蘇醒過來,或許是聽你今日進宮,你快快随我們進内殿觐見吧!”
徐懷還是先将佩刀解下來,交給叔父王舉後,再與淮王趙觀、侍中周鶴、樞密使胡楷、武威郡王趙翼等人一起往内殿走去。
内殿容納不下太多,王番、王舉還是與其他大臣在外殿守候——也恰是知道建繼帝可能就是這一兩天的事情了,三品以上的大臣,這兩天除了實在有公務脫不開身,都會趕到福甯宮守候。
内殿彌漫濃郁的藥香,在徐懷走進來之時,宮女已經将帳簾都揭起來,鄭貴妃與纓雲公主站在榻前服侍,幾名太醫都貼到一旁随時聽候召喚。
寬大的床榻之上,建繼帝正勉強睜開眼睛看過來,然而臉頰深陷,已是油盡燈枯之時,渾濁的眼睛裏卻有太多的不舍,嘴角微微牽動着卻吐不出一個字出來。
看到這一幕,徐懷不禁想起汴梁城初遇之時建繼帝是何等的豐俊神逸、氣逸神閑,不禁想起鞏縣城頭禦敵、渡河北上、建繼帝禦駕親征舞陽等種種,也禁不住淚水長流,揭開袍襟,跪在龍榻之前的磨石地上伏首相叩,振聲訴道:
“臣徐懷奉诏進京,叩見陛下——臣起于草莽之間,年少莽撞,性情粗鄙,唯陛下知遇委以重任;身在楚山,無日或忘陛下拳拳教誨,無一日或忘陛下驅逐胡虜、收複中原、還都汴梁之志。臣身無長處,唯赤子熱忱,願效先賢、鞠躬盡瘁,以畢生之力以全陛下之念……”
“父皇、父皇……”
聽着纓雲公主壓仰的惶然叫聲,徐懷擡起頭,卻見建繼帝的手臂又已松軟的搭挂下來。
鄭貴妃嘤嘤哭泣起來。
周鶴、喬繼恩等人慌亂示意太醫上前救治。
“……”
太醫在建繼帝腕脈上搭了好一會兒,又拿小鏡驗看建繼帝的鼻息,良久過後,最終無能爲力的朝衆人搖搖頭……